(一)
1937年1月2日-北平
天空灰蒙蒙的,掺着点冷气,也如一幅未完成的浓墨重彩。太阳似是羞于露面,只透出些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城郭的轮廓。薄雾缭绕,宛若轻纱般覆在碎石板上。胡同里时不时传来人力车的轱辘声。街角的饭馆里,熟客们手捧汤碗闲扯,炉火通红,正热气腾腾的往外冒。几只候鸟掠过树梢,留下一长串凄廖的鸣叫。
不远处,一辆灰色的丰田牌汽车缓缓停靠在日本大使馆门口。
“杜太太,请。”年轻男子一身笔庭的西装,他的中文虽然流畅,但仍带有本土口音。
车门打开,妇人穿着朴素无华,只是简单的藏青长棉袍。她瞥了一眼男子,笑意若隐若现:
“高桥先生,我的丈夫早已逝世多年。所以直接以我本姓称呼就可以了。”
男子稍稍一怔,随即又道:“那恕我抱歉,周夫人。”
周绮惠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入那扇大门。
她被引领至会客室,室内温暖如春,装饰结合了东西方元素。几位日本官员早已坐在那里等候多时。
“周夫人,欢迎您的到来。”一位发鬓斑白的男人起身致礼。
她认得他,这位年轻时于东京帝国大学德文法科毕业。之后涉入政坛,并作为日本代表参加过巴黎和会与华盛顿会议。现担任驻华大使的日本外相“老狐狸”-有田八郎。
“非常感谢您今天的邀请,有田大使。”虽然他说的是中文,但她仍选择用英语回应。“可我离开外交部已经有好几年了,不知找我有何贵干呢?”
有田八郎微微一笑,目光透着难以捉摸的精明与狡黠。他做了个自以为绅士的动作,示意周绮惠先落坐。
一位身穿和服的女子款款步入,她往众人杯中斟入清茶。接着又转身离去。
“周夫人,或许您已猜到,我们请你来此,并非为了叙旧。”他说的也是英文。“这北平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啊。”
“我这人快言快语,有什么请开门见山吧。”周绮惠微微扬起下巴,她没有动桌前的茶水。
有田八郎面色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初。
“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夫人。您在外交部工作多年,想必也认识了一些大人物吧?”
官员们紧盯着她,但周绮惠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有田大使,您太抬举我了。世态多变,我和以前的同事都没怎么联系。更别说其余的了。”
有田八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佯装思考,目光再次停在周绮惠身上。
“现在的局势,想必夫人您也是了解一二。中日的关系正处于一个很微妙的时期,不然您怎么会把自己女儿送到德国留学呢?”
周绮惠眸光一动,但语气依旧平静。
“您想说明什么呢?有田大使?有些事情,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化解的。所以,请您另找高明吧。”说罢,她起身告辞。
(二)
柏林-夏瑞蒂医学院
“大家注意看,这张图片所展示的人类颅骨经过专业分析与检测,可以确定其距今有7千多年历史。当我们仔细观察额骨与顶骨部分时,便可清晰的发现上面有钻孔手术的痕迹。”弗莱丝教授身着整洁的素色长袍,她一边指着幻灯片上播放的内容,一边详细讲解着。
“当时石斧、石刀是进行这种手术的常用工具,它有各种形状与规格。那个时代,石头是最容易获取的东西。”当这些器具的图片呈现在眼前时,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时候连止血的东西都没有,做这种手术死亡率得多高啊?”
“看着就吓人,这真不会伤口感染吗?”海伦娜凑到周姚耳边小声私语。
“那就要拼谁的命硬了,这是我们现代人无法根本无法想象的。”周姚轻声回答。
“在蛮荒时代不小心得了病,简直如噩梦一般。”
弗莱丝教授笑了笑,抬手示意下面安静些。
“当时人类进行这种钻孔手术的原因,目前学界存在多种推测。一方面有可能是为了减轻患者脑部疾病带来的痛苦,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与当时的原始宗教信仰紧密相关。如今,我们无法确切得知其真实情况。但通过考古发现,在之后的美洲、印度、罗马帝国、中国都有这个手术的文献记载...”
随着图片的切换,弗莱丝教授的话题依旧继续。 “在古希腊时期,越来越多的医生通过环钻手术移除颅骨骨折中的碎骨或降低颅内压力。当时,像忧郁症、狂燥症、癫痫都是使用这种方法治疗。到了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着一种特别荒谬的理论:“人的大脑中有一块石头,它是疯狂、智力不足、痴呆的所在。只有将这块石头移除才能阻止思维被污染。”这是1475年,希罗宁姆斯.博希的绘画作品-《切掉石头》。画中一个男人被捆绑于椅子上,后面的医生正在...”
学生们全神贯注的聆听,她们手里拿着笔记本,时不时记录下重要的知识点。周姚盯着银幕,托腮沉思。这位教授会将此延伸至什么地方?
“在医学的不断发展与进步下,我们逐渐意识到。大脑的结构是精妙复杂的,它包含了上亿个神经细胞。当某个部位发生病变或受到损伤时,就会给人造成不可逆的影响。下面我们来看这个案例。”弗莱丝教授停顿片刻,扶了扶镜框。
“这位左眼失明的男子,名叫菲亚尼斯.盖奇,其手中拿的这根长铁管,正是造成一切的开始。1849年,他和往常一样进行着铁路铺设的工作。由于操作失误,一根一米多长的铁管意外被炸药引爆,以惊人的速度从他的眉骨上方穿透到颧骨下方。他的颅骨左前部几乎被损毁了。在经过治疗以后,他的体力逐渐恢复,虽然头上有个洞。但话语如常,思维清晰,且没有疼痛的感觉。那么我的第一个问题来了,为什么他的大脑受到如此严重的损伤后,却还能维持这种状态?”
一位名叫亚历克斯的男生率先举起了手。
弗莱丝默示他说出自己的想法。
“或许盖奇是因为有运气成分加身吧,大脑的额叶受损相对较轻。没有对关键区域造成严重的损伤。”他非常自信地阐述自己的观点。
“gut,还有别的答案吗?”
海伦娜则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我觉得不能仅从额叶的角度来考虑,大脑各个区域之间互相关联,盖奇这种情况也是因为脑部区域的代偿作用,在他受伤后能迅速调整,暂时承担原本受损区域负责的功能。再加上他身体有较强的抵抗力。”
“非常完美、有启发性的观点。海伦娜小姐。”弗莱丝教授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经过学生们的一番讨论后,弗莱丝教授便接着讲述这个故事。
“后来亲友发现,盖奇的性格、行为发生了巨大改变。他粗俗无礼、对事情缺乏耐心,顽固又任性。根本胜任不了原来的职位,后来便在一家出租马车行工作。几年后,他的健康状况开始恶化。于1860年5月12日去世。现在他的头颅骨,被放在哈佛医学院沃伦解剖学博物馆以供研究。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呢?这是我的第二个问题。”
“这个案例,在神经学与外科学当中可谓是耳熟能详了。”周姚暗想。
台下此时议论纷纷,有人认为是因为铁棍带走了一部分大脑灰质、也有人认为是他左脑受损导致右脑的意志显现。还有人特别明确的认定是额叶、颞叶区域受到影响而造成变化。
这时,弗莱丝教授将目光转向周姚这边。
“skadi小姐,你可以向我们分享一下自己的思考结果吗?”
周姚起身,缓缓答复:“在我们大脑中,眶额皮层、杏仁核、前扣带回皮层都是与情绪相关的。盖奇的性格会突然转变是因为他的眶额皮层遭到破坏,也丧失了腹内侧前额叶皮层的功能。他脑中的白质可能受到了损伤。在对事情的理解上也就出现了问题。”
台下一些女生投来赞许的目光,轻轻为她鼓起了掌。
“哦,你说的很全面。skadi小姐。甚至比我心中的答案,还要完美。”弗莱丝教授眼神发亮,面露欣慰之色。
“我之所以要给你们分享此案例,是因为它开启了现代神经学研究的大门。医学就是在不断探索的道路中,将陈旧的地方逐渐完善。希望你们今后也能一直秉持着这种信念。”“弗莱丝教授,”一位女生站了起来:“我记得从前年开始,美国有医生尝试对精神病人的脑叶白质进行损坏、切除。甚至这种手术已经在多个国家流行,这样做是否有违人道主义呢?是否会被有心人滥用呢?”
弗莱丝教授一愣,然后回应:“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汉妮。对于精神病人,我们应该找到更科学的方法进行治疗。”
“对于精神病人,目前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再说了基因有缺陷,真的会影响到下一代健康。对这些病人必须要实施绝育。而那些狂躁伤人的,安乐死和你说的这个手术已是一种非常仁慈而温柔的选择了。”有人立刻反驳。
周姚心中顿生凉意,她想起那本讲述nc进行医学屠杀的书籍《n粹医生》,里面提到过相关内容。还有德国于1941年拍摄的电影《我控诉》,剧情中对于安乐死措施的态度是模凌两可的。
从1935年就已经开始了,她猝然清醒。
(三)
云层稀疏,浸染着湿蒙的灰雾。风悄然吹过,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枯枝啪嗒一 声,从树上直直掉下。窗子上的残霜,很快化为清润絪汽。车辆渐驶渐近,渐淡渐远。留下了蜿蜒曲折的雪痕。
脱下手术衣和手套后,冯雪姝来到盥洗池边,水流冲刷掉她手部的油脂与血迹。洗手液的草本香和浅淡的铁锈味缕缕飘来。旁边的主刀医生在接过护士递来的毛巾后,便神色傲慢地走出去了。而在繁杂的步骤过后,她和那几位护士才从手术室离开。
医院走廊上,病患和家属们挨坐在长椅间,怀揣着疲惫、焦躁与不安的心情等待着护士长叫号就诊。这里到处弥漫着乙醇、次氯酸钠的味道,她鼻腔受到刺激脑门也有些昏沉。这是来到夏里特医院工作的第二天,幸亏之前有过实习经验不然还真顶不住。
推开休憩室的门,拔下电热水袋的插头后,她将有些红肿的手伸进外袋里,瘫坐在靠椅上,享受着尤为珍贵、转瞬即逝的安宁。
“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不可能一辈子只是一个Assistentenarzt(助理医师)”她那颗疲软的心倏地冷硬起来了。
30分钟后,一位褐色短卷发的护士推门而入。
“Herr.冯,病人已经从麻醉恢复室中苏醒过来。马上就要送到重症治疗室了。”
“好的,伊尔莎,我现在就过去。”她立刻放下热水袋,将记录本和笔装进兜里。
治疗室内,这位年轻的女患者玛莉安戴着氧气面罩半卧在病床上。她面色苍白如蜡,眼窝深陷。呼吸微弱而急促。这也是昨天冯雪姝在主治医生指导下接诊的第一个病人,她向自己描述了上腹隐痛、并感到恶心、反酸的症状。冯雪姝见她体型有些消瘦,在检查其上腹部后,心中的推测也就确定了几分。
在将这位患者做了x线钡餐检查的影像细细观察后,冯雪姝发现在她的胃窦部,显示出了溃疡、隆起 、充盈的异常形态。再经过综合判断,便确定了她的胃窦部有一颗较大的肿瘤。
这种肿瘤切除手术具有非常高的风险和挑战性,医生不仅要具备丰富的经验,过程中还要仔细分离肿瘤与周围组织的粘连,尽可能减少对正常组织的损伤。还要注意患者随时可能发生的腹部出血、愈合不良导致感染等并发症。尽管是辅助主刀医生进行手术,但在结束后,她身上早已冷汗迭出。
几位医生正在观察、讨论术后的情况。 病人的意识还有些模糊,测好体温后,护士为她轻轻绑上袖带式血压计。冯雪姝则站在一旁,佩戴着听诊器记录手术后的心率、血压、呼吸频率。
贝蒂娜女士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外科女医生之一,她轻轻拿起患者的手腕,感受着脉搏频率,同时对冯雪姝低声叮嘱“目前患者的脉搏还是比较虚弱,要密切关注她的心脏功能。还有她的呼吸比较急促,要观察其肺部是否有并发症。”
冯雪姝点点头,迅速记录下她的指示。
接着医生们告诫护士要注意伤口敷料的清洁和干燥,要定时更换。并注意伤口是否有渗血红肿的现象。
“为了帮助她身体更好的得到恢复,就通过鼻塞或者静脉注射给予营养。”在规划好接下来的治疗方案后。医生们也准备离开治疗室。
“Naarah,这几天你就每隔一个小时来巡次房。她有什么突发情况汇报给我们就可以了。”贝蒂娜在审阅好记录的数据后又对冯雪姝严肃嘱托。
(四)
乌云沉甸甸压在城市的上方,像是随意丢弃的棉絮,杂乱地堆积着。寒风在街巷中肆意穿梭呼啸,吹起行人的衣角。也许想撕扯下些什么,但终是徒劳无功。只得扬起地上的尘土与报纸,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电车上,人们或低声交谈或闭目养神。此时此刻,亦同昨日般平常乏味至极。冯雪姝望着窗外一片惨白之景发愣,回家拿到档案袋后还得赶去医院开会,她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疲惫正逐渐扩散。
倏忽间,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响起,震得她心尖一颤。
“这是怎么了?”乘客们失声惊呼,啧有烦言。
对面男子抬眼瞬间,只见一个黑影似流星般从窗外划过,在看清模糊的轮廓后,他眼眸瞪大,嘴唇一张一合。
““那……那好像是…一个人的头!啊!!!!!”
车内顿时一片死寂,恐慎如潮水漫延。
马路上早已混乱不堪,一片鲜红汩汩流出渗透在雪地,冶魅异常,司机赶紧走下车门查看情况。
“吓死人了,这什么情况啊?脑袋都分家了。。。”
“不是,现在什么人都能开车了吗?”
“看到那辆摩托车倒在那了吗?不会。。”
很快,司机走上车,面色格外凝重。
“唉,又是一个骑车只知道飙速度的小伙,那汽车刚好从岔路口冲出,躲闪不及才造成了这样的惨况。”
冯雪姝不想耽搁时间,从车门下去后,她无意间瞥见滚落在一边的头颅,有警察正将其用塑料袋装起。他嘴唇微微张开,仿佛鱼在挣扎时徒劳的开合。似乎想诉说些什么,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凌乱的发丝沾有黏稠血水,空洞的眼珠正勾勾盯着某个未知的方向。
远处建筑上,红与黑交织的旗帜迎着凛风肆意张牙舞爪。几只鸽子在雪地来回踱步,偶尔发出咕咕的声响。
夜影沉潜之时,无尽苍蓝笼罩了整个城市。月亮似一把弯弯的银镰,悠悠悬于天边。
“1937年1月2日,英国与意大利签订了君子协定。这是“绥靖”政策的产物。”在不染尘埃的日记本上,周姚留下了第一段文字。
仓鸮隐于废弃的教堂阁楼内,与游荡的孤魂互诉衷肠。
本章完。1936年那部分就是把人物之间大概交代一下,一些地方可能有点啰嗦。现在终于开启1937年的篇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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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937:前路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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