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外是一处相对平缓的山谷,山谷里有连绵的梅树,因着此地有温泉流经,地气温暖,比别处的梅花要开放得早。
此刻大雪已经止住,厚重的铅云飘散开,清透的夜空铺满星子,梅林里一片暗淡,既不能赏梅又不能赏月。
凌乱的马蹄消失在梅林深处,四周阒寂,裴玄之又忧又急,沿着马蹄的痕迹越追越深。
过了片刻,终于看见了那匹雪白的照夜玉狮子。它被拴在树枝上,正打着响鼻,四蹄不安地刨着雪。
周遭是乱枝疏影,阴森古怪,偶有一阵北风吹来,干硬的枝条嶙峋摆动,发出“呼呼”的空响。
“阿满!”
裴玄之高声喊道。
回应他的除了风声就是打着旋儿的积雪。
玉狮子旁是一行独自远去的脚印。
裴玄之有了不好的预感,阿满孤身来到梅林深处,又弃马步行,这梅林中究竟有什么吸引着她?
他也弃了马,沿着她走过的路径追踪过去,没走多远看到一个青衣女子背对着他,正低头看着什么。
裴玄之觉得有些奇怪,喊道:“阿满,你在那里看什么?”
阿满从树后探出头来,惊喜道:“你怎么来了?这有一只受伤的小雪狐。”
裴玄之一惊,阿满在树后,那他刚刚看到的女子是谁?
凝目望去,北风凛冽,怪影横斜,积雪簌簌而落,树前哪里还有什么青衣女子。
寒风似乎沿着大氅的缝隙钻入身躯,裴玄之心中一凛,面上却不显,缓步移到阿满身侧,略略查看后说道:“不是什么大伤,抱回去包扎吧。”
阿满点点头,将小狐拢在裘衣里抱住向来路走去。
积雪闪烁着银光,雪面上一片平整,来时的脚印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怀中的小雪狐发出一声呜咽。
裴玄之观星象,分辨出大致方位,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回走,走了一会儿,两个人又回到原点,竟是兜了个大圈子。
阿满看着笔直的脚印奇怪道:“明明走的是直线啊,怎么又回到了原处。”
裴玄之想到刚刚看到的青衣女子,猜想是碰见了山精野魅,不欲惊吓到她,便说道:“也许是我辨错了方向。”
岂料阿满摇摇头,说道:“不是你的缘故,我刚刚追着一个青衣女子进来,我到跟前时她就不见了。”
没想到她竟然是追着青衣女子进来的,裴玄之正色道:“陌生人你也敢追着跑?胆子未免太大了。别的不说,就说这样深的积雪,若是不慎落进雪窟里如何是好,这样陌生的丛林,若是遇见野兽又如何是好……”
阿满自知理亏,诺诺道:“知道错了,糖阿兄……”
裴玄之没忍住一个暴栗轻轻敲在她的额头,轻声叹气:“哪里像是知道错的模样。”
阿满解释道:“她不是歹人。”
“谁?”
“就是引我来的那个女子,她很可怜的,一直站在庭院里哭泣,一边哭一边对着我招手,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恳求,她一定有事需要我帮忙。”
裴玄之有心训她几句,话到嘴边变作无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即便她需要帮忙,也可先叫内侍宫女去查看。”
“可是她们看不见呀,况且,会吓到她们。”
寒风吹动大氅,又一阵尖锐的冷意袭来,林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所以,你知道她是什么?”
“知道。我在宫中见过一个侍女跳入井中,等把人捞上来时,她的尸身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大,勘验的人说她其实已经死了好几天了。可我明明看到她是不久前才跳下去的,所以贵妃就将避尘珠给了我。”
裴玄之气得脑仁儿疼,吸了口气,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那你还拿避尘珠当彩头?!”
阿满吐了吐舌头:“其实……她们不曾害过我,只不过是有求于人罢了,大概是想让我帮她们装敛尸骨入土为安。我觉得她们很可怜……避尘珠在的话她们就不敢过来了……”
裴玄之一时语塞。
阿满说道:“我觉得她就在这附近。”
裴玄之不仅知道“她”就在附近,还知道她就在那棵梅树下,眼看着裘衣与羊皮靴禁不住寒风,她冻得来回移动双脚。他扯下一角衣襟,紧紧系在那棵梅树的枝条上,对着空气说道:“申冤也罢,敛骨也罢,总要天明找齐人手才行,将我们困在此处于事无补。”
说来也怪,这话一出,地上慢慢现出另一串脚印,正是来时的路。
两个人沿路返回,两匹马仍系在原处。
远处传来呼喊声,火光零零散散地飘在半空中。
入林前,他嘱咐香荔去寻帮手,以防阿满失陷于林中不易搜寻。
此刻正是戚怀玉寻了过来。
阿满连忙应一声,“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
戚怀玉奔至跟前,先是仔仔细细打量了阿满一番,随即对着裴玄之郑重长揖,“裴兄,幸亏有你,我代表妹谢过了,日后但有吩咐,戚某定当竭力。”
观他言行时时处处无不在彰显他与阿满非同一般的关系,仿似阿满已成他的掌中之物一般。
裴玄之心下不悦,淡淡说道:“若要谢也当她来谢过。”
戚怀玉愕然抬头,眼底有几分打量。
这一晚折腾到半夜,裴玄之却没有丝毫困意,脚榻边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小雪狐也因为受伤而机警地竖着耳朵。
因为早先妖狐的传言,这只雪狐并不适宜养在阿满身边。他拎起雪狐的后颈仔细打量这个小家伙,小狐四脚乱蹬“呜呜”低鸣,眼神又凶又奶。
放到榻上后,雪狐当即团缩在角落里,他拍拍它的头说道:“睡吧”,换来它一声哈气。
因着阿满的坚持,第二日的赏梅变成了挖“宝”游戏。
戚怀玉无奈地纵着她,指派仆从清理积雪,化开冻土。
三铲之下就不再是冻土了,挖起来也更容易许多,挖了片刻竟然真的挖出了一截青色的衣角。
戚怀玉脸上的笑消失了,看看阿满又看看裴玄之,沉声道:“继续挖。”
不一会儿就从土坑里抬出一具女子尸首,请了仵作勘验,女孩死于勒颈,被埋在此处已不下几个月了。
好好一场游玩,竟然以发现命案作结,所幸连同戚五娘在内的其余人都觉得太冷太无聊早早就归去了,眼下只有裴玄之阿满戚怀玉在现场。
戚怀玉说道:“表妹,我让人护送你回宫,你放心吧,这桩命案我会一查到底的,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阿满摇摇头说:“是给她一个交代。”
戚怀玉应了一声。
阿满回宫,不知下次相见又是何时,她既然惯常碰见怪事,避尘珠还是留在她身上最好。
裴玄之喊住阿满:“是不是你的?”
阿满奇道:“我的荷包怎么跑到你那里了。”
裴玄之:“昨晚我在雪地里捡到的。”
避尘珠被他偷偷放了进去。
阿满不疑有他,道声谢,接了过来。
送走阿满,戚怀玉详细问起昨夜的情形,裴玄之大致说了一遍。
戚怀玉问道:“说来奇怪,香荔第一时间找六郎帮忙,难道你们从前相识?”
裴玄之:“昨夜只有我没去汤泉。”
“表妹待六郎也颇为熟稔。”
“许是见裴某面善。”
戚怀玉不置可否一笑,忽然说道:“六郎出身关中裴氏,又在道山学馆业成,才高俊逸胸有丘壑,想来日后位列公卿,前程不可限量。”
“别院出了案子,我就不强留六郎了。”
裴玄之纵马飞驰,胸中有一股郁气不吐不快,戚怀玉的话句句意有所指,反反复复敲打在心头,他终于明了了初闻阿满公主身份时那缕如烟似雾的怅然究竟是什么了。
太祖爷在乱世得天下,五姓七望死的死绝的绝,至如今景龙年,新朝已历一百二十载,经过百年运筹世家终于有望再度兴盛。
裴家有女子入宫的先例,却从未有人尚过公主,父亲这一脉子息不昌,男孩只有他自己。父亲对他寄有厚望,一旦尚了公主成为驸马都尉便算彻底与仕途无缘了。
父亲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
春风送暖,辞旧迎新。转眼过了年关,迎来了上元佳节,京城里宵不夜禁,大街小巷张灯结彩,远处传来爆竹声,天空一片膛亮。
这样的节日对于裴玄之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家里的长辈素知他的秉性,吃过团圆饭后,没人会来不秋园打搅他。
可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有一件事困扰了他很长时间,令他罕有地心浮气躁,无法决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对于阿满,他满心复杂。自己对她不再是因十四娘早逝而产生的移情,多年相处,这份他自以为的兄妹之情早已悄然变质。
书案上摊开一本古集,读来全无滋味,爆竹声声入耳,外面的热闹仿佛牵住了他的心。贵族女子可以上元节这一日夜游长河,遍赏花灯,就连圣人也微服出宫过。
阿满素来喜爱这些新鲜有趣的事物,不知会不会出宫游玩,又会和谁同游,是那不知所谓的表兄吗。
他鲜少有如此踌躇的时候,一时想出去瞧一瞧花灯,一时又暗暗勒令自己要以理驭情,自知没有结果便不该过分沾染。
这般想着,他稍稍冷静下来,决意不再为外间的风光分神。
正这时,青衣奴捧着一个木盒进来。
“有人拾到郎君之物,特意送还回来。”
裴玄之打开木盒,木盒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彩笺,上写着“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①
注释:
①摘自卢照邻《十五夜观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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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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