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两场秋雨落完,时节已至寒露。
各地秋祭方毕,州府礼官们往来京中,递文拜帖,交割事务,因打听到裴钧还吊着口气没死,便唯恐之前预送的帛金禭礼是触了霉头,堂皇不定之下,掐指算了算时日,料想裴钧那停任三月的惩处就快结束,之后说不定还要复任上工,如此,他们简直一点不敢耽搁,左右商量一番,就火急火燎地赶往梅家茶铺。
礼官们一人买了一盒价值二百两的寒露茶,小小一罐捧在手中,取红笺贴上,用心写好“遥愿永康”和自己的姓名官籍,毕恭毕敬地亲自送到忠义侯府,耐心地候在府外叠拜秋安,只求在尚书大人面前卖个好脸,等年底考校政绩的时候,方能自保无虞。
他们没能进府,送来的茶倒是被董叔客客气气地收入府库,收一个,便记一个人名,只过了三五日,库里便已堆起了人高的茶罐垒子,眼看是要放不下了。
由是,董叔唤来六斤,让六斤把这些茶罐上写了官籍姓名的红笺全都扒了,再拉回梅家茶铺去。
可再三日后,这些茶罐却再一次贴满了新的红笺墨字,原样地堆回了侯府的库房里。
六斤仰头去看,那茶罐垒子是比两个他叠起来都还要高了,这时听董叔在外头叫他:“娃娃,来客了。取些汉白玉露沏茶,送花厅去。”
六斤连忙应声,从别侧架子上取了真正的好茶下来,用铜壶烧了清水泡上,小心翼翼地端到了花厅里。
“来,放这儿。”裴钧坐在靠窗的座里,拿开了手边桌上搁着的巾帕,冲六斤招了招手。
他才在院中打了会儿拳,这时额上还有些薄汗,身上短衣的背心都濡湿了,见六斤放下茶水,便也叫他:“你见过曹先生,再回去叫你董叔叔给我取件外袍来。”
六斤赶紧答应,这才朝角座里的人点了点头:“曹先生好!”说完,便一溜烟跑了。
曹鸾见着他跑出去,叹了口气:“这小孩子长高不少。”
裴钧拾帕擦了擦汗,把茶盏往他手边推了些:“咱俩还这么大的时候,不也一天一个个头?哥哥你都多久不来了,他可不得长么。”
“你这就是拿我开涮了。”曹鸾面上一白,端了茶道,“我往宫里卖了你一道,险些把你的命都搭进去,又哪儿还有脸来你府上?”
“没脸来我府上,倒有脸去梅六府上?”裴钧一手支着下巴盯着他,另手抬起来伸出食指,隔了桌子戳他的脸,“哥哥好偏心啊。”
曹鸾浓眉炯目,本是个很慑人的面相,偏偏裴钧最喜欢挠他耳朵戳他的脸,打小就这样,一直到现在,他满脸严肃也是被这一戳就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无奈地苦笑出来,任由裴钧戳着自己的脸皮,叹口气道:“梅六每天打我、骂我、怨我,吼着我去御史台保出成王爷,又逼着我找我丈人给你运粮食去,你呢?你让宋毅好酒好菜地关着我们,放出来了,又给我拉了一车山参鲍翅、好粮好布,一面给萱萱裁衣裳,一面又给你嫂子送伤药,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不就是想让我悔死,愧死,我还能不知道?你可太知道怎么治我了!”
裴钧收回手来抱着胳膊,笑眯起眼睛,好整以暇道:“我可没那意思啊。”
曹鸾摇了摇头,呷口茶道:“你要没那意思,我可喝不着这汉白玉露。你这儿的好茶是烫嘴的,我求你还是骂骂我罢。”
“得了。你关在衙门里的时候,我早把你骂了八百遍,眼下是再骂不动了。”裴钧抬手拍拍自己胸口,眉梢垂下来,轻轻叹息,“老曹啊,这些日子我倒在榻上,要死不死的,就想起了好多好多……从前的事儿。这么多年,你和嫂子待我是像亲弟弟一样,可你们被宫里如此欺辱,我竟是猪油蒙了心似的,一无所觉。如今嫂子的脸上落下了疤,往后日日揽镜都能瞧见……萱萱也能瞧见,她们如何能不惊怕?一想到这事儿,我也是悔死愧死,倒没脸皮再怨你了。是故这茶,你便放心地喝,咱们这事儿,过去了,就是翻篇儿了,往后再也不提。”
“你真这么想?”曹鸾眸色动摇,“可是我——”
“我真这么想。”裴钧打断了他,沉静地说道,“我这是又去鬼门关前头走了一趟,好多事儿都想通了。我心里知道,若我真是大难临头了,哥哥你豁出性命也是会救我的,此事我便不想再揪着不放。不只是我,你同裴妍那事儿……她也一早想通了。给萱萱裁的衣裳,给嫂子送的药膏……我日日事忙,哪里记得过来?那都是她领着董叔备了送去的,你要想谢,该谢谢她去。你我、梅六,咱们三家人相识了这么久,实在不该为过去的事儿再磕着碰着了,便当此番是从头再来……往后,咱们都好好儿的。”
曹鸾被他说得有些红了眼睛,眼见他如今气色未复,心里又直是泛疼,便点了点眼角,没能说出话来。
“哎,怎么还哭鼻子了?”裴钧凑过去看他,打趣道,“你要是真过意不去,干脆把你手上这扳指褪给我,我留着戴,这样你心里总该踏实些。”
曹鸾二话不说,抹下翡翠扳指,塞在他手里:“扳指算什么?往后你还有用得着我出力的地方,但说就是,我绝无二话。”
裴钧将那扳指戴去了右手的拇指上,一边打量着那翡翠的成色,一边笑道:“巧了,眼下我还真有一桩要事,要劳哥哥马上去办。”
曹鸾立即坐直了:“你说。”
裴钧从扳指上抬眼,看向他:“劳哥哥带上嫂子和萱萱,赶紧回江陵去吧。”
曹鸾一愣:“为何?你是怕晋王爷起事日近,往后会牵连我们?”
裴钧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淡淡道:“京中要变天了。哥哥贯来是中间人,我不想你再为难一次。”
曹鸾听言,目中担忧更甚:“子羽,对你,我从来不是中间人。京中既是要变天,你就更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还是留下来帮你——”
“老曹,别跟我犟。”裴钧不再玩笑,认真同他道,“这话我也跟梅六说了,叫他带着他老爹姐姐们离京,这几日便要上路。你也一样,赶紧走。要是真乱起来,我不一定能顾上你们。”
见他肃穆,曹鸾心知事关重要,不好再问下去,想了想道:“好,我听你的,明日就带着她们回江陵。”
裴钧刚松下口气,不料他又道:“安置好她们,我马上回来。”
“你这……”
裴钧正要再说话,却见董叔抱着他外袍跑进来:“大人,大人您快去看看,咱家娃娃被人打了!”
裴钧一愣,站起身:“谁敢打姜煊?不是……谁能打着他?他不是在家么?”
“哎呀哎呀,不是小世子!”董叔着急给他披上了袍子,拉着他就要出去,“大人,是钱生呀!钱生今日去点卯,这还没过半日呢,脸都被人打肿了!还是闫尚书和方侍郎从太医院把他接回来的!”
“太医院?这是打成什么样子了?”裴钧脸色都变了,匆忙别过曹鸾,穿了廊子走到前院,果然见闫玉亮和方明珏一高一矮立在院中,脸上都是挂不住的赧然。
见他冲出来,闫玉亮先抬手道:“子羽,你先别急,你听我——”
“钱思齐呢?”裴钧压着火,四下看顾一圈,“你们把他送哪儿了?”
方明珏舔了舔嘴皮,小声说:“思齐一回来就冲后院儿去了,许是气的。”
一听钱海清还能走路还能跑,裴钧稍微松了口气,可心里的火却没熄下来,走近两步问他们:“说说,这怎么回事儿?谁打的他?”
闫玉亮叹了口气,一时都不知要从哪里说起,方明珏干脆代他答道:“蔡延打的。”
“这事儿还要从前些日子上朝说起……”
此事的起因,是京城里近来传唱起了一些五言诗文,似乎是些西林绝句。
诗文传唱本来是很寻常的事情,此所以文苑佳作能百世流芳也。可坏就坏在,如今新政捅了南地叛乱的篓子未平,宫中廷杖又叫天下人侧目,晋王的中秋贺礼贺表也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值此多事之秋,这些西林绝句在坊间虽然没有什么特别,但传到了宫里——传到了姜湛的耳朵里,却叫他听出了一些别的意思。
“……燕归人未返,阁暗心空悲?”
他看着司礼监记来的这些字眼,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目,加之中秋之后一直失眠少睡,他的脸色就更难看:“谁写的?”
内朝御书房里,胡黎战战兢兢跪在他跟前道:“不知道啊,皇上。这都是今日才录来的,敢唱这诗的太监宫女儿,都一一重罚了。眼下怕还要好好儿查查看,才知道这诗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可这又要如何查起呢?
宫里任谁都知道,所谓“燕阁”,过去是彩云殿的别称,得名于殿中檐下数之不尽的燕子巢穴,而彩云殿曾是旧太子被废之前的居所。自姜湛被内阁推继皇位以来,旧太子一案始终都是他噩梦之中的噩梦、心魔之中的心魔,宫中无人不知如此,便对此案牵涉的人事物都万分避讳,不仅当年涉案的宫人一个都没有活下来的,直至今日,彩云殿也一直都被封弃废用,就连这殿名和“燕”字都绝少有人敢提,就算给出十万个胆子,这宫里也没人敢写出如此诗句来。
——这不摆明了怀念旧太子吗?
合着如今政局,更有隐喻天子得位不正、德不配位的意思,用心可算是十分险恶。
姜湛把那录帖拍在桌上,胸膛已猛烈地起伏起来,目光极为阴寒:“此事绝不是巧合。这等涵义与用心,专挑了此时传开,也不像是宫里人的手段……胡黎,你去把御史台的人给朕叫来,朕倒要看看,这些个不要命的文臣里……到底是谁敢犯此大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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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其罪五十三 · 挑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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