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锋镝自回了天月山水,一连五日不曾出门,每日仍是研读书卷,这一日,想起还未告知一线生所托之事已成,便出门欲访一线生。
走出庭院,行至小径尽头,远远见一抹窈窕身影自林间而来,仔细一瞧,原来是黛玉,解锋镝忙请了黛玉进门。
原来林家在含光寺留驻之日已满,翌日便要回府了,黛玉不忍不告而别,又不想雪雁知晓自己与解锋镝之事,因而借故支开雪雁,独自前来作别。
黛玉说明缘故,眉目含愁,默默不语,解锋镝不好劝慰,便道:“如此作别,我亦是不忍,先请姑娘再品一次‘沁霞’,府上名茶无数,望姑娘切莫忘了天月山水的一缕茶香。”说着,便动手煮起茶来,黛玉默默看着解锋镝动作,心中倒似久别的感受,一阵悲苦,不禁红了眼圈,等到茶已煮成,哪里还有心思品它的味道?
解锋镝见黛玉垂泪,也是一阵怅然,想到是黛玉心中终有不安之故,便引了黛玉来到书房,指了那张古琴道:“这琴弦已断,非是姑娘来续,我再不弹,今日虽然一别,他日终有姑娘为我重续琴弦之时。”又从袖中取出一串晶莹洁白的珍珠手钏来,交与黛玉,“这珍珠手钏,虽不贵重,却是我所爱之物,今日交与姑娘,聊表我心,今后或有书笺相寄,也可暂解不得见面之苦。”
黛玉收了那手钏,方收起愁容,拭了泪,对解锋镝道:“方才那茶还放着呢,名字还是我取的,怎么可能忘记,这一盏茶,我一定要领。”于是走出书房,取了桌上茶盏,回头又道:“这次的茶颜色要浓些,闻起来也是清香。”一面说,一面将那茶饮尽了,想到自己是偷偷前来,不便久坐,于是告辞离去。
解锋镝送了黛玉,便前去拜访一线生,告知所托之事已成,一线生便邀他一道游历山水,解锋镝便应下。
转眼已是冬日时节,天气渐冷,黛玉自回府后,也接连收到解锋镝飞鸽传来的几封书信,于无人处读了,悄悄回书,也暂解相思之苦。解锋镝因和一线生外出游历,路程渐远,加之冬日信鸽飞行不利,便告知黛玉,书信或需暂缓,黛玉亦应允了,只是月余没有音讯,不免心中担忧。
一日,黛玉于窗前闲坐,念及旧事,便取了当日包扎手指的那方白绡来,研磨蘸笔,向那白绡上题诗,方写了一句“秋雨弄烟染画屏”,心口忽觉一阵痛楚,不由得扔下笔,伏案捧心,待那疼痛稍缓,再欲执笔时,又是一阵痛苦袭心,如此反复几次,黛玉便收了那白绡。雪雁一面扶了黛玉歇在床上,一面打发人去请大夫。少顷,大夫来看过,只说是病人思虑甚多,劳费心神,开了些安神静心的方子,黛玉吃了,却收效甚微。
黛玉自病后,也曾收到解锋镝几封书信。黛玉不愿于书信间提到自己病情,只待解锋镝回来,自己的病或可好了,也免去他牵挂忧心,每次回信皆是寻常问候之语。得到来信,病势稍缓,不久便又成先前症状,如此反复多次,自己存的那点痊愈的心思,也渐渐灰了,因此病势越发沉重。
雪雁服侍黛玉,多次劝说:“姑娘不知为什么事劳神费力,却不顾念身体,不拘是什么事,随他去了,自己慢慢地把病养好,多少事操心不得?”黛玉听了,只是摇头不语,雪雁亦猜不透何意。
这便是冬末,再有几日便是立春了,黛玉却是病势转重,自知不好,便将解锋镝所赠的珍珠手钏用那方白绡包了,唤雪雁前来,嘱咐她送去天月山水。雪雁接了东西,即刻出门而去。
黛玉独自卧床,想到与解锋镝相遇时的情形,再想到如今自己已如风中之烛,而解锋镝在远处云游,不得相见,心中一阵凄楚,落了几滴泪,那一双含愁噙泪的眸子,渐渐地淡了神采,一缕香魂,随风而逝。
萧瑟风冷,漫天飞雪中,一道白色人影急奔而至,顾不得循小径而行,穿过已化为银枝的金桂木槿丛,直向庭院而来。隔着篱笆,便见梅树下的石桌上放着一白色物事,因有白雪覆盖,看不真切,来人便缓了脚步,越过篱笆,来到桌前,轻拂了那层积雪,方才看清是一块白绡,再打开看,里面包的是一串珍珠手钏。
来者见了这手钏,立时呆住,半晌方拿起那方白绡,仔细察看,只见上面题了一句“秋雨弄烟染画屏”,除此并无只言片语,于是也顾不得风雪,侧身在石凳上坐了,拉下斗篷,露出一头乌发和身上的蓝色衣衫,将那方白绡捧了,痴痴地看起来。
原来这来者便是解锋镝,他同一线生云游途中,一日忽感心头沉痛,隐隐有种不详之感,于是立时辞别,待赶回天月山水,见到昔日为黛玉包扎手指的白绡,心中已是一紧,再见到自己赠与黛玉的手钏,已是如坠冰窟,心头茫然,竟不知该做何感想。
解锋镝捧了那白绡呆坐许久,方起身进了书房,将那白绡并手钏收起,转身看了看软榻上与黛玉对弈过的棋局和那架古琴,便整了斗篷,匆忙出门,去寻林府。
林府自黛玉亡故,便整日笼罩在萧索之气中,朱门紧闭,人迹寥落,解锋镝寻到林府,见此情景,便在角门候着。不多时,听得门闩轻响,一个着素服的丫头出来,可巧是雪雁,解锋镝便迎了上去,问候道:“姑娘,多日不见,你与林姑娘可还安好?”
雪雁听完,便红了眼圈,看了解锋镝几眼,再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道:“我们姑娘已不在了,哪里还能安好!”
解锋镝大惊,忙引了雪雁到背静处,细细问黛玉的情形,雪雁便将黛玉如何发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交托自己去天月山水,如何发丧等事一一讲来,还未说完,手中拭泪的一方手帕已是湿透。
解锋镝听说黛玉亡故,已如当头淋了一盆冷水,再听闻黛玉缠绵病榻之事,心如刀绞,茫茫然别了雪雁,回到天月山水。步入正堂,见阁架上仍摆着当日黛玉来辞别时用过的那套茶具,自那以后也再未煮过茶,再到书房,软榻上棋局依旧,古琴仍是弦断待续,可伊人已是芳魂渺渺,再无重见之日,解锋镝方感心中酸楚难当,一腔喜怒悲苦竟搅在一起,无从排解,只瞅着那点点黑白棋子,渐渐模糊了界限。
良久,解锋镝起身,按雪雁所说之处寻了黛玉坟冢,两人再次相见,相顾无言,已是阴阳两隔,解锋镝忆起昔日种种,不禁抚碑而泣,万语千言,皆化为苦涩泪滴。
却说解锋镝云游中途忽然作别,自此没了消息,一线生担心好友,因而几日之后,便前来天月山水探视。一路行至门前,并无生息,一线生举手叩门,无人应答,那门却“吱呀”一声,自行开了,于是进入正堂,仍是一片寂静,及至寻到书房,方见到解锋镝独坐于书案前,对着一幅花卉图发呆,昔日意气风发的模样,今日已是落寞孤寂。
一线生顿感讶异,于是忙唤解锋镝,连唤数声,解锋镝方抬起头,见到来客,便请到榻上坐了,那双眼睛也满布血丝,眼圈犹是红红的。
一线生见此情形,大为不解,问及缘由,解锋镝便将黛玉之事说明,一线生疑惑了片刻,道:“林姑娘这病,十分古怪,病因无由不说,女儿家虽然身体弱些,总不至于如此反复难愈,以至于短短的时日就送了性命!依我看来,竟似有人暗中加害,这发病的症状,像极了我所听过的一种毒,名为‘噬心’,最为狠辣。中此毒者,若是没有思念之人,便没有症状,几日间这毒也无效了,若是有相思之情,这毒便缓慢而发,越是思慕之心深重,疼痛便越是剧烈,发作时如焚心蚀骨,万箭穿心,如此缓缓取人性命,只是林姑娘深居简出,如何得罪了旁人,竟要下手置她于死地?”
解锋镝听了此语,着实心惊,思及黛玉曾遭受如此苦楚,恨不得以身替黛玉受这等折磨,一时间竟像是自己也中了那“噬心”毒一般,心头似是火烧油烹,待稳定了心神,细细一想,便对一线生道:“当日林姑娘向我作别,我煮了茶与她共饮,中间我二人曾去书房,回来时林姑娘说这次的茶颜色更鲜艳,也有一股清香,我曾疑惑,这茶我看来与先前并无二致,如何便有不同了?可惜林姑娘将那茶饮尽,我也无从查探。”
一面说,一面引了一线生到正堂,将那茶具指给他看。一线生便拿了那茶盏,仔细端详,忽听得解锋镝讶异一声,从茶盏下夹了片细嫩的竹叶下来,那竹叶尾端还有隐隐一抹朱红,解锋镝看了又看,猛省过来,胸口似是压了千钧巨石,又似利刃凌迟,不由跪倒,当胸紧紧攥了一拳,口中狠狠地蹦出两个字:“是她!”
本是世间罕人知,一叶朱眉话真识。
解锋镝认出这片竹叶正是芙蓉铸客搜集的“点朱眉”,又惊又怒,惊者,黛玉无辜,竟身受荼毒,怒者,本是相救之恩,却引出仇怨相报。一线生见解锋镝怒火难消,欲出言安慰,也不知如何开口。
一时间,只听得解锋镝指节脆响,半晌无言,过了许久,解锋镝方起身,对一线生道:“人既已去,我心知即便报了仇,也无法挽回,然而林姑娘无辜丧命,我定要为她讨个公道!好友,今日拜别,我便前去找寻凶手,若是我也殒命,九泉之下也好与林姑娘为伴,若是侥幸而回,我再不留恋红尘,自当青灯黄卷,了此残生。”
一线生听解锋镝说得决绝,便劝道:“好友不必心灰意冷,林姑娘也不是不可救——”说到此处,突然停住,余下的话再说不出口。
解锋镝听说黛玉或还可救,大喜过望,便请一线生详说,再三相求,一线生方叹了口气,道:“非是我不愿相助,只是这方法过于凶险,需在她亡故后一月之内完成方才有效。欲救林姑娘,需要用人形纸一张,滴了她的血液或者眼泪,去坟冢处用咒法取她的三魂七魄,附在纸上,再结法阵,用你的心血做引,如此方可起死回生。且不说血泪难得,只是以你心血做引这一点,林姑娘身受的苦痛便要加倍施在你身上,而且这法阵十分消耗功体,若是寻常人按此法救人,只是白白赔上自己性命,根基较浅的便废了功体,折了寿数,好友,你虽然修为不浅,但如此耗费心力,只怕也承受不住痛楚加身啊!”
解锋镝听后,转身便回书房,一线生不解何故,紧随其后,见解锋镝来到案前,伸手便将那幅花卉图扯了半幅,指着上面的一瓣红梅道:“这便是林姑娘的一滴血,好友这便告知我如何做那纸人,如何施法,也请好友讲明。”
一线生见解锋镝言行之间,并无半分犹豫,叹了口气道:“好友再不细想了么?”
解锋镝将那半幅画捧了,郑重回道:“为林姑娘,这一身功体,尽数弃了又有何妨。”
一线生方应下,教解锋镝将那半幅画裁成人形,另寻了一张宣纸,细细地把咒法和法阵写明,交与解锋镝,又叮嘱道:“待林姑娘复生,好友务必来寻我一遭,好令我放心,或有身体不适,我也好设法调理。”这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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