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南山墓园。
今天本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本欲直接前往和孙淑美的约定地点,一看地图正好顺路,她便买了束花,怀抱着走进去。
墓园靠近车水马龙,关了门,园内瞬间寂静无声,周遭的喧嚣被薄薄一墙爬山虎隔绝。
她的心似乎也随之压抑而下。
走了五六分钟,停在一处墓碑前。
碑文经过近十年狂风骤雨的洗礼,早就伤痕累累。
她将花束搁下,蹲着。
长达几分钟的沉默后,她张了张嘴,想说点轻松的。
比如小时候约好你做科学家我当医生,没成想我们俩都误入歧途了。
一个退了生物圈,一个奋斗了十几年结果达不到月薪三千。
再比如最近发生了什么趣事,但她绞尽脑汁地想,却搜刮不出。
“真是……小时候总听大人叨叨好死不如赖活着,现在长大了,慢慢开始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了。”
她突然有点想哭,但她不愿在他面前哭,只能强忍着,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开始后悔选择在这时候来墓园,一会还要见孙淑美和蒋晨,孙淑美眼尖,肯定会被她看出端倪。
到时候哭得稀里哗啦话头万一止不住,恐怕要连最近的苦楚也一并吐露了。
她叹了口气,慢慢撑着起身。
忽觉不远处有人,一偏头,正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两人视线相碰,默契地移开,又默契地重逢。
“……周总。”陆鸥先开口。
周祈明今天打扮得尤为成熟干练,比昨日更甚,看上去终于有了些许符合年龄的稳重深沉。
但他的站姿很奇怪,只一条腿撑着身体,另一只脚使不上劲似的。
“您受伤了?”她下意识问。
周祈明罕见地露出几分逃避之色,他仓皇垂眸,却藏不住眼圈通红。
陆鸥不由自主起了同病相怜之感。
她快步走过去,扶住他。
周祈明瞬间僵硬,他强忍着把人推开的冲动。
他怕她撕扯掉他的伪装,更怕她试图窥探他的脆弱。
但他又觉得,没有了继续装下去的动力,可能是终于撑不住了。
也可能,他认为,起码在这一分这一秒,他和陆鸥是平等的。
他一掀睫毛,映入眼帘一个念起来很耳熟的名字。
徐怀瑾。
*
九年前,他在上大一。
他疏于交际,大学和舍友间关系处理得也相当一般,幸好他们宿舍怪咖云集,也不存在谁孤立谁的情况。
实在无聊了就串寝室找他发小,也是他这么多年唯一的好友。
两人虽然不是同一个专业,但被分在同一栋宿舍楼里。
他敲了敲门,拧动门把手。
注意到有人进来,贺竞择一抬眼,没开口,冲他轻点头。
他们大学是四人寝,除了陆鹤之外,贺竞择的其他两位舍友都不怎么爱搭理他,他虽然不在乎,但也不傻,从不热脸贴冷屁股。
寝室内安静得瘆人,隐约能听到谁手机传出的哭声。
他循声望去,拍拍贺竞择的肩膀,小声问:“他女朋友?”
“他妹。”
“哦。”
得到准确答案,周祈明才后知后觉,传至耳边哭泣的声音多么稚嫩。
谁都能听得出来,女孩的哭声不能仅用“伤心”二字概括,哪怕极力克制,也能听出其中撕心裂肺的痛楚。
实属罕见,像是刚刚遭受了生离死别。
这让他想起,上小学时,他曾在斑马线上捡到过一只猫。
一人一猫第一次相见,正是小猫刚失去妈妈的时候。
小猫无力地依偎着母猫还残存余温的尸体,目测它只有两个月大,毛发虽沾了灰和血污,但光亮顺滑,一看平日里就被照料得极好。
动物被车撞死的事故并不罕见,前行的车流没有为此停留,但出于人道主义,尤其是透过玻璃看到那只丧母的幼猫时,过路车纷纷选择避让,空出了个温暖的弧形。
过路人行色匆匆,只有小猫在痛苦地哀鸣,它的四肢用力到绷直,鲜亮的嗓音穿透刺耳的噪声,因车祸丧生的母猫却永远没有机会再回应。
“车祸?”
周祈明倏地僵住。
“你从接了电话就一直哭,也不说话,”陆鹤无奈扶额,语气难掩心疼,“他现在怎么样了,你那位男朋……男同学?”
“在……呃……呜呜……重症……”
听筒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抽噎声,话像被一截一截堵在喉咙口,只能用高马达的抽水泵强制抽出。
寝室四人都在,没有人出声打扰,周祈明也单手撑桌,干巴巴地站在那。
直到贺竞择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放下书,从桌子一侧拿起页纸,起身拍他肩膀:“走吧?”
周祈明回神,莫名地,他想再待会。
“去哪?”刚问完,他便看到那页纸上的关键字。
离校申请什么什么的。
又问:“决定好了吗?请几天假?”
“三天。”
他点头,犹豫两秒:“外面太热了,你先去送申请书,我一会再下楼。”
这提议很怪,又突然。
他话音刚落,贺竞择便很轻地扬了扬眉。
他感受到那轻飘飘的视线里似有若无的调侃。
幸好,贺竞择不怎么爱八卦,收回视线后只随口应了声,便干脆地离开了。
屋内压抑的气氛被两人的交谈轻松打破,他拉过贺竞择的椅子坐下,假装在玩手机。
另两位舍友很自觉地组团打算离开,路过他时,还对他投来费解的目光。
电话里的哭声从低声啜泣逐渐变成掺杂着痛苦的呜咽。
“陆鸥……”陆鹤手足无措地安慰。
陆鸥。
周祈明并非第一次听陆鹤提起她的名字,两人刚认识那会,陆鹤偶然谈及他有个在上初中的堂妹,叫陆鸥,海鸥的鸥。
当时还给他们在场的四五位男同学看了照片。
是张证件照,应该是在学校拍的,她还穿着校服。
瓜子脸,白皮肤,因身高发育过快显得过分清瘦,刘海被风吹得微微扬起,亮亮的眼睛下意识眯了眯,眼下卧蚕恰巧顶出完美的弧度。
陆鸥相对同龄人而言较为早熟,在其他同学还在稚气和青涩间卖力挣扎时,她已初具少女的雏形。
当然,也只是针对同龄人。
在他们这些十**岁的男大学生眼里,她仍只是个会哭会闹会撒娇的小朋友。
周祈明对那张证件照印象十分深刻,从记事起,他妈就在他耳边念叨想再生个女儿。
可惜,他妈生他的时候难产,又赶上产后大出血,尽管抢救回来,但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想再生育几乎是不可能了。
他对兄弟姐妹并无兴趣,但看到那张照片,他仍旧下意识想,他妈理想中的女儿大概就是这样,安静漂亮懂事。
但,陆鹤立刻打断了他毫不现实的联想,直说陆鸥看着挺文静,实际特别调皮,上蹿下跳到处捣蛋,整个小区的小孩,不管男女大都是她仇人。
在场的男生几乎都笑了。
有人不信,还打趣陆鹤:“不会是怕我们之中隐藏着禽.兽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陆鹤摇头,拿出手机,从家庭群里随手挑了段视频播放。
在证件照上岁月静好的小姑娘,此刻正死死按着比她身形魁梧两倍的强壮男孩一顿暴打,男孩刚要挣脱又被她踩着肩膀压了回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
视频角度似乎来源于监控,陆鹤解释说画面中的男孩使坏把他妹头发剪掉将近五厘米。
现场听取蛙声一片,他们全都表示理解。
彼时的交谈一闪而过,后续似乎还聊了什么,但他当时不知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没再听进去一个字。
当时无所谓,此刻却有些后悔。
他搞不懂自己复杂的心情,只能暂且定义为百分百的困惑。
手机嗡嗡响了两声,又停了。
他拿起一看,贺竞择发消息说让他下楼,他起先没注意到,对方没收到回复,又打电话震了震他。
再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理由,他推门而出。
*
“你怎么了?”见了面,贺竞择问。
“什么事也没有,就是突然想起之前养的那只猫了。”
贺竞择有点印象,开门见山问道:“跟陆鹤他妹有关?”
周祈明哽了一下,半真半假说:“嗯,是,她哭得实在太惨了,我家那只猫死的时候,我都没哭成这样,就只掉了几滴泪而已。”
贺竞择可能是察觉出他在逃避些什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随口道:“是吗。”
是个疑问句,却没有求解答的意思。
隔了会,周祈明不知想到哪去了,突然问:“你知道他妹那个男朋友叫什么名吗?”
他刚隐约听到一点……好像姓徐?还是许?
贺竞择迟疑一下,答:“应该不是男朋友。”
周祈明没把重点放在这里,敷衍地点头表示知道,继续问:“叫什么?”
“徐huái jǐn。”
“怀瑾握瑜的怀瑾?”
“不清楚。”
周祈明藏着些许失望,“哦”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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