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坊内设讲就,雕梁画栋,书画挂了满墙,大厅角落处放有梅兰菊竹的盆栽,桌椅板凳刻有字画,跑堂的小二也是一副书生打扮。
这里倒不像是个歇脚吃饭的地方,更像是书斋会友的风雅之地。
然而在这般风雅之地,往来之人却大多衣衫破旧,言语粗俗,端上桌的菜也是粗茶淡饭,不过是寻常的家常菜。
蒋鹭要了几样清淡的小炒,跟车夫在临窗的桌上吃饭,车夫同他道,“这里本来是个酒坊,后来朝廷不许酿酒,便改成了这个模样。”
车夫说起来时,表情是说不出的嫌弃,似乎这里的陈设很不能入他的眼。
蒋鹭能理解,内设再文雅与往来之人气质不合,彼此融入不了,看着就古怪别扭。
夜里蒋鹭没有睡沉,一直警醒着,不过倒是他想多了,一夜过去,风平浪静。
隔天下午,马车经过盼西亭,原该顺南而下,蒋鹭却让马车改道往北边走,此地往北走二十里是百草村。
马车把车停下来,同蒋鹭道,“小老爷,此去后可要折返往南?”
“自然是还要往南。”
“那便得加钱。”马车笑眯眯的甩着手里的鞭子,“来回各五文。”
雇车的银钱早给了马行,这时车夫说的加钱,是要进他自己的腰包。
蒋鹭看已经是午后,不好耽误时辰,便掏了十个铜板给车夫。
车夫笑呵呵的接了,这才继续赶车。
岷县辖下五村、三镇,由一条波浪江蜿蜒相连。
二十年前波浪江发了洪水,沿途几个村镇皆有受灾,洪水退去,百姓依然各自安家。
但百草村所在之地却依然被洪水占据,村民不得已全部北迁,如今所在之地距离水源有些远,十年前凿了一条溪流引水,改善了用水情况,只是用水还是不太容易,田地也多为旱田。
这个时节正是豌豆成长之时,田地里不少村民都埋头拔草。
他们没有种植水稻,一年的口粮都靠这一片片的豌豆和小麦,片刻也不敢松懈,家家户户都是天不亮扛着锄头带着干粮到田里除草松土,天黑才慢慢往家里赶,便是年关将至也没有几户人敢松懈。
见村里突然来了辆马车,也只是抬头望了望,然后就继续手里的活计。
蒋鹭在军营时结识了两位兄弟,两人均是百草村的,只不过一个住村头、一个住村尾。
车夫将马车停在村口的枯井处,蒋鹭提着几包油纸包的点心下马往里走了十来米,看见一户檐下挂着江记乳鸽招牌的土矮房,抬手敲门。
门里一时听不到动静,蒋鹭等了一会儿,再次敲门,里面传来怯生生的询问,“谁呀?”
是个懵懂孩童的声音。
“蒋鹭,来找江山青的。”
“这里没有江山青。”
蒋鹭正欲开口,门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国字脸络腮胡的男子出现在门里,眼里带着惊喜,“小蒋兄弟,你怎会来?”
“刘兄的饷银和抚恤金在我这儿,我给他家送去,顺道先来看看你。”
江山青见到蒋鹭本是高兴的,听他说到刘千冰,叹了口气,“倒是可惜了,不过你来得倒巧,刘兄家里正闹着呢,我本打算去瞧瞧,可我家里一摊子事儿不好走。”
一个扎着朝天髻的小孩从江山青的腰间探出个脑袋,好奇的盯着蒋鹭看。
“爹爹,他不是要债的?”
江山青轻轻拍小孩儿的头,“不是,小蒋兄弟,这是我儿子,小苗,小苗,叫蒋叔。”
“蒋叔。”小孩儿不怕生,直勾勾的盯着蒋鹭看。
蒋鹭看他脑袋较其他小孩儿大些,想到些什么,眸色暗沉,“江大哥,我有事同你商量。”
江山青一愣,他有些犹豫的往屋里看了眼,“小蒋兄弟,请进。”
蒋鹭进门后才发现,这房子不仅是外面破旧,里面莫说是家徒四壁,根本就是个土坯子,墙上、屋顶有不少的破洞,地上摆着的桶里装着黄泥和秸秆的混合物,看来是准备补墙。
屋里连桌椅板凳都没有,三个人站在屋中央一时无言。
还是江山青打破了沉默,“先前同你们讲过,我父亲做乳鸽生意赔了钱,外面欠着高利贷,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抵了债,可还是没还清,这几年我从军走了,妻子又病重,见天的吃药,这家全靠我母亲打理,时不时的跟邻居借钱度日,还是昨天赏银和军饷发了才还清,本打算好好修葺一番,可环顾一圈,发现也没什么可修的,只好补补破洞。”
江山青窘迫的挠挠头,“这孩子也是见天的被要债的上门恐吓,你刚才敲门,他还以为要债的又来了。”
蒋鹭心下明白,更觉得自己这一趟确实应该来。
“我来正是要同江大哥商量一件生意事。”
半个时辰后,蒋鹭从江山青家离开上车往刘千冰家去。
正如江山青所说,刘千冰家此刻正热闹,蒋鹭一路上问了两位村民找到刘千冰家。
门口聚集了十来个村民,各个都伸长脖子往里探看,里面时不时的传来碗筷摔打在地上的声音,见来了外村人,又开始对着蒋鹭指指点点,言语里都是好奇。
蒋鹭给江山青和刘千冰家都买了几包点心,本来他是要提着点心下车的,听见里面动静,便把东西放下,空手往门里走。
他一边往里走,村民一边给他让路,里面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的传进他耳朵里。
“你只管伸手问我这孤儿寡母要钱,也不四处打听打听,我王秋云到底拿得出拿不出。”
女声高亢,透着几分泼辣。
“这祖屋是我刘家的,如今八弟走了,你个妇人迟早改嫁,如何能继续住?另外前儿我便得了信儿,八弟的饷银下来了,区区二十两银子,你有什么拿不出来的?再说了,八弟死了,那是为朝廷死的,不是还有抚恤银两吗?弟妹,你何必同我装蒜?”
这一道男声不紧不慢,“八弟当年分家时,借了我二十两银子,我可怜你们孤儿寡母,一分利息都没收,弟妹,你莫要再推说,拿出二十两银子,这债就一笔勾销了。”
刘万山手里挥着一张纸,不妨被人把纸给抢了去,他转身正要骂道,却见是个身量高挑的男子,不免气势上弱了几分,但仍然高声道,“你是何人?何故抢我东西?”
蒋鹭仔细看纸上的文字,“这是刘千冰签下的借据?”
“正是。”
“这里的签字可是他本人所写?”
“那是自然。”
蒋鹭把纸张折好,刘万山伸手去拿,他侧身一躲揣进了胸前衣服里。
蒋鹭看着刘万山,“据我所知,刘千冰虽然读过几年私塾,认得几个字,可是一手字却似狗爬,这借据上的签字银钩铁画极有风骨,当真是他本人所签?”
刘万山上下打量蒋鹭,闻言轻咳一声,“我说了是他本人所写,就是他本人所写,你是个什么人,管我刘家家事做什么?还是你同我这弟媳有什么关系?”言语间多了几分暧昧。
“我这弟媳美貌出众,这几年我弟弟一直在外面,倒是不知道怎么结识了小兄弟你啊。”
刘万山的言语间全是对王秋云的轻蔑,谎话张口就来,围观的村民不辨真假,当即议论起来。
这可气坏了一旁的王秋云,抄起桌上的土碗重重往地上一摔,“刘万山,你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王八蛋,我王秋云嫁进你们刘家从未与外男多说一句话,凭的什么你就要这样污蔑我?”
她转头看向蒋鹭,并不多客气,“你又是谁?我家的事跟你无关,速速离去,凭白冒出来污我名声。”
王秋云算不上什么美人,只是小鼻子小嘴,皮肤白皙,又有天生的两道柳叶眉,不张嘴时倒是个清丽秀气的模样,此刻动了气,五官生动,又是别样风情,刘万山下流的盯着瞧。
“嫂子,我叫蒋鹭,是荣山村的,同刘兄在军营里相识,今日受县太爷所托,是来给你送刘兄的军饷和抚恤银两的。”
王秋云立刻变了脸,不似方才泼辣狠决模样,眼眶红了一圈,声音还算镇定,“既然如此,那就多谢你了,眼下我家里正忙,没空招待你,你把银两放下,走吧。”
刘万山听到他来送银子心里一喜,顺着王秋云的话说,“是啊,既然是来送银子的,银子搁下,人走吧,我家里正忙着呢。”
谁知蒋鹭却不走,他把揣进胸前的借据拿出来,又仔细看了一翻,“刘兄生前对我多有照顾,如今他不在了,留下这样一笔欠款,我必然要弄个清楚,不然倒辜负了他对我的照拂之情。”
刘万山不欲同他多说,伸手就要去抢借据,被蒋鹭躲过后,破口大骂,“好啊,你这小子,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是打算霸了我弟弟的银子吧?可怜他年纪轻轻识人不明,竟然认识了你这么一个恶人。”
蒋鹭不为所动,问王秋云,“嫂子,刘兄是几年前分家的?”
“少说也有七年了。”王秋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好,七年,可我看这纸张崭新,不似陈纸。”王秋云凑过去端看起来,她不识字,也分不清纸张陈旧,只是看并不说话。
这可急坏了刘万山,“空口白牙,这借据我好好收藏在家里的柜子里,多年来从不见人,自然纸张崭新。”
“这纸张上有竹子的清香味,表面还留有痕迹,应该是竹子所制。”
“是啊,那又如何?”
蒋鹭一笑,“竹制纸四年前才被从京里传出来,如何能让你在七年前写下这借据?”
刘万山变了脸色,“呵呵,胡说八道,什么竹制纸不竹制纸的,我听不懂,反正这借据是他本人亲自签的,二十两银子,一文都不能少。”
接着又对着围观的村民道,“我同八弟是一家人,哪能说瞎话诓骗他们这孤儿寡母?只是亲兄弟还得明算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便是闹到官老爷跟前也是这个理。”
王秋云瞪大了眼,指着刘万山骂道,“谁跟你是一家人?早八百年就分了家,大伯哥那会儿可是一个铜子儿都没给过。”
想起过往种种,王秋云悲从中来。
“我嫁过来时,没见你们几个兄弟来吃酒,刘八就同我说,他分了家,如今跟主家没有往来,这几年也果然不闻不问,如今人没了,前几天你先把田产拿走,接着借故把牛和农具收回去了,如今又说这房子是祖宅要我们搬走,好,那就罢了,怎么今天连这点儿抚恤银两都要来抢?你还真是猴子爬竹竿,一步步的要把我们孤儿寡母的逼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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