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前的春天,太后驾崩,万民同悲,天子下令全国服丧。
刘二婶的妹妹在前一年的冬天嫁去了万牛镇,初夏时查出来有孕,于家人而言本是一桩喜事,可国丧期间,不许奏乐婚嫁,连人也要守住七情六欲。
可在民间却没人当一回事。
因为交流不便,传递信息没那么快,京里的事往往要等个三五个月才会传到民间来,至于民间老百姓如何,也没人真的在乎。
偏那年县令发疯,到处的抓人,随便安罪名,以此搜刮钱银,在有了国丧这一借口以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岷县境内,那一年里出生的孩子不足百人,还多是在头年冬天就怀上的,而在国丧期间查出有孕的,被他知晓了就会让官差上门,用棍子抵在孕妇肚子上,让其家人给钱消灾。
村民自然不敢不从,有钱的给钱,没钱的给粮,什么都没有的就给房契、田契。
有不服的百姓,才开口说了一句,官差立刻动手,几棍子下去,莫说是胎儿就是大人也得从鬼门关走一趟。
县令如此暴戾,自然引起了百姓不满,从语言冲突进展到身体肉搏,都被官兵镇压下去了。
刘二婶妹妹一家撞在刀口上,被县令杀鸡儆猴,一家子男丁全部关进大牢,家产、田地全部充公,留下一屋子的妇孺无处可去。
婆婆怪她给一家招了祸,赶她走,娘家太远,她实在走不回去,便去了荣山村,在姐姐姐夫家暂居。
一开始倒也相安无事,她一边在后院安心养胎,一边等姐夫帮忙打探丈夫的消息,日子一天天过去,也渐渐变得难熬起来。
她怀的是双生胎,五个月时肚子已经大得厉害了。
刘二婶怕她生产艰难,去外村找了有接生双胞胎经验的稳婆来家里,谁知道就是这一举措,却给妹妹带去了灭顶之灾。
那稳婆收了县衙的钱,做起了眼线,她跟官差偷偷说了这事,县令得知后当天就让官差去荣山村拿人。
刘二婶的妹妹受了惊吓,七个多月就发动了,稳婆看情况不对,偷摸跑了。
结果生下来一双龙凤胎,女胎一出生就没有呼吸,男胎还活着,可大人已经不行了,连孩子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撒手去了。
县令的目的是要钱,结果闹大了,一尸两命,官差们怕被村民围殴报复,匆匆跑了。
刘二婶没来及心痛妹妹的死,婆婆又因为担心留下这孩子会害了全家不说,还连累村民,不让她把孩子留下,让她丢到外面去,只道:若是能活,那是这孩子命好,若是活不了,那也是他的造化。
刘二婶几次犹豫,万般不舍,可想到官差的咄咄逼人,村里大着肚子的几个姐妹,她只能让丈夫把孩子丢去路边。
当时正是数九寒冬,刘二婶给孩子穿上了厚厚的棉袄,又用兔毛的皮衣裹起来交给丈夫。
荣树河抱着孩子离开了村子,丢在了经常有人聚集浣衣的河边的草丛里。
第二天,这事儿被从镇上回来的老父亲知道了,直骂他们糊涂,让他们赶紧去把孩子找回来,可是等荣树河回去找时,孩子早没影了。
过了几天,村里才有话传出来。
荣森家的外孙女王氏因为生不出孩子,被婆家赶回了娘家,她娘就让人把她送到了村里来,前些天,荣森家传来了小孩儿的啼哭声,荣森还亲自去村里养牛的那家要了牛奶,说是要喂孩子。
荣树河和刘二婶一得了信儿赶忙跑去荣森家一看,果然是妹妹的那个孩子。
他们想带孩子走,王氏却不让,说这孩子是个云游和尚在草丛里捡到的,跟她说若是将他带回家养,积蓄了功德,菩萨垂怜,她就能生自己的孩子。
这事儿她已经通知了自家相公,过几天他便要来接他们母子回家去。
刘二婶无奈,只能同她把孩子的身世一五一十的说出来,指望着她能可怜她妹妹一家的遭遇,把这个孩子还给她。
可王氏却不依,反倒用此来规劝他们,说他丈夫是绸缎商人,家里有钱不说,同县令也有几分交情,他们若肯就此与这孩子切断往来,那她可以跟丈夫说说,让他去县令面前替他妹妹一家求求情,没准儿能把她丈夫一家从牢里放出来。
妹妹都没了,刘二婶哪里还顾得上妹夫一家,可王氏倔强怎么说也不依。
他们只得回家重头商量,不等他们想出一个办法,王氏竟然带着孩子连夜回了婆家。
他们一路追到万山镇,蒋家的人却连门都没让他们进,派了门房给他们递话:这孩子他们养了,她妹夫一家过几天就能从牢里出去,若是要继续纠缠,便把他们全部送去漠北充军,连他们村也要被官差严查一通。
自此刘二婶才不得不放弃。
蒋家人信守承诺,没几天,妹夫一家真被放了出来。
刘二婶去万牛镇本打算游说妹夫去把孩子带回家,可妹夫一家只当她一家是扫把星,给家里招来了灾祸,不仅不让妹妹在万牛镇安葬,连孩子也不认。
刘二婶悲痛万分,把妹妹和那个一出生就死了的孩子葬在了娘家,再不敢多打听一句。
对于王兰香而言,蒋鹭的到来给了她新的希望。
她是续弦,丈夫前面有个妻子,难产没了,留下一个儿子,一年后她进了蒋家门,可却三年不曾有孕,公婆逼着丈夫纳妾。
她颇有几分姿色,又小意温柔对丈夫撒娇、流泪,丈夫这才没有纳妾。
可是一天天过去,肚子始终没有消息,趁着丈夫外出时,公婆便把她赶回了娘家。
她愁得很,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孩子,有理由可以回婆家了,她无论如何也要留住,难得丈夫也顺着她,愿意收养这个孩子,马上给孩子取名叫蒋鹭。
这孩子倒也确实给她带去了几分运气,第二年她就怀孕了,还是个男孩儿,她便更以为蒋鹭是个福星了,仍旧好好养着。
等到第二个孩子出生,蒋鹭也到了上学的年纪,长得圆头圆脑可爱极了,脑子也聪明伶俐,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等到她自己的儿子也读书了,情况变得不对了。
蒋鹭读两遍就能背下来的书,自己儿子读十遍也背不下来,这难免让她感到一丝不快,再看蒋鹭的眼神就不对了。
越往后对比越明显,心中生出的一股怨气萦绕着她。
她自认生了两个孩子了,也不需要蒋鹭了,便对他再难有好脸色,甚至还丢回了荣山村,让他自己的家人去养。
没多久她又怀孕了,本来满心欢喜,谁知孩子却早产。
刘先生说孩子八字弱,得要个八字硬的人扶着,算来算去,只有蒋鹭的八字最贴切,她为了女儿忙不迭的又去荣山村把蒋鹭接回了家。
这些年为了女儿,也为了她的私心,她没少借口刘先生,打压磋磨蒋鹭,她不以为意,因为这个孩子本就不是她亲生的,她给口饭吃,养他到大,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可是他却没有半点儿感恩的心,翅膀硬了不听她的话了,非要跟那个断掌女人去乡下,害得她的女儿早死,她恨透了。
王兰香想到女儿小小一团在她怀里咽气的模样,心就痛得难以言说,看盛屏的眼神也越发的锋利。
她以为她带的人够多了,可是村里人来得太快,没给她机会把那女人浸猪笼,并不意味着她会就此罢手。
王兰香盯着盛屏幽幽地说:“你既是我蒋家的媳妇,小姑子没了,自当回去奔丧。”
盛屏听着这声音心肝都跟着颤,她知道王兰香此刻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可是她真的很无辜,封建迷信果真摧残人。
不过转念一想,王兰香未必迷信,只是借用神明让自己的行为显得不那么反人类,还能光明正大的折磨人罢了。
乍然得知自己身世的蒋鹭此刻呆呆愣愣的,显然还在消化这些信息。
盛屏见此便收起自己大闹一场给王兰香好看的想法,温顺道:“我们已经分家了。”
“蒋鹭的名字是进了蒋家祠堂的,就算分出去了,也没有不认爹娘和兄弟姊妹的道理。”王兰香轻飘飘瞥一眼垂头锁眉的蒋鹭,“你若还想科考为官,就当记得何为孝,何为悌。”
蒋鹭抬眸看着她脸上挂着的淡淡笑容,“从前我不懂,为何母亲待我和弟弟妹妹不一样,如今我明白了,小莲的葬礼我会去,近来农忙,我娘子走不开,去不了。”
王兰香也明白,一击不中就没了可能,荣树河家肯定会防备起来,她现在拿盛屏没办法了。
不过这件事的因是蒋鹭,若非她一时心善要给他娶亲,也不至于有今日的果,与其拿个外人作伐子,倒不如把矛头对准他本人。
“好,她走不开,你也忙,不用去,蒋家只当从此以后没有你这个人。”
王兰香说完起身走了。
她带来的人都在门口候着,见她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一个婆子上前去搀扶她,“夫人,天儿不早了,只怕这时赶路得宿在野外。”
“急什么?先去万安镇住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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