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雪落了三天三夜,整个都城都笼罩在寒冷中。
他从刑部大牢中走出来时,整个人仿佛刚从冰冷的泥潭中挣脱。左腿伤势尚未痊愈,拖着步伐略显缓慢,拐杖每落地一次,便在积雪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狱卒低声在他耳边提醒道:“傅将军,圣旨已下,刑部已无权再扣押您。请即刻随我们入宫,陛下召见。”
傅观澜低声应了一句:“走吧。”
马车的帘子被掀起,他低头钻了进去,手指轻轻按住左腿的伤,眉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车轮碾过冰雪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他闭着眼靠在车厢内壁,脑海中却一片混乱。
为什么放我出来?
朝廷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处置这件事?
从战场到牢狱,他已然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可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轻易放出。他想不明白,刑部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亦或……皇帝在打什么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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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明殿内灯火通明,殿外寒风将廊檐的铜铃吹得叮当作响。
傅观澜站在殿中央,拄着拐杖,缓缓跪下。冰冷的砖面传来阵阵寒意,他不禁瑟缩了一下,心中却没有半分畏惧。
“傅观澜,你可知罪?”皇帝赵承安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威严中透着几分冷意。
他抬起头,直视着那双审视的目光,声音平静:“臣知罪,未能保住西府军千名将士,罪在不赦。”
“罪在不赦?”皇帝轻笑了一声,目光冷冷落在他身上,“仅仅是罪在不赦?傅观澜,你败军之耻不提,连粮草与援军被敌截杀的情报泄露,你也毫无察觉。朕把西府军交给你,便是这样的结果?”
傅观澜没有反驳,只是低头说道:“臣无能,甘愿领罚。”
皇帝沉默片刻,目光依旧凌厉,语气却淡了几分:“傅观澜,你知不知道,刑部本该将你送上斩首台?”
他的手指微微一颤,但他迅速稳住了情绪,平静地答道:“若陛下认为臣罪不可恕,臣自当领罚。”
皇帝冷哼一声,转头看向旁边的刑部侍郎徐策,“徐爱卿,你来告诉朕,刑部为何放人?”
徐策上前一步,神情恭敬,却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语气:“陛下,刑部从凉军俘虏的口供中查到,粮草伏击的情报,确实由大元内部泄露。然而,新查出的证据表明,泄密之人另有其人,并非傅将军。”
“另有其人?是谁?”
徐策低头答道:“根据被捕的凉军二品“宣肃司”副统哈桑供述,粮草行踪泄密的关键线索,与晏家有重大关联。”
此话一出,满殿寂静。
傅观澜猛地抬起头,眼中寒意翻涌。他死死盯着徐策,冷声问道:“徐大人,凉军的话,你们也信?”
徐策转头看向他,眼中带着几分不屑:“傅将军,凉军的话或许不全可信,但这些商贾的账册已被刑部搜出,证据确凿。若你不信,大可之后再作辩驳。”
“陛下,”徐策不再与他辩论,微微躬身,对皇帝继续道:“此次提供线索者,乃北境守备御史刘昭。他亲自押送此卷宗入京,卷宗内容详述了北境商贾与凉军往来之细节,更指明晏家在其中牵扯颇深。”
皇帝闻言微微抬眼,目光落在徐策身上,声音低沉而冷肃:“刘昭何在?”
“回陛下,”徐策继续说道,“刘昭现已进京候命,陛下若需问询,他可即刻觐见。”
“宣。”皇帝一挥手,旁侧的内侍立刻传旨,不多时,一名中年男子大步走入大殿。他穿着北境御史的官袍,面容间掩不住眉宇之中的疲惫与寒意。他跪拜行礼后,抬头说道:“臣刘昭,拜见陛下。”
“刘昭,刑部所言是否属实?这卷宗中的内容,你可确认无误?”
刘昭一脸肃然,拱手道:“陛下,臣敢以性命担保,此卷宗所记内容,皆为属实。”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另一份文书呈上,“北境多年来与凉军之间暗线频频,据臣审查所知,其中最为可疑的便是晏家牵头的几桩交易。北境商贾与晏府之人多次私下接触,粮草泄密事件亦与这些交易时间高度吻合。臣与北境守军详细调查,发现凉军使用的截杀线路,均出自晏府相关人员与北境商贾勾结而来。”
刘昭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他继续道:“晏家开国之初以军功起家,现今虽然成为北境军需商贾,但仍然有晏西陵等后人参与北境防务。况且这北境距京都千里之远,恐怕这样的肮脏事……”
皇帝沉默,目光扫向徐策,“刑部对此事调查如何?”
徐策上前一步,说道:“陛下,刘御史所言与刑部从凉军俘虏口中所得供词完全吻合。更重要的是,我们在晏府搜查时,发现了几封密信,其中部分字迹与北境商贾往来的手迹一致。凉军曾许诺晏府,若能配合凉军伏击大元北境援军队,以及后方粮草。便会允许晏家在战后垄断北境商路。凉军如今已控制北境部分关隘,若晏家在战后与凉军达成协议,其商贾势力不仅能保全,更能借凉军之力彻底掌控北境的盐、铁、粮草的流通。届时,晏府在北境的财富与权力,将超越朝廷任何一户勋贵世家。”
“密信何在?”皇帝脸色愈发冷峻。
徐策从卷宗中抽出几封信件递上,密信的纸张泛黄。皇帝随意翻开一封,信上写道:
“近日大元北境防务薄弱,粮草运送线路可从南线突袭。已传来消息,队伍人数与行进时间按照原定计划,切勿错失良机。”
“近日北境行军有异,粮草当择其薄弱环节截杀,切勿惊动中军。此事已由晏府之人协助安排,务必行事谨慎。’”
“此次战役援军路线应自石河关向西至长宁郡,若遇其必截杀之。”
皇帝冷笑一声,将密信狠狠甩在案上,声音凌厉:“晏家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殿中鸦雀无声。
徐策连忙跪下低头道:“陛下……另外,根据哈桑供述,该商贾以高价贩卖粮草队行踪,向凉军提供了确切的时间与路线。而此人与晏西陵生前关系密切,曾多次出入晏府。刑部已将此商贾的账册查出,并发现其与凉军的多次交易记录,其中更记载着北境军务相关的信息。”
皇帝抬起头,目光冷锐,“账册现在何处?”
徐策微微俯身:“陛下,账册已随卷宗一并呈上。”
皇帝翻到卷宗后几页,果然看到了一份抄录的账册内容:
大元定安十年十月初三,晏府赠银五百两,北境物资过境安排。
大元定安十年冬月十五,凉军支付黄金三百两,得粮草行军路线详图。
大元定安十一年正月初一,晏府预备押送北境物资,凉军亲信接洽交割。
……
傅观澜从始至终未发一言,但拳头早已攥得发白。他终于抬起头,直视刘昭,声音冷如刀锋:“刘御史,您亲自押送这些证据入京,可曾查验过真伪?”
刘昭眉头微皱,回道:“傅将军,证据皆为属实,刑部亦已核实。难不成将军觉得这些信件和账册,是凭空捏造?”
“北境离京千里,凉军俘虏、商贾口供、账册内容,处处指向晏家。晏家为开国忠臣,晏老将军更是为国捐躯。况且这密函上,可有确切的落款?或者其他直接证据?”
徐策适时接话,语气冷然:“傅将军,你既然被卷入此案,理应避嫌。晏家是否通敌,刑部会查得一清二楚,不劳你操心。至于你口中的‘直接证据’,账册、密函,还不够吗?”
傅观澜咬紧牙关,目光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怒意。他的声音低沉冷硬:“账册内容可伪造,密函又无落款,凉军这些伎俩……刑部就如此信以为真?”
徐策淡然一笑,“傅将军,这些证据的真假,自有陛下和刑部裁定。您如此激动,意欲何为啊?”
皇帝沉默片刻,抬手示意二人停止争辩。他目光沉沉地看向徐策,语气中带着威严:“徐爱卿,此事既牵涉重大,务必协同三法司彻查。但在结果出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妄下定论。”
徐策拱手应道:“臣遵旨。”
“另外”皇帝顿了顿开口道,“西府军暂并入东府军,由东府统领程睿接任。至于傅卿。你身负重伤,且疑罪未除。朕便令你留京静养,暂时停理军务,以待日后重用,如何啊。”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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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刑部的动作却比任何人想象得更快。
不到三日,京城传来消息——晏西陵通敌,晏家被抄。晏夫人与五岁的幼子自尽,其余几十口人被押入天牢,等待发落。
消息传到傅观澜耳中时,他整个人僵住了。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一个宫里来的小太监低眉顺眼地站在他面前,说道:“傅将军,陛下让我给您传话—刑部已经彻查,之前指向您的证据也都是子虚乌有,那些账册与密函中提到傅将军的部分,实际是晏府几名下属与北境商贾暗中伪造,意在转移凉军情报泄露的责任。”
“晏府伪造...”傅观澜喃喃重复,眼神微动,嗓音微微沙哑。
“是啊,将军,您终于清白了。”小太监一边笑着应和,一边又迟疑地补充道,“不过这晏府造的孽可真不小,如今一家子下了天牢,连夫人和小公子都…哎,可怜了。”
傅观澜闻言抬眼,小太监立刻噤声,躬身退了下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他却久久没有动。晏西陵的笑脸不断浮现,那是沙场上最忠诚的兄弟,是与他生死相托的伙伴。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傅观澜最清楚不过。
何况西陵的父亲与兄长,皆曾因凉军多年前的突袭遇难。这段仇恨让他对凉军恨之入骨。甚至还曾对傅观澜说过,“此生唯愿斩尽凉军,血债血偿。”
这样深刻的仇恨,让他更加坚信,西陵绝不可能成为凉军的同盟者。
手边的茶杯被不小心碰落在地,裂成了几块。他低头看了一眼,觉得眼前的景象与晏家和自己的命运何其相似:彻底破碎,无从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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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京城被漫天风雪笼罩,街巷冷清,只有稀稀落落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傅观澜披着厚重的斗篷,压低了帽檐,靠着雪夜的掩护向晏府走去。
不远处,晏府朱漆斑驳的大门半掩着,露出里面一片死寂的黑暗。门前坐着几个刑部的差役,神情懒散,围着火盆打瞌睡,似乎根本没料到有人会来。傅观澜深吸了一口气,趁着巡逻间隙,绕过门前的差役,从侧门悄悄潜入。
一进门,他的脚步顿时僵住了。
院内满地狼藉。他目光扫过庭院,曾经种满冬梅的地方只剩下被折断的枯枝。正堂前的供桌被掀翻,牌位歪斜地倒在地上,他蹲下身,将那块刻着忠烈和晏西陵名字的牌位拾起,轻轻拂去上面的积雪。
“哈……忠烈……” 傅观澜指尖摩挲着牌位上的字迹,笑出了声。渐渐这笑声染上哽咽,洇湿了冰冷的木牌。
正当傅观澜失神时,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他猛然转身,手已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
“傅将军,深夜造访晏府,可真是胆大。”
傅观澜的目光一沉,手没有松开刀柄:“萧大人深夜到访,又是何意?”
萧长虞闻言,轻摇折扇步履从容地从阴影中缓步而出。月光洒在他身上,将那张俊美的脸勾勒得分明。他五官生得极好,眉峰狭长,目若寒星。可偏偏那双眼透着令人厌恶的懒散和戏谑,好像这世间无人能入他的眼。
萧长虞的嘴角微微勾起,目光从傅观澜握刀的手上扫过,带着淡淡的笑意:“何意?我倒是想问问你,傅将军深夜冒险闯入抄没的晏府,又是为了什么?若被人发现,可是要再招麻烦的。”
傅观澜的目光冷了几分,语气也更冰冷:“萧大人若只是为了看笑话,我傅某人承情。但现在没这个兴致陪你虚与委蛇。”
萧长虞不以为意,迈步走到他面前,折扇轻轻一点供桌,意味深长地说道:“晏府的事情,傅将军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皇帝的态度、凉军的口供、刑部的审讯……晏府的结局,你不觉得太过干脆利落了吗?”
傅观澜低垂的眼帘微微抬起,“你萧大人知道的事情向来比我清楚,这话该是你来问我,还是故意来绕圈子的?”
萧长虞却不答,反而上前一步。只见一道寒光,傅观澜的刀身已出鞘半寸。
“我可不习惯让人拿我取乐,萧大人,您离得太近了。”
萧长虞微微一怔,却并未躲开,而是抬手用折扇一挡。刀光撞上折扇,他被逼得退后一步,站定后道: “傅将军真是杀气腾腾,怕是只有你这张脸,才能叫人忘了你下手有多狠。”
傅观澜看着他:“你若不动歪心思,我又何必拔刀?萧大人,我这人就是手不稳,刀不准。若是不小心划伤了您,可就罪过了。”
萧长虞轻笑了一声,慢慢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威胁:“放心,我不是来抓你的,至少今晚不是。”
“我只是来提醒你。”他复又说道,“不管是忠是烈,是忠臣还是罪人。你傅观澜的路,还没走完。别在这破地方,折了命。”
“晏西陵不可能通敌。”傅观澜冷声道,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
萧长虞脚步微顿,回过头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傅观澜,你是个聪明人。棋盘上的棋子,也能成为反击的刀。只是看你敢不敢拿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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