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后,临安王遇刺的快报,终于传到华安。朝堂之上群臣惊异,竟还没等杜林说完就议论起来。连太宗派的此时都挂上了些担忧的神色。
临安王虽然是他们的眼中钉,但在承和帝不能临朝的时候,他属意的王却遇刺,而尹竣偏又在民间有贤王之名,如此下去,恐怕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太宗派这边,搞得人心惶惶。
苏常山和几位老臣站在议论的人群中间,一下冷了脸色。他们没有说话,都转过去去看杜林,看他有什么话要说。杜林还是站在丹陛左下方,群臣之首的位子,他等堂中的声音稍弱,才动了动,双手交握地看着议论纷纷的大文官员们。
“凉雍也有加急,”他眼睛环视一周,先是在苏常山等人那停留了片刻,然后定定留在了侯傲的脸上。他盯住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靖平卫粮草被劫…”杜林的声音不大,却在一瞬间死寂下来的朝堂上回荡开来。“…凉雍王遇刺。”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刹那,众位大臣居然谁也说不出话来,似乎连太宗派的都没回过神来。
太祖三王在顷刻间就有两个倾微,放在平时,太宗派的人早就抚掌大笑了。但现在支持太宗一派的群臣脸一下子煞白起来。他们朝权未稳,剌刺的合约也没有定下来,在这时候两王遇刺,简直是让本来勉强保持着平衡的局势,一下倾覆过来,彻底成了一滩浑水。
面对杜林似乎有些逼问的目光,侯傲笑了笑,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朝丹陛上一礼,接着说道:“僭越了,鄙人以为三事虽然都十分紧急,但应以凉雍王为重…”
说着眼睛扫过一群较为年轻的太宗派大臣。那为首的一个,在侯傲停下来的时候,往外迈了一步,躬身说道:“后生以为侯阁老所说在理,临安王殿下现已招江浙都督府兵士随护,想是比较周全。”这时,他身后一名朝臣也站出列来,举笏板道:“后生亦同,靖平卫粮草虽然被劫,但只要凉雍主城无虞,想必剌刺不敢轻动。”
杜林见了这番景象,眼底更是冷了几分,偏偏这时,站在他前方的一个太宗派元老也站了出来。这人朝丹陛上一礼,也慢慢说道:“老夫赞成,此番需派太医往凉雍看顾,北疆的军权也需有人暂掌。”
听了元老的话,太宗派群臣一下明白过来,这是要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彻底除了凉雍王,挑了兵权,毕竟在药里使些手段总是很容易的。
明白归明白,但尹翊毕竟在朝中素有杀名,大多数太宗派的大臣,对他都多有忌惮。更何况,当着太祖和忠皇派直接提出来,实在是太明目张胆。想到这里,那些大臣心里都不由得颤了一颤。
反观苏常山等人,虽然也明白那名元老的用意,但却异常的冷静,没有一点想要反击的意思,好像这事与他们毫不相关一样。
那元老见无人反驳,竟有些意外的样子,没有太祖派出来对峙,太宗派孤掌难鸣,大堂里就这样安静下来。而杜林的眼睛却看住了各个太宗派大臣,眼底的黑色越发幽深,翻出一种冷冷的寒光来。
但他却也不看向这番局面的始作俑者,毕竟侯傲能背着他煽动这一帮的太宗派,就说明这帮世家弟子,已经暗耐不住,要在这朝权未稳之际,大大的收获。
这战利品小了是在几世代的荣华富贵,大了,或许就变成开国功臣,改朝换代,裂土封侯。
“按例…”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太祖派终于出声,说话的人却让大家吃了一惊,是掌宗人府的一个老臣。因为宗人府权职不大,主司皇家事宜,他平时在朝上就走个过场,甚至有些年轻的大臣都不知道他姓什么。
这老臣说着,朝丹陛上行了一礼,竟绕过首辅杜林,朝次辅侯傲转去,似乎把侯傲当成了主事的,以一种通告的语气说道:“宗族王公疾患是医属太医院,但历代凉雍王远镇辽东,属特例,自太祖时就有详定,派往凉雍的医官,需由天子御笔亲点。”
说到这里,他又朝丹陛上,承和帝的冠冕御剑行了一礼,“…而如今陛下身体虽然欠安,但仍能执笔,若要派医,需劳杜阁老请旨呐。”
这一番话说得那元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说的是一条明律,在理上就赢了一着,又借绕过杜林,试探挑拨了一下杜林和侯傲的关系,探探太宗派内部。而且他这番话用意还不止如此。
直到此时,侯傲才真正第一次看了一眼这个老臣。这白须老者先是对他一压,用太祖天家规矩,压了他授意之下往凉雍派遣医官的提议。接着又一探,借着请旨来打探太宗派和承和帝虚实,毕竟多日以来,早朝均由杜林兼领。
他这一手,可谓是多管齐下,滴水不漏。眯了眼睛,侯傲心里直称有趣,朝中竟还藏着这样一个人物,不显山不露水。
顿了顿,苏常山也随后开了口,他也朝丹陛上一礼,却转身对刚刚那位老臣恭敬道:“张老大人,后生鲁直,还望不要见怪。” 语气谦逊极了,却是用一种提醒的口吻。“身为御史,我不得不提醒大人,杜大人才是首辅。”
他这话虽是对那老臣说的,却分明意有所指地打在刚刚那帮太宗派脸上。一时间,刚刚出列的那几个大臣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说完,他转向杜林,冲他行了一个晚辈礼,直言道:“杜大人,边关将帅调动,按律,须有天子兵符。”杜林听了,只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他心里清楚,无论是刚刚宗人府的老臣,还是御史苏常山,所说所指,都是为了逼出一个对承和帝情况的确切交代。
御笔可以仿,但那老臣岂会不知承和帝若能够自主,定会指派的太医人选。若最后派去的不是那一名,再加上拿不出天子随身的兵符,那承和帝下落不明的事情,恐怕是瞒不了多久。
暗自叹了一声,杜林看看一群心大脑小的太宗派世家朝臣,又看看一声轻笑,意味不明的侯傲。心中压抑多年的孤愤和无力感,登时就腾了起来。
他本来以为抑制多年,他早已忘了当年的抱负——哪个少年在入朝之时,没有致君尧舜上的宏图大志。但一种双重的作用,抹平了他心中的火,可此时却不知为何,这本来已灭的火,却在此时,极不合时宜的重新抬起头来。
他出生世家,所以没有选择,他必须担起太宗派,维护世家的利益。但太祖忠皇两派新兴一致对比出太宗派各谋其利的落差,让他清楚的看到世家的浑噩腐朽。
那时候,承和帝刚刚亲政,朝堂难得的清明。庄老太傅领朝,太祖派那时还有辛国公穆谨主导,大刀阔斧的改革税制,降低税收,修建马路桥梁,举国上下一片生机蓬勃。他现在还记得穆谨如何和他年迈固执的父亲在朝堂上争论,那挺直的腰身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在那一刻,他几乎想摈弃世家,和那人并肩而立。因为他也想挺直了腰身,站到人民那边去,无畏无惧。但在看到他父亲被气得跌到地上,衰老而无力的时候,杜林心里有什么东西塌了,轰然的崩了,将一切都压得悄无声息。
这些年,太宗派扳倒了穆谨,气病了庄老太傅,在朝堂中一家独大。他一步步坐到了首辅的位子,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他自己都记不清楚。
但他当了首辅之后,除了本分,却再难有过什么作为。太宗派在杜林的手中,也越来越少的招众密议,侯傲的府邸却就此热闹起来,成为年轻世家子弟必访之地。
常常,他午夜梦回之时,依稀觉得自己还在读书。
夫子还在说着新进的状元,辛国府的世子穆谨。
然后他模模糊糊地背起《大学》的开头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他在梦里背着背着,却又突然蹿到了孟夫子那里去,“民重,君轻,社稷次之。”
接着发现自己站在承和帝的书房里,看着尚是青年的尹劭指着一架的宝剑问小小的尹竣:“看看喜欢哪一柄?”
那小小的孩童却不回答,只是一味地看着承和帝腰上悬着的那把从太祖时传下来的御剑。承和帝尹劭轻易将那目光揽入眼底,轻笑了起来,再柔声问尹竣:“你要这一柄?”
说着就要把御剑取下。杜林的神经一下绷紧了,他悄悄盯住尹竣。可那孩子却大大的摇了摇头,目光清澈,眼神粼粼地说:“我选天子之剑。”
杜林的脑中白了一下,尹劭却笑得更大声了,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他把尹竣抱了起来,架在肩膀上,侧了头,再问道:“你所言天子之剑可是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
杜林却听得尹竣一字一字的答道:“我之天子剑,不同于庄子之天子剑。”
承和帝喔了一声,道一句愿闻其详,让尹竣继续说下去。
“天子之剑…以…以为民之大愿为铁火,以不屈之铮铮铁骨为钳锤。藏之以威德,系之以社稷,柄之以教化,脊之以明法,锷之以能臣,锋之以民心。”
一开始小尹竣顾忌有外臣在说得有些犹豫,但在得到承和帝肯定的目光之后,却说得越发流利,坚定起来。
锋之…以民心。
这句话说得杜林浑然一震,惘然若失,甚至连承和帝连叫几声都没应过神来。这在夜里频现的梦,此刻却像真的倒映到现实中来,杜林没有来的想着,觉得自己似乎正的听到有人在叫他。
——杜大人……杜大人……杜大人?
声音却并不是承和帝的,温厚却不深沉,听起来倒像是苏常山的声音,带着一股浓浓的少年意气。
杜林略侧了侧头,发现真是苏常山往前倾了身子叫他,满堂的朝臣像都发现了他的异状,朝他这边观望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了神,神游了好一转。
只记得苏常山刚才约莫是提到兵符的事,杜林想了想,挑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打算将事情拖一拖,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契机。“凉雍王伤况不明,军医隶属兵部…”
他说着看了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的兵部尚书白微,后者轻轻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在听。“烦请白大人派特使都察探明回报,若伤情严重…”
“白某自会行使兵部尚书之权,辖制辽东诸军事。”杜林还没说完,就被白微顶了一句。这样看来,就觉得他很是失礼了,毕竟杜林是当朝首辅。不过白微脾气一贯很臭,在朝堂上就是一块谁都撬不动的臭石头,要放在寻常,估计太宗派也不会寻衅。
但太宗派群臣现下不知是怎么了,或许是意识在朝堂上会正真顾及他们的还是杜林,急于想要讨好。他们居然揪住这一点,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白微口诛笔伐起来,白微却是极轻蔑的又哼了一声,就又将太宗派的声音激得高了些。
但恰好同时杜林开始解释刚刚的走神,说是连日兼领朝政,每日悬心,力有不逮,多觉不适……却还没说完,就被那边声音打断了,身边的太宗派朝臣又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开始问候。
杜林本来还维持一张温和的面孔,现在看一群人不顾体统地朝自己拥来,再看看被他们搅得颠三倒四的朝堂,突然就不耐起来。
一簇邪火顿时在中胸窜得老高,可他偏偏又不能发作。只能深吸一口气,准备喝住他们,但就在他吸气的时候,心口却一阵剧痛,逼得他喘不上起来。
一声“够了”只发出了微弱的前音,杜林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就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最后重重摔在地上。
在他眼睛还能勉强看到人影的时候,杜林费尽全力看了一眼侯傲,却发现对方并没有看向自己,只是一下一下颇为清闲的抚着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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