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林的这一倒,来得倒正是时候,将当日庭上的暗潮汹涌全部一头按了下去。他一连几日称病没有主持朝政,甚至连内阁都没有去,只是将一干事务全部派了下去。
太宗派和太祖派都这几天都被迫偃旗息鼓,忙着处理各自的务责,勉力维持着朝廷的正常运转。而他们不能决定的,就一并让人送到杜林府上去。
小半月下来,秉事的文书已经积了大半个案头。但已经醒转过来的多日的杜林却是看也不看,反而执意搬到靠西的廊房里去住。西房因一天里大部分时候见不到光,一向黑洞洞的,再加上杜林白森森的脸,一下使整个杜府的气氛都低沉起来。
这天的过午十分,老家人何伯端着药往西房去了。
杜老太爷在时,他就在杜府当差了,这么多年下来经了不少事,也算是杜家的心腹。但不知为什么,他这几日就突然提心吊胆起来,总觉得杜林有点不对。
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照例没有人应。他小心翼翼地将门开了个缝,往里探了一眼,看杜林没有发怒的样子,一下闪了进去。
屋内不知什么时候挂满了帘幕,视线就更昏暗了。好在杜林床头的案上还点了一根蜡烛,不然就什么也看不真切了。那蜡烛明明昧昧地闪着,将杜林的面孔衬得更加灰黄。
但从仪容上,杜林更本不像一个病人。网巾一丝不苟的罩着头发,衣裳穿得服服帖帖,就连床下的鞋履也没有一点折头,好像下一刻他就要翻身下床去内阁议事似的。
老家人见他没有反应,正要往前一步将药放下,杜林却突然用手去抚那烛火,手指在火焰上穿梭,有些好奇,又有些享受的样子。那老家人见了忙往前急走几步,把那蜡烛拿开了。他一边把药放下,一面低着头对杜林说:“仔细烫了手。”
杜林看也没看就把药抬起来喝了:“这几日有劳何伯了。”
那唤作何伯的老家人忙回道:“大人哪里的话,只是这几日内外的事务都堆积得多了…”他话还没说完,杜林就略有些烦躁地问道:“还没有穆肃的消息?”
何伯不敢再多言,双手递上近日的简报,弯着腰在一旁等杜林过了目。但看对方脸上的神色越发不耐起来,何伯近了近身贴耳报道:“他自与南侯去了无救谷就没了消息…”还是没有说完,杜林就将简报摔到他的怀中。
“这我五日前就知道了,侯傲那边呢?”杜林扭过眼来盯着何伯。
对方被他充着血丝的双眼惊了一下,踌躇了片刻,才缓缓答道:“那几个年轻的世国公…和派中的几位元老还是常到英国公府上喝茶。”
杜林听了不怒反笑起来,捏了捏手指,“真是飞蛾扑火…为了荣华富贵,体统都废了…”说到后面甚至还带出了几分不知是讥讽还是感叹的语气。
他这句话让何伯听了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杜林又像等着他回答的样子。何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才试探着答道:“是要让几位大人回到咱们杜府来?”杜林却摆了摆手,“在杜府喝茶的,都是图平安,不图大业的老家伙了,我何苦惹得一帮老友不得安寝。”
杜林说到这就停了下来,手在绸被上一下一下地拍着。房间里就这样静下来,何伯大气也不敢出,手拢在袖子里,弓着身子在旁边等杜林发话。而杜林的眼睛却是移到撑在大架上那件绯红色蟒袍上。他喃喃道:“蟒之所以为蟒就是因为身来只有四爪……”
何伯何等人物,能在杜府做这么久,心思细致活络自是不在话下。就算是先前听得再模糊,现在上下汇通一想,也就明白了,却被这意下所指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低了声音,手飞快指了一下蟒袍,好像那衣服真是一只昂头吐信,嘶嘶作响的大蟒,“大人的意思是,英国公府那边想长出第五爪,腾天……”
“成龙。”杜林眼睛转了过来,看着何伯接全了对方没敢说的意思。何伯听完了这句,反而静了下来,恭声说道:“英国公府等与杜府再无瓜葛,我这就去通传各位大人。” 杜林却摇了摇头,将被子拢上来,靠了下去,似乎是有些犯困了。
见杜林这副样子,何伯便知道今天他是不会再说什么了,便行了一礼,端着空药碗往屋外走去。走了一半,却听得杜林在他身后说道:“让各位大人将穆谨那件案子的票根子理理交到我这里。”
何伯听了一怔,反过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话却已经出口:“大人要用那件案子相助临安王!?”杜林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接着前一句话嘱咐道:“做得隐秘些,别惊动侯傲。”
矮了矮身子,何伯应了一声,却在转身之际又被杜林叫住。
按着杜林的指示他在书案上找到一件刚写好的文书。上面的大意是要让侯傲兼领朝政,杜林已经在上面落了款,甚至还有信章,何伯见了又是一怔。同时却听得杜林说:“把这文书送到内阁,连着这几日积的…….也一并送去。”
“大人…您这是要…”何伯朝杜林那边望了过去,杜林却已背着他躺下,朝他晃了晃手,“我要静养,告诉外面,除了几位老友,其他人就不要来见我了。”
何伯说了是,便再无声音,快步传达杜林的意思去了。
背过身去的杜林却没有真的睡着,而是想起了自己跟着庄老太傅第一次面圣的情景。那是承和五年,承和帝尹劭还是个少年,坐在早晨明晃晃的书堂里,却不见一点寻常少年的急躁,只是握了一本书,细细地温习。
而他后面坐着尚是伴读的侯傲,虽然也和承和帝一般的沉静,但侯傲实在是太安静了些,让人忍不住觉得有些阴冷。
那一天庄老太傅给他们讲史,说到隋太宗和北朝的魏克帝。魏克帝因父兄皆死于刺杀,主张以严法酷刑而治,隋太宗往伐之,本来久攻不下,却因为农民起义而得以攻克。但另魏克帝没想到的是,站在他宫门前最后抵抗的,却是那两个刺客的家族。
老太傅讲到这里就停了下来,让承和帝和侯傲两人个述己见。承和帝笑着摇了摇,一副没有意见的样子。而一直安静的侯傲突然发声:“本来魏克帝北连北厥,南盟陈国,力量本比隋太宗大得多,政策也并未失误。”堂上的太傅知道他并没说完,所以仍是端坐,并没有打断他的意思。
“只可惜,他给农民的利,没有隋太宗给得多。”侯傲最后说。
老太傅眯起眼睛,“只有利吗?”
侯傲点点头,答得话很是没有规矩。“我本是不信天命之说的。”
说着意有所指地看向旁边的尹劭。
而少年的承和帝却是略皱了眉,他沉吟着说:“太祖大愿,我子孙有德者昌之,忘百姓者废之……北朝魏克帝并不输在利上。”太傅并未对两人的发言作出评判,而是喔了一声,捋一捋胡子等着尹劭下面的话。
“魏克帝为武威王时,其奏表之中也曾露为民之拳拳之心。本有道,亦有术。只是父兄遇刺使他心性巨变,道也就变了。其谥号为‘克’倒也确切,所谓‘爱民在刑曰克’。”
侯傲听到这里,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神色,看着尹劭,刚要发问,承和帝却不知为何有些唏嘘的自己笑了起来。“…不过也是造化弄人,勿论一国之君,就是小儿被意外抢了食,又焉能有不怨恨的。”
他说着抬头朝高高的宫殿穹顶,看去:“时也命也运也,非夫之不能也……只要是人,大都身不由己。”尹劭说完这句话,连杜林都愣了,隐约明白却又不甚了解这句话什么意思。
最后倒是承和帝先反应过来,朝老太傅一礼道:“学生答非所问了,还请太傅责罚。”庄老太傅却是一脸明白的样子,说一句无碍,便继续讲下去。
明明是一件小事,杜林不知自己为什么就记到了现在。不过他此刻回想起来,却已经明白了当时承和帝想传达的意思。少年尹劭感叹的是选择,有些时候身不由已,无法选择。
只是有些人是身在牢笼,也要破出一条路,有些人却是自己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得身不由已了。
也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如此呢。
出了杜林的房门,本是大好的天气。
各户人家都把藏了一冬天的书,拿出来一本一本的晒了。西市旁边的一个院子里,无隐书坊的老板也正坐在一把藤椅上,看着穿青袍的小厮们张罗着晒书。
他右手抬着一把小茶壶,左手握着本书,笑眯眯朝旁边的一个少年招呼,让他过来休息下吃点竹案上了糕点。
那少年听了,忙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越夏,谢过陛……”书坊老板听了这个字,眼睛一下眯了起来,好在少年反应快,立刻接着说:“谢过劭老板。”
这时隐在书坊的承和帝才又笑起来,“阿夏,你还真是和阿莘一样,就是不肯叫我老爷子。”说完他又像突然想起什么的问道:“你近日才从北疆过来,阿莘现在怎么样了?”
越夏听他这么问,不知为何,却露出略有些迟疑的神色,“‘阿莘’……?”语气有些拿不准的朝承和帝确定道:“您问的是我师父,还是那位大人?”
承和帝听了,用书一拍脑袋,“他们现在这样,真是真真假假的分不清楚了……不过他们在我这儿,该是如何还是如何。”说着递给越夏一块糕点。
越夏接了,点了点头,“我师父啊,病情最近倒还稳定,只恐怕如他收我那时说的……撑不过一年。”他这话一落地,尹劭就有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把躺椅压了下来,正直身子坐着,用手揉了揉额头,想叹气却没叹出来。
“阿翊现下又如何?”他隔了一会儿接着问道,“自他和阿肃去无救谷之后,知雨堂就失了联系。”越夏这次摇了摇头,拱手道:“北疆也无那位大人的消息。”
承和帝嗯了一声:“在最后联络地点搜索一番,看有无线索。”越夏还是点一点头,侧身招了人将任务传了下去,然后躬身呈上一封信函来。
虽然越夏一直不卑不亢,但承和帝还是听出了些异样。越夏在谈论后者时,语气生疏之余还有些冷淡。目光微动,尹劭轻轻将越夏的手一挡,示意对方信函的事先放一放。
越夏的动作一顿,有些疑惑地看向承和帝。尹劭与他对视。少年的眼里的光慢慢沉了下去,好像意识到对方已经将自己的心思看透。他率先撤开了目光,抬手行了一礼:“…越夏失据了,还请您大量。”
一抬手,承和帝却摇了摇头,不知怎的,他动作时带上了些无奈。尹劭侧头,目光落在手里的书上。只见那书上隐约画了几个人,中间的头戴金冠,骑五花马,手拿一把长刀。
越夏看得眼熟,想想,似乎是关于本朝太祖平北地的话本。这下他心更加稀奇,贵为天子,承和帝为什么看孩童的话本。
再看承和帝。眉头微皱,向有口才的他像是在斟酌语句。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事,需要他这般刻意解释。承和帝眨眨眼睛,头转向越夏。“阿翊他……”承和帝缓缓地开了口,“不是坏人。”
见越夏不明所以,承和帝低头笑了笑,像是有了决定。他将手中的话本举了起来,“…给你讲个他们以前的故事吧。”说着用手指一敲话本背。
皇帝亲自给他讲故事,越夏哪敢不从。虽然心底觉得承和帝是看话本起了兴致,但毕竟故事涉及自己师父,他心里也起了几分好奇。
“那天是上元节,到处张灯结彩。按例要召宗室子弟进宫,投壶游艺。”承和帝一边说,一边坐正了,“我有意考校他们武艺,便令他们各自选择兵器演练。” 似乎他真是在皇宫高坐,观看众子弟演武。
“见每种兵器只有一样,其他子弟都争着选,只有阿翊阿莘他们几个留在最后。”听到师父的名字,越夏不经听得又仔细了。承和帝见了,微微一笑,又接着说:“最后只剩下了一柄木剑,一把脏兮兮的长刀,和一把不好用的扇子。”
越夏对于剩下这三样东西,并不惊讶。当时宗室子弟大都十一二岁,年轻气盛,木剑这种“幼稚玩具”自然不会去选,铁扇子施展不开。长刀又脏又重根本拿不动,而且比他们大多数人都高。硬要比较的话,拿到长刀的人无疑最吃亏。
本以为长刀会是争相避让的武器,越夏却听到完全不同的答案。“阿竣本想选长刀,却被阿翊阻止。”承和帝说着,眼睛眯了起来:“他也不说话只是握着不动刀。”
“阿竣又选铁扇,却被阿莘阻止。”好像是想到的当时的情形,承和帝嘴角弯了。“他倒是爱说话,他当时笑嘻嘻说一句:‘竣阿兄,我怕热,这扇子留给我扇风。’”越夏听了也笑起来,这的确是他师父的作风。
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师父在下一次选择时,却跑去拿了长刀。“阿莘争在阿翊前面抢刀,但他力气不够,拿不动。”承和帝说着,摇摇头,“阿翊仍不说话,走上来,只轻轻掰开阿莘的手,便取了刀。”
说完,承和帝一顿,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小夏,凉雍王帐里那把长刀见过吧?”越夏略寻思一番,记起凉雍王放在重甲旁的那把刀,便据实答道:“见过,黑色的,不离身,在榻边。”
承和帝听了,手指往话本上太祖手里的长刀一指,“就是这把刀。”
越夏先是皱了皱眉头,眼光一转,却霎时明白了。他看了看承和帝,抬手先行了一礼,才开口:“当日,那位大人选的就是太祖用过的偃战刀。”承和帝一听,露出而笑:“不错,最不起眼的,才最珍贵。”
听对方如此答复,越夏更加肯定:“就是那一年,他自请驻守凉雍。”说着他竟毫无顾忌地看向承和帝,向对方求证。而承和帝也毫不在意,微微一点头。拍着手中的话本,他轻轻叹了口气,“阿翊那时候递给我这个话本,只说一句:‘有些事我必须要做。’”
目光沉了沉,也不知越夏心中的认知是否会有改变。但见他低头朝地上看了一会儿,便又将手里的信函抬起来,呈给承和帝。越夏还是不卑不亢地禀报,只是不知为什么,有些吞吐。
“这是竣大公子特派……传来的。”听对方话语有异,尹劭也朝信函看去。在他认清信封上那两字之后,伸出去的手也是一顿。
只见上面写着,无隐书坊主人,悦青启。见承和帝接了过去,越夏接着道:“因不知‘悦青’是您的表字,费了些功夫……核对。”
这倒不怪越夏,天子姓名自古要避讳。虽然承和帝下旨不避避讳,但天子尊荣,莫说世人,族中长辈兄弟也要敬称陛下。知道平辈相称时用的表字的人,自然就是少之又少。尹劭也是尹竣幼时问起的时候,无意告诉他的,没想到他竟记到了现在。
信上将陇南地区灵气流失的情况做了简单的回报,然后说了写尹珏的情况。承和帝看到尹竣说尹珏遇到寒小耶就像是“面团子遇到擀面杖一样——只能服帖”的一段,更是笑了起来。信的最后询问了一下承和帝的身体状况,最后落的是他自己的表字,也没有加盖私章,这样就显得格外亲密起来了。
慕君笔。
看到这三个字,承和帝尹劭的眉角不觉动了一下。慕君确实是尹竣的表字,只是无论他怎么看都有些奇怪。等他再折回来看信封时才意识到异样在哪里。
尹竣在信封上写他的表字,落款用的也是自己的表字,这不是以平辈论交的势头么。思绪走到这里,尹劭的眉角又是一动,可他也没说说什么。只是让越夏再吃一块糕点,然后跟紧了这几日朝堂的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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