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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回 盲先生

盲者越走越近,庄莘与穆肃的神经越绷越紧。

虽然较强的一方并没有显示任何恶意,但他们仍不由自主地剑拔弩张。庄莘负在背后的右手紧紧攥住铁扇,指节按在上面都发了青。他下意识的把反应不便的右侧身体往里藏了,整个人一触即发。

比起庄莘,穆肃显得平淡许多。他把手放到了刀柄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盲者。他打量对方,他们的确是第一次见面,但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穆肃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他的直觉是用白骨磊出来的。

在这一股熟悉中,还带着一种敬重。

可他已经来不及去探究这种奇怪的感觉,身边的庄莘就动了。

薄如蝉翼的扇骨无声地擦出一道冷光,微一斜侧,不刻便要旋身而出。

穆肃一推刀柄,将扇子去路挡了。但对方却像突然改了主意,铁扇方向突地一变,身后一阵微风袭来。原来是庄莘开了扇子,大爷纳凉似的,一下一下地扇起凉风。

见庄莘收了杀意,穆肃嘴角微勾,也将刀悬在了身侧。

他向前跨了一步,抬手行礼。“先生。”

盲者却不答礼,反而笑着问道:“为何突然收手?”

眼神暗了暗,穆肃却不假思索答:“先生气息熟悉。”

嘴角笑容一顿,盲者像是没有料到穆肃如此直白。他复而又笑出声,“你的直觉倒是牢靠。隔了百年,依旧识得故人。”说完,他将斑斓长剑拥在左臂,亦是一礼。缓缓说道:“久见了,赤那闾…陛下。”

赤那闾一词一出,气氛便凝了起来。

刚要开口,穆肃却是被庄莘抢了先机。庄莘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好一个大神棍,今天叫我逮着!但像先生这般一语而中,信口而出,也不怕损了修行?”

但盲者嘴边笑意更深:“百年前,我与陛下,还有亚穆尔…”说着他朝庄莘转了过去,颔首一礼,“…殿下,是旧识。”

如此说来,倒明白了。盲者不是堪破他们的前因后果,而是直接认识北秦更武皇帝与北厥可汗亚穆尔。北秦乱世距今八百多年,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却不愈而立。

穆肃在惊异间,却听得庄莘将他的心声脱口而出:“好一个老不死的大神棍!”

严肃的对话到这里,气氛奇异地一泄,

穆肃牵牵嘴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最后撤了一步,做一个请的手势。“……请先生过来说话。”

对方虽然是个盲者,但行动举止却与常人无异。他从穆肃和庄莘中间穿了过去,土布衣服的边裾层层叠叠,居然也没有把他绊倒。甚至在路过庄莘的时候,他还准确地一顿,似乎有些怀念的样子。

他盘腿在篝火边坐下,伸出右手去烤火。而那火却像活了一样,奇异地先是一避,然后像是小兽似的,慢慢伸出火舌试探,最后竟齐齐柔柔地围了上来。盲者的手在这时微微一摆,像是在示意它们恢复正常一般。那些火焰才又有些不舍的退了回去。

穆肃将这奇特一幕收到眼中,没有说什么。这一番下来,见识过诸如铁汽人大桃精这一打的怪立乱神,也就见怪不怪了。他在离对方三步远的地方坐下,接着转头去看庄莘。只见南洛侯摇着扇子慢吞吞走上来,一屁股就坐在了他们的中间。

“这个境界的考验是你?”庄莘一坐下,就转过头冲盲者说,气势汹汹,大有要把敌人剿灭在苗头之意。但下一句,却情况急转,一点没有刚才的嚣张气焰。他指着穆肃道,“这木头也就算了,但我一个文弱书生……”说着故作娇柔地用扇子遮了遮脸,朝盲者道:“您就看在熟人份上,放点水咯。”

听了这话,正往火力添柴的穆肃手上一顿,续而突然加了力把柴往火力一桶。一时间火花四溅,坐在下风口的庄莘就遭了秧,烟也一并朝他袭了去。纵然他一把铁扇扇得像蜜蜂的翅膀,也抵不住这等夹怨来攻,不消一刻,就被呛得眼泪摩挲。

盲者伸手将斗篷帽子摘了下来,火光将他没有焦距的双眼照得明昧。他缓缓开口,“我会祝你们一臂之力。”庄莘咳得一时说不了话,眼睛却转过去看穆肃。而穆肃则趁着烟雾的遮掩,朝他眯了眯眼。收到对方示意,庄莘眼睛一眨,弓下腰去,接着咳了个翻天覆地。

还是伸手烤着火,盲者似乎没有受到咳嗽声的影响。他一直合目坐着,直到庄莘的咳嗽声止了,才转过头,像看得见庄莘似的冲对方微微一笑。像是有什么话要特地对他说。

嘴唇微启,盲者声音不大不小:“龙气其实是一个愿望。”

庄莘还是零星地咳嗽,目光却一直锁在盲者身上。他听了这话,像想到什么似的,不自觉重复起对方的话:“一个…愿望…?”右手拇指又不自觉摩挲扇柄。而盲者却凑得更近,一双漆黑的眼睛睁开了,本来没有焦距的瞳孔,却在篝火的摇曳下,一点一点聚起光来。

“没错,一个愿望。”他语气低低地,头侧了过来,像是在引导着庄莘回溯着什么。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庄莘也朝盲者靠近了。摩挲扇柄的拇指也顿住不动。他眼睛里的戏谑全都不见了,荡出的,是一层又一层偏冷的绿波。“一个人的愿望,会有通天彻地之能?”

他想到了那个草原上,带着淡淡金色烟雾的梦。

在梦里,史书上以酷厉著称的更武帝却眼神温柔。他如天空般湛蓝的双眸,轻轻注视着草原上的人们,璀璨得叫人不敢直视。”而那个可以让广明可汗低头的北厥枭雄,却合上双眼虔诚祝祷。

他们的愿望如斯美好,倒也换得人们平安喜乐,只是自己却万劫不复了。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为他人香如故。

眉宇一扬,盲者没有立刻回答庄莘,他轻轻呢喃:“通天彻地…”烤火的手也停了动作。“…或许你可以这么说吧。”庄莘听了,猛然逗过去,一双碧眼暗幽幽地盯着对方,看着很是平静,但底下却又有什么极为危险的东西,汹涌呼啸,翻腾欲出。

庄莘压低声音:“…可他们自己呢…?”他突然间就轻吼了出来:“通天彻地…万劫不复…我却道值是不值!?”说着就猛地站起。

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向来嘻嘻哈哈地南洛侯却没有一点征兆的发作了。

被人莫名其妙的吼了,任谁都要皱个眉毛。但盲者仍是泰然自若,他长长喔了一声,话头一转。“…说到这个关节…想必亚穆尔的愿望你是知道了。”他的话一出口,就将庄莘刚要出口的一句话堵了回去。而穆肃听到了亚穆尔三个字,目光一下子就移到庄莘身上。

感受到穆肃有些威压的目光,庄莘在心里啧了一声。

虽然他俩谁也没将前世的因缘放到台面上明说,但心底却是明白的。可他俩又偏谁也不肯先捅破这层窗户纸,直接面对这非常玄乎的“前世挚友”关系。

但这次好像有了不同。

在眼神几番闪烁之后,庄莘突然转过身,蹲下。

他盯着穆肃,一字一顿地说:“赤那闾的愿望,是让天下人平安喜乐。而亚穆尔的愿望…”本来他一气说出,语气坚决,但提及自己的前世,庄莘嘴巴张合了几次,却都没能说出口。

穆肃的神色沉然,他看着庄莘,轻轻接口:“亚穆尔的愿望…?”示意对方接着往下说。

见对方反应如常,没有半分扭捏,庄莘眼中的汹涌也收了收。他与穆肃对视:“他说…‘我愿你的愿望照亮草原上每一个人的梦境。’”庄莘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上却没有半点放松,“那又如何…泯灭于黑暗,寂静无声,永世无人知晓。甚至他们万劫不复换来的,也就是十余年的太平。究竟值得么?”

他这句话,像是在反问穆肃,又像是在质问盲者。但到了这里,庄莘这场极其意外的发作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他这句话说毕,竟反身展了铁扇,架在了盲者的颈脖旁,大有对方回答不合他心意,就要盲者信命的架势。

有寒刃在侧,盲者脸上还是一派温和。“更武帝的大愿,是一个因,他自身的结局却不是果。”他说着将左手摊开,右手指尖从左手掌心划出,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术竟牵出一条金线。那金线自己在空中跑了一段,就被他用翻转过来的左手轻轻拦住。

“愿望,也可以说是念力。”盲者指着那条金线,“这就是它具现化的样子。” 他右手接着一点,一个金芒便悬在空中。“龙气,只是人对天地念力的一个称呼。”他说着,周围的草木竟都像配合着他似的,发出一阵悉唦声。

歪了歪头,盲者嘴角勾了起来,像是在感受周围草木的呼应。“万物并作,枯荣往复,生生不息。”这时风也跟了过来,将他的长发轻柔托起。他合上眼睛,眉宇舒展,“这便是天地的愿望。”

他说着左手一让,那金线就又悬空跑了起来。它径直朝悬在空中的那个金芒奔去,“更武帝的愿望虽然没有完全实现,却与天地的愿望相合。” 金线与金芒最终连在了一起,慢慢融成了一个小小的金球。

“当人的愿望与天地的交相呼应…”盲者说着,双手将那金球捧了下来,轻轻放到地上。那金球碰到土地,居然一点一点的渗了下去,最后竟一头钻了进去,没了一点响动。

盲者却不着急,他弯下腰去,轻轻拂去表层的沙土,朝庄莘做了一个请看的动作。在刚刚金球钻井去的地方,亦然躺着一个小小的绿苗,正颤微微地往上探着身子。盲者嘴角弯弯,将土又轻轻拂了回去。“哪怕再微不足道,也会有它的意义。”

他说完双手合拢在一起,静静端坐。像是在等待庄莘的回复。

压在盲者肩膀上的铁扇松了,庄莘飞快撤了手,变脸似的收了刚才的怒然神色,又嬉皮笑脸起来。他双手一抬,腰背一弯,给对方行了个稽首大礼,语气轻松道:“哎呀呀,后生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前辈您大人有大量啦。”盲者笑了笑,却转过头对一旁的穆肃说:“试探的结果如果满意,我们是否可以开始了?”

听盲者这样说,穆肃眼睛暗暗一闪,也站起身来。他走到庄莘旁边,握刀向对方一礼:“试探实属无奈,还请先生见谅。”盲者摆了摆手,“当年见陛下时就是如此…”他一双盲眼向稍远处抬了抬,“…时隔百年,能再遇故人…如此这般,纵使如何…也都无碍了…”

面对盲者几近自语的感叹,庄莘和穆肃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等着盲者自己开口。好在片刻之后对方像反应过来似的,先是兀自自嘲般的一笑,然后含着歉意地对两人说道:“人愿虽小如薪火,但若相传,便能金石为开。传承是你们此行的关键。”

庄莘和穆肃交换一个眼神。虽然仍有疑虑,但亲身一试,总比再耽搁空谈要好得多。穆肃朝庄莘微一颔首,往前走了一步,又朝盲者行了一揖。他沉声道:“此番有劳先生了。”

“…何须如此客气。”盲者说着点了点头。他抬起右手,往挽在左臂的长剑上一敲,长剑铮的一声鸣叫起来。一圈又一圈的轰鸣在庄莘和穆肃四周回荡开来。这沉如金钟的响声一波又一波的朝他二人袭去,连带着周围的树木都一颤一颤的震动了。

但本该受声音影响最大的庄莘和穆肃,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神色。

庄莘的眼睛微微睁着,却有些失神。光与影在他双眼的碧色中随着铮鸣声来回波荡敲击。他觉得耳边的剑鸣声,竟影影约约有些像北境雪原上那狼嚎,但隐隐卓卓地,又似乎是有什么人在哭恸。

在恍惚中,他的心却猛地一顿。亚穆尔那不可言喻的悲伤和不甘,随着那些狼嚎,还有恸哭,一层一层,海水般地涌了上来,慢慢将他淹没。当那冰冷的潮水没过他的头顶的时候,庄莘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他不经去想,既然都那么绝望了,亚穆尔你为什么还要死守着那个愿望不放。

在漫天大雪的夜里,他一个人在雪地里踟蹰。

风明明是那样的大,亚穆尔却完全感觉不到,他只是像少年时一样,执拗的在雪地里走着。好像拼过了一阵又一阵刺骨的白毛风,他就又可以见到那个人似的。

那个该死的丘穆陵赤那闾。

想到这里亚穆尔心里猛地咯噔一下,脚就停住了。像是陷在雪里一样,再也挪不动步子。被雪和风恍得麻木的心又动起来,牵着魂的一颤一颤地痛。

亚穆尔低着头,在雪地里一个人站着,双手攥得腾起了青筋。

是了,赤那闾已经死了,死在了穆焮的手里。

啐,养不熟的鬼方狼崽子!

他缓缓吸进一口气,狂风就夹着雪渣子一下子灌进他的肺腔里。

亚穆尔呛得咳嗽起来,在呼啸的白毛风里东倒西歪。雪渣子砸在他脸上,细小的血口子一个一个的。他身上那件大氅早就成了装饰品,从头湿到了尾。连上面往日趾高气昂翘着的狼额毫此时都蔫蔫地弯下了它金贵的腰,黏在亚穆尔的肩膀上。

涌进去的寒气顺着他的气管而下,一路直捣黄龙,将亚穆尔的五脏六腑滚了个遍,最后捅到他的心尖儿上,将那颤颤悠悠的最后一口热气儿也卷了一干二净。然后他就真像个死人似的,从里到外凉透了。

一个念头从刚才起就幽幽地缠住了他。

他要杀了那个小崽子,管他是不是赤那闾的养子。然后将草原上每一寸的土地都烧尽,烧到南晋的朝廷里就更好。

所有人,都要给赤那闾陪葬。

慢慢扬起了头,他努力睁开眼睛去看草原的天空。但夜空并不蔚蓝,乌蒙蒙的混浊,搅着无数的雪花,冰渣子,还有碎成微末的远方的星。亚穆尔抬手抚上头上的汉人冠帽。那金冠冷冰冰的,坚硬的触感透过指尖适时地传到他的心口,生疼。

金冠还是赤那闾敕赐的,是在封他为大秦北厥王的时候。

亚穆尔还记得那一天,晴空万里,连大殿的飞檐下面都没有阴影。

赤那闾一身汉人皇帝的衣帽,一双眼睛透过冕旒看向大殿那头的自己。哦,那个时候他已经改汉名叫穆政了,说是要推行汉化,稳固国基。汉人宽大衣袖里的,还是同样一双手,修长,干燥,温暖。

这双手亲自捧起金冠,捂了捂,才细细将它束在自己的头颅。

他觉得那天的金冠并不冷,甚至没有棱角。

想到这里,亚穆尔的手忽的一动,将头上的金王冠抹掉了。

王冠重重地跌到雪里,闷地响,一半陷到雪地里去。亚穆尔原本束着的头发,全散了下来。头发湿湿的黏在他的脸上,钻到他的脖颈间。那淡金色的发丝在风雪中有一种金属的质感,冷冽着,失去了全部的颜色。

狭长的眼眸翻了上来,碧绿的瞳孔透过头发的缝隙,幽幽地明昧。像是一匹受伤的狼,一面盘算着报复,一面用带刺儿的舌头舔着伤口,尖牙下自己和敌人的肉沫和血会先后吞到肚里,混在一块。最后在随着他自己的死亡,又被其他生物吃到嘴里,或是狼,或是蛆。不过都不重要了。

这时候,他听到后面传来了呼声,在叫他。不过喊的不是亚穆尔,而是北厥王,后面还有费事的加个殿下。亚穆尔一仰头,用手把遮住视线的头发挑开了,抖了抖头发上的落雪。

他眯了眼睛极目去看,那个带了裘皮帽子,还要裹两件大氅的臃肿身影,应该是汉臣张表。原本是被朔狁扣下的商人,后来跟着赤那闾跑了,汉化就是他搞起来的。这人说起话来,啰里啰嗦,啰里啰嗦。和他们汉人的衣服一样拖泥带水,束手束脚。

但是赤那闾喜欢听。

张表要是见了他这副披头散发的蛮夷样,还不用吐沫淹了他的王府。亚穆尔皱了皱眉头,用一只手撩着头发,一只手提着碍事的袍角,弯下腰去找那个被扫落在地上的金冠。但眯着眼睛来回扫视了,却连个影子也没找到。估计是被雪掩起来了。

哼了一声,亚穆尔直起了腰。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从系在腰上的饰带,撤了一根下来,举起手就拿去绾头发。全是雪水的袖子随着他的动作,滑到臂弯子。亚穆尔啧了一声,去甩袖袍。而从袖袍上的雪水又黏在下面的敝膝上。这迫使他又弯下腰却抹敝膝上的雪水。

在抹雪水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晃了他的眼睛。亚穆尔觉得有可能是金冠,就弯深了腰,用一双手去雪地里摸索。他的腰背在打鬼方的那仗中受过伤,天一冷就痛。他弯着腰在雪地里换乱扒拉了好一会儿,才拽出那金冠。

亚穆尔单手提溜着金冠,另一只手撑着腰,一个猛子直起来。但马尾辫没甩过去,一把糊在了他的脸上。张表寻过来的时候,正好就看见亚穆尔的这个样子。对方的头发尖甚至还湿哒哒的滴着水。

那根被亚穆尔扯下来的饰带,还好死不死的是跟绯红色。这根饰带在黑夜风雪的衬托下,诡异的鲜艳,丹丹的红。配着他一头近乎雪白的长发,别提有多渗人了。

可那老实张表还就偏没有眼力劲儿。他被白毛风吹得哆哆嗦嗦的,但还是深一步浅一步,走到亚穆尔跟前,行了一揖。只听得他颤颤巍巍地对亚穆尔说:“殿下,您别哭了。”

仰着头,亚穆尔也懒得再去挑头发。他就着厚厚一层头发去看张表。这狼狈地北厥王一开口,嗓子就像只破锣,哑得不成样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本王哭了!?”

张表被他这么一吼,就不敢说话了,只得哆哆嗦嗦地和他一起在白毛风里站着。说这只山羊,快被冷得冻死了吧,它还偏要跟一匹狼拧巴,很是舍不得走。亚穆尔看着面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大面人,轻轻叹了口气。

汉化需要时间,虽然很多年轻的北族已经开始接受,但张表还是受了很多老北族的仇视。为了护着这只野狼里的山羊,更武帝特意派他去北厥王担任府相。到现在自己与他朝夕相处已经五年。

赤那闾故意把他气回北厥也有五年了。

想来,那个家伙在五年前就萌生出这个念头了。

以酷厉为后面的太平铺路,让穆焮踩着自己的头颅来汇聚人心。

愚不可及,鬼方崽子从始至终眼睛里藏得就只是仇恨。亚穆尔从没在穆焮身上看出赤那闾总挂在嘴边的“他会是个好皇帝”。虽然他也承认对方从囚禁赤那闾到将其斩首的一系列行动的确做得狠,准,快。

穆焮甚至找出了这个狡邪的北厥王留在赤那闾身边的人。他也不杀他们,只是适当的“延迟了一下”他们向亚穆尔回禀消息的时间。等赤那闾被斩首的消息传到北厥,一切都迟了。

他再也见不到自己最好的朋友。

亚穆尔顶着一脸的头发,也不去掀它们,径直走向张表停在不远处的车。路过张表的时候,他抬手往对方肩膀上一拍,“回了。”声音比刚才好了些,从破锣变成了烂风箱。

张表一听,忙跟在他后边走着,屁颠屁颠地问:“殿下有什么打算?”这问题刚落进亚穆尔的耳朵里,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狼,猛地一下停住了,唰地甩头,本来糊在脸上的马尾辫就锤到了脑后。亚穆尔瞪着张表,好像他在问一个即成事实。

哆嗦一下,张表还是硬着头皮问了:“所以…杀了新帝…之后呢?”

亚穆尔本来已经转过头,听完了又猛地折回来。这个大秦的北厥王眼睛暗暗地盯住张表:“…然后?”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听到的问题。亚穆尔逗近了张表,笑了起来:“用一切去陪葬…赤那闾。”

“不行!”一向轻声细语的张表这回居然叫出声。他还是头一次在亚穆尔面前如此失态,不仅嗓子破了音,连脖子涨红了。亚穆尔看着对方,一时玩味起来,他把双手放到了张表的肩膀上:“喔…敢问先生有何不可?”

听他这么一问,不知怎的张表的肩膀竟然一下一下地抽起来。但亚穆尔见他这个样子却不奇怪。反倒语气更加谦了,亚穆尔不但松开了张表的肩膀,还给对方做了个揖:“请先生教我。”

看亚穆尔这个样子,张表眨了眨眼,别过了头。好像他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谁的影子。但别过头去没有多久,这个平常总是笑眯眯的面人竟哭出了声。他一边用手呼噜着眼泪,一边吸溜着鼻涕。“殿下…您别这样…我…我也想陛下…”

张表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着:“但陛下都是为了百姓,就算该毁…您也要想想陛下未尽的心愿啊…”他说着居然很大胆地牵住亚穆尔的手,紧紧地握起来。指尖乍一下传来的暖度让亚穆尔有些发愣。他顿了一下,原本轻得几不可查的呼吸,变得有些重,有些急促。

亚穆尔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保持着想要挣脱的姿势,手却还被张表握着。不知什么时候他呼出气的居然也能凝成白色的雾了。亚穆尔不自觉地握了握手里的金冠。那王冠还是硬硬的,割手,可他却突然想到,那一天,赤那闾双手捧起这沉甸甸的王冠,他的手,就不冷么。

呼吸一泄,亚穆尔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了。

他突然疲倦,这个北厥的王者,垂下头,慢慢将自己的手从对方那里抽了出来。大氅在他身后拖出长长一条印子。他拖着步子继续往不远处的毡车走去。这一次,亚穆尔一句话也没说。他只是一下一下喘息着,有些艰难地在雪地里跋涉。但他留下的印子还是太浅,很轻易地,就被风雪掩埋了。

在他后面的张表看来,北厥王突然沉默的背影,其实也很轻易就能掩埋。小小一条黑影,在白茫中起伏,或许已经被风雪刮花了,单薄得叫人想哭。

张表看着那一条黑线弓着腰,慢慢往前挪去。毡车那里跑来几个侍从来迎他,却都被他推开了。偏此时他脚下又一滑,那些侍从跟他久了,又下意识去扶,亚穆尔却猛地挥开他们。

他缓缓颓缩下去,用双手杵着膝盖,费力地呼吸着。

侍从们又围上来,这好像突然惹火了他,亚穆尔把金冠朝领头的那个掷去。没砸着,但他力气用得太大,整个人被连带着跌出。北厥王踉跄了几步,怎么都不肯让自己的身躯矮下。

但最终还是倒在雪地里,用一只手撑着自己。

张表见了,忙加快了脚步往前跑去。就在这个时候,在狂啸的白毛风中,他似乎听到什么零星的声响。像是人在轻微呜咽。他抬头去张望,发现冲过去的侍从们的动作都停了。他们不知所措地站着,甚至都不互相瞧一瞧,只是呆呆地盯着亚穆尔。

那声呜咽在侍从耳里却是嘶吼。

但又像是他们的幻觉,或是白毛风的恶作剧。那声戾唳,太快了,几乎刚出口,就被人生生憋了回去。

一边走,张表一边奋力地朝侍从喊,让他们把亚穆尔搬回毡车。但他喊了好几次,侍从们才茫然失措地回过头来看他。张表用力挥舞双手,示意他们快去把北厥王扶起来。而他们直愣愣地看了张表好一会儿,才转过去,却就是不敢上前。

又跑了几步,推开不敢上前的侍从,张表靠过去。

这些人都被吓傻了。平时他们见到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者。灿发碧眼,重甲陌刀,策马驰骋在帝驾前,他光是眼睛一睁,就能慑得敌将一缩脖子。

他就是这个庞大帝国的长刀。

但现在这个叱咤草原的北厥王,却孤零零地倒在雪里,悄然无声,像离枝的枯叶,被漫天的风雪静静湮灭。散开的银发落了他满面,让人瞧不见他的眼。

张表探过头,双手居然也颤抖了。他去扶亚穆尔,在手擦过对方脸颊的瞬间,却触到了一片冰凉。什么东西曾把北厥王的眼廓打湿,又被白毛风吹成了冰渣,滚下。张表的动作缓了一刻,他狠狠一闭眼睛,却还是将亚穆尔抱起。

侍从们这时才敢走上来,张表将亚穆尔交给他们。他看着一行几个汉子,手忙脚乱用毡毛毯把北厥王裹了,塞到车里,又急急忙忙地响起唿哨,架着马车往王府赶。等他们都走出半里地了,张表还是在原地站着。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

这把刀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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