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昏沉还是清醒。
亚穆尔只是觉得自己跌倒了,不停地下坠,不停地下坠。这感觉就像他和赤那闾的第一次见面。他被朔狁部落地纨绔子弟围攻,打赢了,走出一里地之后,却眼睛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一个赤那闾来把他拉起,带回去了。
黑暗的最底,和水里一样,有一层朦胧的微光。那光像是一只轻摇着的手,正招揽他过去。但当他坠到最底,他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原地。他还是在王帐里,那一顶他坚持留下的毡帐。
其实这顶毡帐也没什么特殊,里面镶着顶旧帐。
这顶旧帐是他和赤那闾做质子时用过的。赤那闾救了他,他看对方毡帐破旧,也没有东西可以报答,便把自己的给了对方,至少还缝补过。天很冷,冻死人是常事,两顶破毡帐总好过一顶。他自己倒无所谓,只是不想欠人情。
他将毡帐捆了,放在赤那闾面前。对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一个袋子扔过来。打开看,有点麦子肉干,是干粮袋。“把你的也并过来,不是要搭伙?”那时候对方说着,眼睛转过来看他。虽然也没什么,但是那样湛蓝的双眸却是他第一次见。
他们把两顶毡帐并作了一顶,从此并肩,直到赤那闾赶他走。
襄平六年,肃卑统一北境。赤那闾按张表建议的推行汉化。为了安抚世族,他北幸故地,犒赏诸部。那天是初冬的夜,辒辌车在朔狁以前的土地上行进。他还是穿着黑色的重甲,持着长刀,策马走在在车窗后侧。
他伸手一敲车窗赤那闾就会撩开窗户,从奏疏中抽身休息,和他聊聊天。
但自从汉化推行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做了。
亚穆尔知道他是帝国的长刀,无论是战场还是政局。
于是他用了还有些生疏的汉话。他轻轻了嗓子,“陛下——陛下——”,连喊了两声,车里却没有人应。他皱了皱眉,有唤了两声,仍旧没有反应。不得已,他用了北厥语,但使得是肃卑的音调。那是只有他们两个才听得懂的语言。
这会车窗打开了,却是一张冷淡的面孔。
自从统一北境,立穆焮为太子之后,赤那闾对他一直都是这副样子。冷漠生疏到很多新近的大臣都觉得两人关系普通。而其他世族老臣们都在议论,说是他也反对汉化,与更武帝生隙。
亚穆尔看向赤那闾的眼睛,那眼睛的颜色深多了,像天空中起了阴雾。
不知道为什么,他换回了汉话:“赤…陛下,请您歇息片刻。驿站还有一里。”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一支小银壶。“朔狁的酒,我…小王猜想陛下怕是不喜。这是掺了雪水的东奚酒。”说着,他刚想递出去,却又缩回来。当着更武帝的面,先自己尝了一口。用行动告诉对方,这酒是安全的。
言语间的变化,动作上的迟疑,落在更武帝的眼底。接着那里有什么东西就闪动了。他牵了牵嘴角,几乎是有些陌生地勾起一个笑容。
赤那闾没有用汉话,而是用了亚穆尔先前的语言。
“下雪了…外面冷…亚穆尔你上来吧。”
听到久违的称呼和语音,亚穆尔愣了一下。垂下头说了声好,眼角弯了弯。
进到车内的时候,亚穆尔特意将沾了寒气的铠甲褪了。他穿着一件银纹的深色澜袍,外面罩了大氅。他坐到赤那闾对面的时候,还特意搓热了手。对方的身体在伐鬼方后就不太好,怕冷。
一路上,两人并没有谈论政务,而是难得说起以前的事情。他们并没有在驿站休息而是冒着风雪连夜赶路。亚穆尔并没有阻止赤那闾,因为那时候对方的身体还没有坏到之后的程度。
他们在辒辌车内一起吃了晚饭,腌制过黄羊肉烤好了送过来,底下还衬着发烫的木炭。赤那闾没有碰一起送来的酒,而是一直拿着亚穆尔的银壶,一小口一小口的酌着。他好像很舍不得喝完这壶酒。
亚穆尔端着银杯,靠在车壁上。他在人前冷漠严谨,私下多行少言。只在信任的人面前喝酒。微熏之后却热情真诚,言语风趣,很放得开。所以他现在正笑着和赤那闾说以前的事。正说到和朔狁的世族子弟们打架,他最喜欢看他们前来寻衅最后却被打趴在地上的表情。
他说到兴头上,显得有些手舞足蹈。赤那闾坐在他旁边,笑着注视对方,一双眼睛湛蓝,没有一点阴霾。
或许是那双眼睛太过明朗,亚穆尔那一天居然没有察觉到赤那闾的异常。他并没有看到那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落了下去。最后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空壳。
更武帝手里的银壶空了,他眼里的光也已落尽。
那是已经过了三更,朔风急摧,发出呜呜的声音。亚穆尔靠着窗户这一边,冷风从窗户缝里钻了进来,他却不觉得冷。一双眼睛的颜色浅了,亮了,像雪山下清碧一弯长河水。
“亚穆尔……”他听见对方唤他,将目光从窗户缝隙外移了回来。他笑着问更武帝,“怎么了?赤那闾。”更武帝看着他,眼睛闪了闪,慢慢地开了口。“你不日便回北厥。”语气轻描淡写。
亚穆尔坐了起来,“怎么?战事?”
更武帝摇了摇头,“不会再打战了。”他手指攥紧了那只银壶。但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他的手,所以亚穆尔并没有看到。敏锐如他,如果当时他看到了,或许一切将不一样。
“所以我们分帐,你回去管理部族。”更武帝语气平淡的说完了这句话。
那一弯碧绿的长河,一下子就翻动了。亚穆尔把眼睛眯了起来,他似乎对自己从话里理解出来的意思,有些难以置信。但他并没有说话,又拿出了那副对外的冷漠面孔。他打量着对方,最后语气冷静地回复。
“你赶我走。”
听到这个回复,更武帝愣了一下,却突然哈哈大笑。他还是很亲近的坐在对方旁边,但不知怎么却让人觉得他们俩的距离遥远起来。“对,”他歪过头,逗近了看亚穆尔。“我不需要你了。”
亚穆尔回看他,缓缓地把手里的银杯放在了案几上。他的脸又苍白了,刚刚因酒意而起的红润全缩回去。
“原因。”
更武帝将亚穆尔搂了过来,他靠近了对方的耳朵。
亚穆尔像是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句话。他几乎是在听到的瞬间,就把目光避开了。他没有立即搭话,而是若有所思的拿起了刚刚放下的杯子。亚穆尔知道那是对方常用的。里面还有他刚刚斟的半杯。
刚刚还温热的酒,只这么一会儿就凉了。不知道那一瞬脑子里掠过什么想法,亚穆尔居然把杯子拿到手里去捂。他耸着肩膀向前坐着,手指在杯沿摩挲。
“誓约,同死。”亚穆尔将银杯送到嘴边,缓缓地喝尽了杯里的酒。“而如今,你却不认我。”
银杯落到地上。
北厥王站起身来,大氅的尾摆在车厢里拖行。他径直向车外走去,脚步没有迟疑。亚穆尔拒绝了侍从牵上来的马,他一个人在雪里站了一会儿。抬头看着飘然而下的雪花。
再回眼,眼中已是一弯死寂。
“如此……你让我何以自处。”
亚穆尔站在一旁冷静地看着五年前的自己。同一个人却被两段不同的时光隔开。他在王帐里拥裘围炉,另一个他在雪地里仰头自语。这些都不是真的,都是他混沌中看到的幻象。
但只有一件事是真的,赤那闾死了。他的头颅被斩下,静静地被自己捧在手心。
心已经不会在痛,因为已经毫无感受。
亚穆尔索性在王帐中坐下,从篝火旁拿起酒,自斟自饮。他目睹着五年前与赤那闾诀别的幻境在风雪中渐渐消失,又或是被他自己渐渐掩埋。或许永远活在幻象里也不错,至少不用面对。
他微阖双眸,准备喝尽这一杯酒,却突然发现幻象中传来了第二个人的声音。那人嗓音很沉,却带着戏谑的意思:“这样的人最讨厌可是?”亚穆尔抬起头去看,他本能的防备,却又觉得又没有什么防备的必要了。毕竟赤那闾已经不在了,而且不会在回来。
亚穆尔饶有兴趣的来者。那人长袍如蓝。不知是用了什么料子,飘拂的衣袂趁着上面的云气纹,像是将星夜披戴在身。朦胧中一头银白头发散出微光,耳朵上微摆的两个耳环,与长发交相呼应。
皱起眉头,亚穆尔下意识觉得来者是和盲先生一流的神棍。虽然对方从头到脚与盲先生没有一丝相像,但是他就是觉得这两人很像。他直觉这两个人有一种共同的关联。
那人现在注视他的目光,和盲先生的如出一辙。对方金色的双眸看过来,虽然很轻,但亚穆尔却觉得背脊发凉。他居然被对方慑住了,那金色的瞳孔似乎洞悉他的一切。前世,今生,甚至轮回永世。
那种带着高高在上距离的,熟稔。
可亚穆尔的背脊又松下来,因为那人拿起了另一只银杯,带着和他同样的叹息。“……我也有一个…那样的好友。他也不在很久了。”
对方接着冲他举杯致意,“请我喝一口酒吧。”亚穆尔点点头,有人陪他喝酒自然是好的。那人坐了下来却没有动。他只是将酒杯放回案几上,用手一指亚穆尔腰间,那里悬着赤那闾的银壶。亚穆尔的目光随着对方的手指,落在银壶上,刚想要拒绝,却又将银壶取了下来。
人不在了,守着一只银壶,有什么用。
他把银壶拿到耳边晃了晃,里面居然有酒。亚穆尔将银壶递给对方,似乎是觉得没有设防的必要,他甚至还很热情的提醒一句:“东奚的酒很烈,慢饮。”那人笑起来,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无妨,我酒量好得很,天仙都不能比。”他把银壶打开,先送到鼻子前闻了闻,接着酌了一口。
“很好,我很久没喝酒,这是人间少有的好酒。”那人说着却将银壶递过来,似乎真的只喝一口就够了。亚穆尔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接过银壶:“只饮这些?”对方听了,像是想到什么的笑起来,他摆摆手,“贿赂嘛,我可不敢收太多。”
见亚穆尔满眼狐疑地看着自己,那人站起身来:“为了谢你请我喝酒,我可以让你见一个人。”亚穆尔听了,瞳孔一缩。
他究竟是什么人。
对方并没有理会亚穆尔的质疑,仍是带着那种洞悉,将右耳上的耳环摘了下来。银耳环样式古拙,绝不是现在的款制。细细端详,亚穆尔依稀记得,这种耳环,确切该叫“胜”。似乎是汉人千年前的饰品。
像是知道亚穆尔在想什么,那人单手将银胜递了过来。他看着对方小心接了,浅笑道叹息:“氓神戴胜…隽神携镯…如今却都没人认识了。”银胜躺在亚穆尔的手心,流光溢彩,像是有生命一般。
“替我好好保管,我有一日会来取的。”亚穆尔听着,将目光从银胜上移开,想去再询问什么。但当他再抬头时,那人已经不在了。而门口却影影约约出现了另一个人影。
亚穆尔在看到那个人影时就愣住了。
那个人,无论怎样,他都认得出。
赤那闾。
亚穆尔猛地走了过去,揪着对方的衣襟,将人拉了进来。怒视着挚友,他的手将衣领攥紧了。“你是什么意思!?”迫使赤那闾抬起头来看他,亚穆尔一连重复了几遍,“你是什么意思!?”
“不认誓约,又将头颅送来。”亚穆尔眼中那碧绿的长河翻腾起来,波涛汹涌。他攥着对方的衣领,用力摇震。“你究竟让我如何自处!?”
赤那闾本想勾起嘴角,却没有成功。他只能注视着对方,却对对方的悲伤和凄凉无能为力。他听见亚穆尔在他耳边近乎呜咽的嘶吼:“你让我如何自处!?”
赤那闾在这声嘶吼缓缓闭上眼睛,他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抬起手,抱住了对方。他将对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似乎这位故去的帝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张了几次口,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湛蓝的眼睛几番闪动,他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亚穆尔…这是我的命运。”
对方听了却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把自己万劫不复就是你的命运?”亚穆尔撒了手,一甩袖子背过身去,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那我呢?我的命运就是用一切为你陪葬,让大家一起死!?”
赤那闾听了笑着摇头:“别这样…亚穆尔。”但对方却更上前一步,亚穆尔挑起一根眉:“别这样?你明知道这就是你死了的后果。”他说着身子更往前倾出去,发丝从身后泻出来,落在肩膀前。
刚要开口说话,赤那闾却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住了目光。他抬手拾起对方落在肩上的发。他仔细端详着,眼里的光涌动,似乎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亚穆尔,你的头发全白了。”
对方听了,不管不顾地笑起来:“是啊,拜你所赐。”亚穆尔一甩头,拽起一缕头发,居然直接就扯了下来。他把头发塞到赤那闾手中,几乎是强迫对方紧紧握住。“你可以好好地看看!”
赤那闾握住了那节白发,紧接着抓住亚穆尔的手。他把对方拉过来,单手正住亚穆尔的面孔。他用这种几乎于制服的方式,让狂暴中的挚友有了一丝的停顿。他的视线与对方的教诲,那抹湛蓝像是雪水,缓缓地流入,渐渐地平息那奔腾呼啸的长河。
正视赤那闾的亚穆尔是无措的,他痛苦,狂喜,眷恋乃至有些绝望地与对方对视。他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却越加短促。赤那闾轻轻地对亚穆尔说:“……帮我守护大家好么。” 他带着笑容看着对方,“你一直都有这样的愿望……不是么?”
他轻轻放开对方的面孔,握住对方的肩膀。“你并不是因为我而有这个愿望,而是你本身渴望有能力保护。” 赤那闾说着,眼睛是从未有过的明朗。他慢慢地拥抱自己的挚友,语气轻柔:“这个愿望会让你撑过来的。”赤那闾一边说着一边安抚似的拍着对方的背脊。“你会好好活着。”
亚穆尔闭上眼睛,慢慢呼进一口气。他知道,永别在即了。
所以他也更用力的回报赤那闾:“下一世,后会有期。”
对方笑出声来:“我等你。”
襄平十一年,北厥王大病,不朝。十二年,新帝癫狂,酷厉竟多胜更武帝。诸藩镇多有反叛,魏国公高文陷都城晋昌,新帝不知所踪。北厥兵出,收更武帝故疆,纳肃卑,鬼方,朔狁旧地,得保一方四族平安。
尝有劝进称帝者,北厥王笑而摆手曰:“北境只一帝,谥更武。此后无帝矣。”至其甥登位,亦不称帝。
终其一族,未有称帝者。
视线归于黑暗的时候,庄莘还没有反应过来。指尖还依稀留着亚穆尔的不舍,和赤那闾身上的暖度。他脑中有一瞬的茫然,望着前面渐渐消失的身影。刚想抬手叫住离人,却又叫不出名字。庄莘一时竟分不清了,他不知自己究竟是亚穆尔还是庄莘。
亚穆尔的情感是那样刻骨,排山倒海一样,压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一场的风雪,又或许他所自以为的今生只是前世亚穆尔的一个梦境。等他梦醒后,再见赤那闾之时,会笑着对挚友说:“昨晚的梦很怪。”
庄莘在黑暗中徘徊着,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平时被封压在心底的孤寂慢慢地翻涌。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个瞬间他是完全无力而孤单的。却总是没有一个人可以求助,或是依赖。
满目的荒芜和死寂。
他回转过头,按照直觉往前方走去。
庄莘总觉得那里有一束微光。
他往前走着,视野渐渐清晰起来。庄莘看见一座石桥,一条长河蜿蜒,岸边有人在摆渡。有一条人影站在石桥底下,他穿着大氅,似乎从风雪中来。庄莘下意识朝那人走去。这个人的背影是那样熟悉。
那人正在专注的看一块岩石。等庄莘走近了,他也刚好转过身。这人一头灿若流云的长发,如出一辙的碧眼看过来。
庄莘被同样的一双碧眼一看,一时愣住。他伸出手想去触,但半途却被那人阻止了。银纹澜袍的袖子垂下来,亚穆尔注视着庄莘,冲他浅浅一笑。“你看到的只是零星的魂影……”说着他指了指对方,“不然,你如何能出生。”
“你因何留在此地见我。”一反常态的,庄莘的语气沉了下来。几乎就像是另一个人。亚穆尔的眼神凝起来:“那个愿望,你自小就有了。”庄莘点点头,抱起手,却并没有回答。
前世和今生的相遇,两段不同的人生,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
他实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面对前一世的自己以及那一世的金戈铁马和那未尽的愿望。毕竟在前一世,北秦最终大乱。原来的帝国分裂成了北魏,北厥以及隋太宗继承的大齐。
百姓流离失所,山河黯淡。
而今的大文看起来繁荣安定,但实则暗潮汹涌。天子身体每况愈下,太宗派蠢蠢欲动。
叹一口气,庄莘仰起头看向远处的黑暗:“有些事我必须要做。”亚穆尔听了,很是理解地点点头。他和庄莘并肩站着:“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他说着朝远处的黑暗一指,“这一念,足以照澈山河。”
庄莘听了先是一顿,复而喃喃重复道:“一念照山河…一念…照山河。”
他低声慢慢地讲了一遍,才转过头,看着亚穆尔。庄莘的目光落在对方的一头白发上。他伸手轻轻一点:“你……后悔么。”亚穆尔听了,却噗地一声笑出来。他大声笑着,那笑声难得的明朗,几乎连前面的黑暗都被震退了些。
看着大笑的亚穆尔,庄莘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也朗声笑起来。
一念照山河——问说出这样话的人后不后悔,实在是多余了。
轮回前世之外,龙气封地,无救谷。
神魂进入轮回境界的庄莘与穆肃盘腿坐着。他们进入前世幻境已有三个时辰。起初他们像是沉眠一样,毫无动静。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身上居然起了一层薄薄的金光。这一层金光柔柔地环绕着他们,云气一般的盘旋,到最后竟隐隐显出龙形。
盲先生在他们旁边怀剑而立。他一直站着,也不嫌累,只是在金光显形的时候笑了起来。他一捻手指,在空中引出一条像先前那样的淡金念力。他以念力为基,悬空起符。淡金色的线条浮动着,在盲者写完最后一笔之后,慢慢融到空气里,最后消失不见。
这是一个线索符,接收符咒的人可以循着念力跟来。
缎寞离和霍迟在无救谷禁地外等了三天。现在已是临近第四天的夜半。
篝火旁,缎寞离抱着手站着,而霍迟则用树枝串了包子认真烤着。包子在火焰上翻转,刷了油的表皮被烤得金黄。牛油的香味混着包子的麦皮香在空中升腾。缎老板注视着霍迟,不知道是想吃包子,还是受不了对方在任务中这么不正经。
他的眼睛在禁地出口和包子间来回转动。终于在转到第三次的时候,缎寞离有些不耐烦的张了嘴:“老霍,你应该追得他们两个人,跟着魂气走。”霍迟却固若罔闻,手上的动作不停。
“老霍。”缎寞离见对方过于专注,不得已又叫了一声。但霍迟却逗近了去瞧那包子,往上细细撒了一把盐。缎老板爷见了无奈地翻了好大一个白眼。紧接着猛地拍手:“吃货!再不回答,扣三个月伙食费。”
他话音还没落,刚刚像聋子一样的霍迟立刻就蹦了起来。
这老饕举着手中的包子,很是不满地嚷嚷道:“转轮王都没催,你这个无常鬼倒催命催上瘾了!?”缎寞离听了,用手捂了捂额头。他走到篝火边,一屁股坐下,将另一个包子拿起来。“我是中阴将,整个转轮殿的鬼魂缉拿都归我管,你说我这个无常要不要急点?”
霍迟却不为所动,他还是高举烤包子。“民以食为天,夺食之恨不共戴天!”说着他一把抢过缎老板手中的那串包子。“所以你今天一点包子屑都别想尝到。”
缎寞离刚要开口说话,一道金色符咒落到他的手中。
他眼神一沉,朝霍迟说了声:“走。”便捻了个口诀,凭空消失了。而那老饕却先叹一声,连咬了几个包子,才嘟囔着,一跺脚跟了过去。
他们到达的时候,庄莘与穆肃身上的金光大炙。那龙形的金光在他们四周盘旋呼啸,虎虎生风。缎寞离刚出现,便一比剑指,引出一条赤金色的念力来。他将念力一拉,口中低诵法诀,那金色龙气便像受了牵引一般,一头往地里扎去。
后到的霍迟也没有迟疑。他冲着缎寞离说一句:“回头加我伙食费。”便将包子串儿用嘴衔了。接着霍迟双手往地下一撑,身体迅速胀大几倍。成了一只庞然大物。它念力幻出的金色气旋刮起一阵旋风。四周的树叶都不止摇曳,发出咯吱响声。一瞬之后,这龙首狮身的奇兽就随着龙气消失了。
缎寞离听了霍迟的话,脸立刻拉下来。他冲着空无一物的地方喊道:“……你是饭桶吗!?”一旁的盲者听了,却只是笑。他朝缎寞离极温和的一点头:“若有神兽饕餮相助,龙气的稳定想必没有问题。”
没有说话,缎寞离直接向盲者行了一礼。他深深稽首后,才开口:“此番劳烦罗先生了。若非先生,寒隽性命堪忧。”那被称为罗先生的奇异盲者却没有居功。他微微一笑道:“缎将军客气,本是当为。”说完却像想到什么似的,皱起眉头。
“此次龙气被扰并不单纯。”盲先生语气间有些不确定,但还是开了口。“恐怕和氓神有关。”缎寞离听了一愣,两条眉毛也拧在一起。“氓神……是九苗部族信奉的邪神?”
盲先生点点头:“是。但详细一言难尽。”他说着叹了一口气,“恐怕在下需要面见转轮王殿下,当面相告。”
他们的对话说到这里却突然中断了。
庄莘不知怎了,猛地喷出的一口血来。
扶住南洛侯,盲先生在他身上连打几处大穴。缎寞离也赶了上去,他看一眼对方,抬手摸了摸下巴。“担那么重的担子,他也不怕活不长?”
盲者为抬手抵住庄莘后心,为他护住心脉。“有些事情只能他担着。”他一边抬手输送真气一边说。缎寞离却摇了摇头,“魂魄强大,但身体却弱了些。”他从身上拿出一支醋瓶,倾出一滴血来。
“神兽饕餮的血,纯阳调阴,可却百疾。”缎老板说着,将饕餮血点在庄莘眉心。盲者像是感受到了对方的动作,微微一笑:“好在无救谷灵气充足,身体并不会影响到他的神魂。”
“但他的情况,也比他弟弟要好多了。”缎寞离将醋瓶收了起来,抱着手看庄莘。“这兄弟俩,若不靠瞳色,还真是一点都分不出。”
说话间,旁边的穆肃猛然睁开眼睛。他身上的金光霎时就淡了下来。
他双眼失措,嘴唇干裂,犹自喃喃。
“试着去相信……”他重复着,像是在回应谁的话语。
同一时刻庄莘身上的金光也淡了下来。但不同的是,庄莘的嘴角却含着一抹笑意。缎寞离见了一拍手站起来,他笑着说道:“老霍手脚挺快,居然已经引正了龙气。”
正说着,一团金色的气旋从地里冲了出来。那气旋在缎寞离面前散开,中间显出一个人影来,正是霍迟。但他却一改先前的轻松样子,而是颇有些担心的样子。他径直走向缎寞离,冲对方说道:“欲夺龙气之人的魂气很不寻常。”
缎寞离眉毛竖起来,也朝对方走进一步:“是有邪神神力?”霍迟看向对方, “不错,以幻影入境界,还能引动邪神遗力……”他将双手插在腰侧,“恐怕已经对氓神的封印动了手脚。”
啧了一声,缎寞离有些心烦的锤了锤手。他朝盲者那边微一侧头,和霍迟示意:“先生和我们一起走。”
接着缎寞离目光转向穆肃。后者此时已一点一点清醒了过来,脱出幻境。他冲对方喊一声:“来认脸的!我们有急事待办,你招呼那一个。”穆肃正起身,他晃晃头,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听了这喊话,他动作一顿,然后像反应过来朝缎寞离微微颔首。
事情变得这般紧急,可那盲先生还是不急不慢的。他先缓缓走到穆肃面前,抬手行了一礼。他温和一笑,语气宽慰地说:“前一世你让我带给穆焮的话,今生我已带到。”他的一双盲眼此时也睁开了,似乎真是想在分别前好好端详对方。
那双眼里分明没有焦距,此刻却显得温润和善。
盲者再躬身向穆肃一礼,他抬了抬手:“请珍重。”
穆肃见对方如此,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几乎愣在原地。但他最终还是握刀朝盲者回礼。“多谢先生教导。”语气是少有的恭敬,面上的神情也松了许多。眼睛在那一瞬间似乎变得湛蓝起来。
庄莘就是在那个时候脱出幻境的。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穆肃的这个表情。或许是幻境的情景太过真实。“赤那闾”三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这个名字到了嘴边,却被一股力量生生拽了回去。
心中有一条意念,将他的神魂牢牢定住。这意念不允许他有丝毫的脆弱动摇。
他只是他,而有些事情他必须去做。
“所以你们是打算赊账咯?”虽然嗓子有些干哑,但南洛侯还是保持了他一贯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句问话引得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到了他身上。但庄莘却不着急,而是伸手把抹在他额头上的血沾了下来,往嘴里一方。他砸吧了一下嘴,又去把自己的脉。或许是因为他一系列动作太过莫名,缎老板一时都忘了不耐烦,看着他一路捯饬。
大大咧咧把双手往膝盖上一搁,庄莘清清嗓子。他一双碧眼很是狡黠的咕噜一转,盯着缎寞离。“亚穆尔在幻境中昏过去的时候,我入境太深,应该也受了波折。但你们是用什么止住我心悸的?”
他倒也不避讳,直勾勾开始伸手要报酬。“刚刚的血,我没尝过,应该不是寻常药物。”说着,他憨厚朝缎老板露齿一笑:“老板爷赏点呗。”缎寞离听了忍不住又要翻白眼,但那白眼翻到一半又朝霍迟飘去。那意思是让对方快点给,给完好办正事。
霍迟接到了讯息,倒是帮缎老板翻完了白眼,只不过是对着缎寞离自己翻得。他一面在怀里掏着什么东西,一边用手指着庄莘,很是不满地嘟囔道:“猪肝,猪肝,猪肝,猪肝,猪肝,猪肝……”
将装了饕餮血的瓶子拿到手,庄莘明显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嘿嘿一声朝穆肃一指。“谢赏——但老板爷,虽然我后面那木头兄弟不说,但他的那份——”虽然话没有说全,但意思已经明白了。真是听得缎寞离直磨牙。
缎老板朝穆肃一扬头:“欠你一件事,改日来寻我。”
点点头,穆肃抬手示意他们先走。他一边做个请的手势,一边去扶庄莘。但不知道是不是刚清醒力道控制不好,庄莘一下子疼了个呲牙咧嘴。南洛侯就着对方的力起来,却又迅速将对方的手拍掉。“懂不懂怜香惜玉,呦呦呦,肩上的伤!”
霍迟此时又化回原形,将缎寞离和盲者驮在背上。金色气旋在他们四周围绕。但就算临走,缎寞离还是见缝插针的,飞出一个眼刀。缎老板看来积怨已深,他那眼神就一个字:“该!——让你一张碎嘴。”
但不知那眼刀是否到达目的地。因为在下一瞬,那金色气旋一裹,他们就消失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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