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救谷煞气被净化之后,整个山林都活起来。阳光透过树叶打下来,有些斑驳但温暖地落在地上。而上一季的枯叶还堆积着,随着庄莘他们两人脚步迈进沙沙作响。
一路上,他们谁也没有提及幻境中的经历。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似乎又因为前世的关系尴尬起来。
那一世,他们生死相交。这一生,他们却只是同路的陌生人。
似乎有些可惜。
庄莘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
但他这个懒腰并不成功,他右臂只舒展到一半就打了弯。他嗷一声叫出来:“伤伤伤,等到最近的市集,我半个肩膀都烂了。”
他将手臂收回来,随手扯了一根小树叉去砸穆肃的脑袋。“霜白兄,我们已走了一天了,什么时候能回到来时的市集啊。” 走在前面的穆肃像后脑勺生了眼睛,一侧头,轻易的避过。
穆肃脚步略缓,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来时东南,现在是西北向,应该就到了。”他很难得的没有保持沉默,而是直接回答了庄莘。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有意料到对方会理自己,庄莘像得了糖的孩子,眼睛一亮。
蹦跶了几步,他一下蹿到穆肃面前。
“啧啧,霜白兄,今天好温柔!”庄莘说着避开穆肃飞过来的眼刀,绕到另一边。他抱着手,一副要好好研究的表情。“是不是——”他逗近了穆肃,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对我日久生情——”
干巴巴地眨了一下眼睛,穆肃和庄莘对视。然后他异常果决的抬手,作势要往对方右肩一砸。庄莘见了,立刻夹尾巴躲到穆肃背后。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收敛,反而一下跳到了对方背上,像只猴子一样扒住。
“……下来。”穆肃沉默了一瞬,反手抬刀就要去抽庄莘。
看出了对方的意图,庄莘却以进为退,抱住了对方的脖子。穆肃没料到对方会自己将肩膀递上前来。本来装个样子的刀就要砸在庄莘右肩,他猛地收力,刀登时一震,悬在了离庄莘右肩一寸的地方。
“……你伤的真是肩膀?”穆肃顿了顿,缓缓将刀放下来,扣在腰带上。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认命一般的真的将庄莘背起来。正当对方得意之时,他却幽幽吐出了后半句话,直杀得庄莘心中喷出一口老血——“……你确定伤的不是脑袋?”
好在庄莘难得棋逢对手,他立刻恢复,嬉皮笑脸地把下巴往穆肃肩膀一放。“一开始还觉得,前一世你那么温柔简直梦一样——现在终于挖掘到了。”庄莘话音刚出口,穆肃就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那语气实在是太粘腻。
“……”
似乎是不想在回答庄莘,穆肃抬腿往前走去。他一路背着庄莘走,对于背上人叽里呱啦的一路废话,选择了三句一应的形式。庄莘一个人说的手舞足蹈,穆肃规律的说:“嗯。”倒也还相得益彰。
后半路上,庄莘持胜而骄,全身心的示范了什么叫蹬鼻子上脸。他扯了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又折了个小树叉,当马鞭,哗哗地舞着。而穆肃虽然没有说话,额角却愉悦地蹦出一串青筋。
但这串青筋很快又消了下去,因为青筋直蹦的人换成了庄莘。
只见穆肃毫无征兆的猛地停住,后面那位大爷立刻往前一撞。他用坚硬的脑勺去迎对方脆弱的高鼻子。于是森林中登时传来一阵惊呼,激起一群野鸟。呱呱呱地从林中窜出来。那些野鸟很通人性,非常明白谁是罪魁祸首。
一泡鸟粪精准无比的落在庄莘的头上。
穆肃紧接着趁胜追击。他嘴角一勾:“我也觉得,亚穆尔何等担当。你出生时,一定是后脑勺先着地,伤了脑袋。”庄莘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抓了叶了正要去擦鸟粪。他听了这话一下激烈地支吾起来,奈何他捂着鼻子,话说的实在让人听不清楚。
这时又听得穆肃语重心长,慢慢地开口道:“怪不得你老喝药,可见治脑袋的药,不能停。”庄莘好不容易揉好了鼻子,又将鸟粪擦干净。他刚要回击,就见远处急匆匆跑来一个人影。
看样子是个砍柴的大叔。他两鬓的头发都白了。他见穆肃背着人,远远地就喊:“喂——伤哪儿了?脑袋没事儿吧?要药吗?”
好一把横来的飞刀。
庄莘:“……”
穆肃听了那老翁的问话,嘴角不可抑制地向上一勾。
离山脚也近了,他抬腿向对方走去。
大叔在附近砍柴,被庄莘一声惊呼引了过来,以为他们遇到什么危险。在问清了庄莘没事后,大叔有些害羞地搓着手。他解释道:“我们这儿的猴子,脾气特别傲,没事喜欢扔东西。”他说着,重重地搓了三下。“上次来,我就被砸了。”说到这,他语气却提了起来,竖起一根手指。“不过也是奇了,您猜怎么着——是个玉哨子。”
庄莘听了,也跟着惊奇起来。他一拍穆肃的肩膀:“有这么好的事?”穆肃的眼中却闪过一道微光。他端详对方一阵,朝对方一抱拳。“这位仁兄,敢问您附近的旅店,哪家好些?”
那大叔看来对附近市集非常熟悉,他眼睛一眯,只略略一想便答道:“清水居,干净实惠。”
朝对方又一拱手,穆肃道了声谢,便又背着庄莘往前走去。
等走出了一里,庄莘才又开口说话。他皱着眉头,将嘴凑到穆肃耳边。“霜白兄,你不觉得这个大叔有点奇怪么?”穆肃眼光一动,他侧了侧头:“怎么?”庄莘压低了声音:“你不觉得对于一个寻常樵夫,这人的眼睛太亮了?”他说着又想了想,举了个例子补充道:“像隐匿黑暗伺机而动的野兽。”
这一回,穆肃却没有回答。而是略一点头,突然沉默下来。半响都没有得到对方的答复,庄莘歪了歪头。就听得穆肃忽地说:“他们两个都是野兽,是被乱世逼得。”
穆肃这一说没头没尾,庄莘却还是听明白了。对方是在说赤那闾和亚穆尔。“没错,他们是被逼成了野兽。但是他们却是为着一个愿望。”好像是没想到庄莘的回答会这么正经,穆肃转过眼珠,瞟了对方一眼。
“……这也是只有他们能做的事。”穆肃难得的接了庄莘的话头。
听了这话,庄莘的眉角微妙地一颤。他眼中的碧绿沉了起来,似乎又在玩味着什么。他隔了一会儿,才缓缓地答道:“是啊,有些事情必须要人去做。”
一路无言,到达清水居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庄莘的头在穆肃肩膀上耷拉着,随着对方的步子,一起一落,竟是睡着了。而穆肃也竟任劳任怨,抬脚跨过客栈门槛的时候更是放轻了动作。
“两间干净屋子,挨着,上澡盆子。”小二还没上来招呼,他便扔了些碎银子,径直往楼上走去。
二楼堂里置了榻子,穆肃在榻面前站定。似乎是想了想,突然翻过身猛地把庄莘扔了下去。果不其然,接着就是南洛侯故意拖长了声的哀嚎:“懂不懂怜香惜玉啊,你!”而衣夜司司卿却毫不顾忌,蹲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是辛国公,按律大你一个爵位。”
头一次没有跟上这木头的思路,庄莘挑了挑眉,索性作无赖态,两手一撑:“怎地?”难得自称辛国公的穆司卿瞥了对方一眼,笑着站了起来,转身离开。在离开之前,他轻飘飘地送来一句话,值听得庄莘噎着一口气——“按理,你如此僭越让我背,就该嫁了我,庄姑娘。”
新进成为辛国公“夫人”的南洛侯愣是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等小二打好了水请他进屋子清濯的时候,他才回魂似的,幽幽地在嘴里念叨:“——出息了出息了——我庄莘也有被人调戏的一天……”
屋子地方不大,好在整洁敞亮。澡盆子靠内放着,中间还加了屏风。可以了,庄莘想着,在这地方还能住着客栈。他点点头,却又皱起眉头。原来是他那件本来颇为风骚的澜袍,经那么一番折腾已经跟别人家的抹布似的,此时正尴尬地掉在他的身上。
似乎是被自己的发现惊着了,庄莘几乎是扑到正在关门的小二身上。“烦请给置办身干净衣服。”小二倒是气定神闲,笑呵呵地推了庄莘的银子。他朝对面的屋子一指,示意穆肃事前已经嘱咐过了。这下庄莘的表情又精彩了一番,不过等他关起门来,脸上就又是不同的景象了。
眼睛微微一眯,庄莘突然就沉了下来,连带着,连屋子里的气氛都变了。他从内袍上撕了布条,叼着将一头长发绑了。手脚颇为麻利地褪了衣裳,接着就用随身的小刀准备拆了右肩的绷带。
绷带已经成了棕褐色的,最底下的已经和伤口结痂,黏在一起。庄莘看了看,叹了口气,手上却是毫不留情,极为凶狠的将绷带扯了。顷刻间,他大半个肩膀就又被染成红色。但南洛侯却是一副见惯了的面目,也不理睬,半裸着身子,往澡盆走去。
在帷幄里还看不太明白,等他一到光线底下,身上纹路却一目了然。墨色线条蜿蜒,依稀是纹了一尾回燕。但再细看,就发现那墨色下面,藏着几道极长的伤疤,有些的尾稍叠在一起,像是有了些年月。
那么长的疤,就算是江湖人也少有,应该是开刃很长的刀所致,比如军用的陌刀。
庄莘靠在澡盆边上,水中倒映出一张苍白的面孔。水汽弥漫,带着温度袭向他,似乎还是多少受了些感染,庄莘的面目松动下来。这个不知为何一身伤疤的男人,半狭了眼,缓缓倾出一口气。
再开口是全然不同的萦纡深沉:“……了却君王天下事……可怜白发生……”语气清冷得不像是同一个人。
只一墙之隔,穆肃却已经将自己打整完备。他凭窗望去,这山脚边的小镇子不大,但是宁静祥和,此时正是晚饭的钟点。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升起袅袅的炊烟,更显得静谧温馨。
衣夜司的司卿看到这里,不自觉地抬起了头。平常他低沉着眉头,双眼间的阴影就显得很浓重。现在一抬头,反而连带着眉角的锋利都柔和了些。他手里掂量着侯傲给他那个玉龙哨子,眼睛却在凝望着完全不同地地方。
“山河错落,万家星火。”他难得地吟了一句,吐息间带了淡淡地暖度。
但就在这句话出口一瞬,他的手就攥紧了那枚玉哨子。
然后关上了窗户,背影刹那间有了决绝的意味。
可他转过身,却又还是那一幅木然的神情,似乎刚刚那一连串的感情松动,都只是黄昏映照下一丝柔软的幻觉。
穆肃算好时间,估摸着南洛侯再是要把自己洗得跟要下锅的大白萝卜似的也绝不了一个半时辰。于是他在一个时辰之后,轻轻敲了敲对方屋子的门,打算邀对方一起喝一口酒。
手上力气渐大,但敲过三轮之后屋里似乎还是没有反应。穆肃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迟疑,往后退了半步,直接踹开了庄莘的房门。就在一声惊天巨响之后,屏风后面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接着搭在屏风便衣架上的一件中衣就被拽走了,庄莘的嗓音有些尖锐起来:“辛国公!没人教过你非礼勿视么!?”
被直呼封号的穆肃视若罔闻,直接往屏风后走了过去。果然,一过屏风就看见“惊慌失措”的南洛侯。那人正好整以暇地倚在浴桶旁的一张贵妃榻上,身上衣服整整齐齐,套的又是一件颇为骚包地暗云纹缎袍。
可见对待某些人,是用不到礼数的。
庄莘嘴上衔起一抹坏笑,他一边看向穆肃,一边尖着嗓子十分凄切道:“哎呀呀,国公大人啊,小女子全身都被你看了去……你可要负责啊。”说着还不忘用手指缠住刚刚的那件中衣,在眼角抹了抹,好像真有无数辛酸泪似的。
丝毫不为所动,穆肃只冷冷挑了挑眉,伸出手指向庄莘一勾。“叫你吃饭,爱来不来。”说着转身就走。庄莘一听,两眼刹那间亮了起来,不消对方再说第二句,立马滚到了穆肃身后。他手向前一伸,身体挺直,脸上更是硬挤出几分谦和有礼,眼角一弯,笑眯眯冲穆肃说道:“哎呀,却之不恭却之不恭,霜白兄先请。”
楼下,店小二报过当日菜名,穆肃有几道菜没听清楚,刚想再问就被庄莘给制止了。他偏头想了想居然就原封不动地报出了一溜菜名,而最后几个恰巧就是穆肃想要问的。“行啦,”他用手轻快地敲了敲桌子,“别看了小二,快上菜,快快。”
眼神略有些吃惊,穆肃从怀里掏出两副银筷子,“过耳不忘…?”说着递了一双给庄莘。对方接过筷子,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露出一副“你很懂的表情”接着回应道:“只记菜名,其他不行。倒是霜白兄你,居然随身带银筷子防毒。”
或许是被庄莘惊住了,店小二的菜上得特别快。待酱牛肉,炸豆腐和几样清淡时蔬都上齐了后,穆肃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小二。“……二两花雕,最好的。”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会要酒,庄莘的筷子停了一瞬,他抬眼看着穆肃,有些玩味地笑了起来:“哟,要喝一杯啊。”
穆肃回看过去,似乎是下意识用眼神问他要不要一起。但就在他目光扫过庄莘筷子的一瞬,却摇了摇头,接着就要小二撤了酒——庄莘自幼受戒,见不得酒肉。可庄莘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别啊,”说着凑上来。
“虽然我不能喝酒,但是我可以看你喝嘛。”说完眼里那抹狡黠地光也就越发明显了。而穆肃明显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撇了撇嘴角,“二两花雕顶多暖暖身子,哪里就喝得醉了。”说着却依言还是叫了黄酒上来。
席间庄莘虽然靠他那身骚包的衣服,保持住了风姿。但他吃起来的气势还是惊住了小二。穆肃在一旁也是愣了愣,好家伙,原来上次在临安王的悦园,他还是对他大哥表示出了相当的尊重的。好歹他还边谈边说,下箸虽然如飞但也从容优雅,不失贵胄风范。
此刻,眼前这人几乎是饿死鬼投胎,手中一双银筷狂风暴雨似的席卷了每一道菜,哦不——那盘酱牛肉他还是很守规矩的没动——而三大碗米饭似乎还不能说明他的饭量。
穆肃见庄莘这副阵仗,索性叫店小二把菜又上过一道,将两碟酱牛肉都拉到自己面前,边饮边食,眼睛还不忘看着对方,一顿饭吃得津津有味。
等新上的菜吃到一半,庄莘才反应过来。
他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对着穆肃弯成了一条缝。就这样,他笑眯眯地看着对方又下了半碗饭,才突然换了表情,刚要开口,却又像是想到什么堪堪顿住了。
似乎是因为喝了点酒,穆肃的面孔难得的柔和起来,嘴角几乎含了一丝笑意。他笑着朝庄莘微微挑眉:“怎么?”而庄莘不知怎么了,面对这样的衣夜司司卿竟然有些支吾。
“感觉你今天很开心。”他皱着眉头,用筷子剁着碗里的豆腐,等那块可怜的豆腐都成渣了,才蹦出这么一句。而穆肃却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径直凑了上去,用眼睛盯住对方。
“因为我不想再和你互相敷衍下去了……”说着,他突地一笑,还没等庄莘反应过来,就又往前靠了些,几乎可以与对方耳鬓厮磨。但往日风流的南洛侯此刻却没有闲心享受这暧昧,他听见穆肃在自己耳边这样结束了那句话,“知雨堂堂主。”
穆肃说完,也不看庄莘反应,只是更加笑开了,反身重重靠回椅子上。他像是一个猜中谜底,又给对方抛出一道谜题的孩子,期待着庄莘下一步。自从相识以来,他们互相试探牵制,三分真七分假,但又在危急时刻各拉对方一把。
这样矛盾和谐又纠结的关系,真是有趣。
只是看看,若说破身份又该当如何。
知雨堂是承和帝为了平衡民间江湖势力,而特地设立的机构,和衣夜司一样直隶大文皇帝。至今为止共有两任堂主,每一任都神秘莫测,就连当上衣夜司司卿之后的穆肃,也只在一次夜间任务中,隔着数十尺的距离远远见过一眼背影。
但那个背影给他的感觉和面前的庄莘相差太多。虽然都是散着浓浓的玩世不恭,但前者是从骨子的肆意,带着一股坐看云卷云舒的潇洒,而后者却没有那么飘逸,看起来隽狂,实际却有个什么东西将他牢牢绊住,定海神针似的,让他不得不挺身立在天地之间。
所以纵然有了不容反驳的证据,他还是要再次确定。
庄莘愣了一下,却即刻乐不可支。
他啪地将自己的铁扇拍在桌子上,还特意把上面的扇坠捞起来摆好。“花了这么久才发现……”庄莘一边说着,一边朝穆肃挤眉弄眼,“我说衣夜司司卿大人,我是不是得参你一本尸位素餐呐。”
对庄莘能一口道破自己身份并不意外,穆肃只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对方那把扇子上的扇坠就是知雨堂堂主的身份象征。他也是一次在衣夜司里查阅文卷偶然得知,但更有趣的是,那个大雁纹章的图样竟然和凉雍王的回燕纹章非常相似,只不过一个是大雁,一个燕子。
刚刚庄莘的反应并不是结果,他要看的是这一个。
“哦…我怎么觉得这个和凉雍王的回燕纹章特别像…”他伸手拿过那个扇坠,放在眼前端详着。“…几乎一模一样…呐…”说道这里他停了一下,几乎是带着些恶意的一字一顿道:“不得不让人怀疑你和凉雍王的关系。”
庄莘却用一副“你再说什么废话”的表情看着他,甚至连筷子都停了。他挑着眉毛,伸伸手将自己的扇子够了过来:“你认真的吗?”说着又上上下下看了穆肃好几眼,还将对方的酒壶也给顺走了。末了终于郑重起神色,朝穆肃那边凑过去,压低了声音。“哎,既然被你察觉了......我也瞒不住你,尹翊他——”他眼神也跟着暗了下去,说到这里却顿了顿,语气扬了起来,然后一切就突然峰回路转了,“——是我二表哥呀!”
听到这样的回答,饶是穆肃也愣了一瞬。
他直觉庄莘和尹翊之间必定有一种不可告人的隐秘联系,而且绝对不止是表兄弟关系。但是庄莘如果这样回答,就算是他,一时半会儿那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毕竟总不能一把揪住堂堂天潢贵胄的领子,逼问他和另一个天潢贵胄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关系。
就在他寻思如何化解的一刻,庄莘自己却给他解了围。
只见南洛侯还是脱不了作死的脾性,明明受戒不能喝酒,却还又好奇得不行。一来二去,找了个折中的法子,把鼻子凑到酒壶口那里去闻。
这不闻还好,一闻倒让穆肃见识了他生平二十年来第一等奇闻异事。
那就是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种人,居然光闻闻酒味儿,都能喝醉了。
庄莘在闻过酒壶口的下一秒,就轰然倒在桌子上。
还好他前面的一盘韭菜已经被他吃完推开,不然南洛侯醉倒在一盘炒韭菜里,听着也很是醉人。
穆肃坐在他面前,直愣愣地看了对方三刻有余,才小心翼翼地去探庄莘鼻息。这不是犯病了吧。等到离近了他才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喝醉也不是犯了心疾。只是无救谷这一番折腾,庄莘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此番洗了热水澡,又好好吃了顿饭,骤然松弛下来,身子再也扛不住,这才一下昏过去了。
叫过小二收拾,又挂过帐,穆肃捞起庄莘往楼上走去。
这样也好,穆肃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也省得他不得已再做那些手脚了。
安置好庄莘,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眼神一暗,竟径直纵身翻出窗外。
随着他的动作,屋顶上也有人动起来。
骤然进到夜幕中人多少会有些看不清,可穆肃的动作依旧敏捷。从脚步上来听,对方身手还可以。但大概还是个少年,轻功的步伐还是有些不够沉稳。他随手抄起一片屋瓦就往斜前方十尺处打去,不等他再去辨位,那里就传来一声极细的闷哼。
他的手劲很大,又专挑刁钻的地方打。对方只哼一声,也算是可以了。
往那边跃了两三步,就看了一个穿青衣的少年。他衣服的胸口处,绣着和庄莘扇坠如出一辙的大雁纹章。
喔,知雨堂的小鬼。
对方见他逼了过来,居然也不逃走,反而拔出刀来,一副要杀他灭口的模样。或许真的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穆肃负过手去,竟起了一丝揶揄的心思。
小鬼先发制人,第一招就直集他的胸口。
这一刀砍得干净利落,只可惜力道和经验不足,愣是被穆肃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顺着卸去了气力。
这个知雨堂的少年此时表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老练,他并没有慌张,而是身体顺势一斜,刀划下去削对方的右腿。这一招看起来十分没谱,但实际非常刁钻,很有些要使坏回敬穆肃的意思。
但这一刀刀势却分毫不减,颇有些冰原风雪大开大合的意味。
这样的刀意让穆肃慢了一瞬。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清冽冷峻的一刀,在一个白毛风呼啸的傍晚。
虽然慢了一瞬,但以穆肃的身手还是可以闪开的。但奇怪的是,在少年目光扫过他一角的刹那间,少年的手里的刀就变了方向,转而向下,收起了刀势。而少年也顺势跃到两步以外,垂刀拱手而立,竟低头朝穆肃行了一礼。
喔,原来是对方看见了他衣角的绣字。衣夜司夜徒的衣角上都绣了这么一个最后一笔拖了老长,杀气腾腾地“夜”字。只是只有司卿的衣角的“夜”字可以用银线暗纹,绣在黑缎夹层间,被呼曰:“夜霜白”。
想到这儿,穆肃心下不经又对少年赞赏了几分,细细打量起对方来。月光下,少年襥头下的鬓角微微发出莹光,细看,居然是天生的白头。
来的,竟然是已升为知雨堂少堂主的越夏。
但穆肃来不及与越夏交谈,便听得西南远处传来一阵哨声。这哨声凄厉的很,很像是夜枭的叫声。也正因为如此,用来夜间通信再方便不过。这声哨响,是侯傲和他约定交换情报时使用的。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
下山的时候,那个樵夫提到“玉哨子”时他就起疑心了,再联系前面的“猴子”,“傲得很”,知情人就不难猜出这是来接头的。而对方在和他搭话时,看似不经意地拍了三下手,则是约定三更见面的意思。
来得真是时候。
皱起眉头,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快,但穆肃还是动了。
只是在他如约而至以前,他一句话没说定了越夏的穴道,将他挂到了离约定地点十尺之外的树枝上。这样的距离,刚好可以让越夏听见他和对方谈话的内容。而对方也当然会知道越夏的存在。但是越夏以这样的方式“偷听”想必对方也是不会介意的。
来人穿玄色大氅,一头瀑发也不簪起,里面的白发在月光下有些渗人的张扬着,一身的戾气。穆肃见了对方这幅样子,似乎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脸上神色不动,手又负到身后去。
“司卿大人,初次见面,我是诃黎勒。”来者倒也不端架子,率先报上自己的身份,向穆肃走近了。只是那微笑间露出的一口尖牙,着实让人觉得不舒服。
穆肃一眼瞟了过去,嘴角竟向上勾了勾,不知为什么,居然学起了庄莘的调调:“喔,久仰大名,扶桑来的大神棍。”
见对方直接倒出自己来历,诃黎勒还是笑,双眼中多了一丝趣味。但他脚步却停了下来,止在离穆肃五步远的位置,好像在忌惮着什么,不愿再前进。
“看来司卿大人是花了些功夫的,在下倍感荣幸啊。”诃黎勒说着,向穆肃行了一个夸张的西洋礼,有些滑稽。但在黑夜里配上他角度莫名扭曲的笑容,却让人生出十分的恐惧,一点也笑不出来。
像是不感兴趣,穆肃将头歪向一边:“你们太没诚意了,想必无救谷的龙气是导到侯傲那里了吧。此事我不做计较,已经很是谦让。”
这样直接,诃黎勒的眼睛眯了起来,但一瞬之后又放开,里面闪动的是更深一层的兴趣。他一伸手指:“所以啊,小傲让我过来帮你一个忙,你随便提。”
冷哼一声,穆肃盯住诃黎勒。“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条件呢?”
诃黎勒双手一摊,倒也不遮遮掩掩:“皇帝陛下的行踪。”
听了这话,穆肃的脑袋有歪向另外一边:“你怎么确定我知道?”
笑了笑,诃黎勒却不答话,反而用手指了指客栈的方向。穆肃顿时明白了,自己和庄莘的行踪恐怕一直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而让他从庄莘身上套情报来看,庄莘的身份他们也是清楚的。
有趣。
“先实现我的要求,这一次该你们表现诚意了。”穆肃抱着手,径直和对方讨价还价。诃黎勒却突然笑出声来,“司卿大人,我们一定要在有一只挂在树枝上的‘小老鼠’,‘见证’的情况下说这件事么。”
穆肃耸耸肩,毫不在意道:“先挂着玩儿会儿,之后我自会处理。”
诃黎勒听了却也不在意的样子,“这样也行,说吧,司卿大人你想让我们怎么表示诚意?”
“让凉雍王当众犯一次心悸,”穆肃说着嘴角玩味地勾了起来,眼神有些发暗,有一种嗜血的跃跃欲试。“适当的时候,我也会帮你们处理他的。”
故作讶异的挑一根眉,诃黎勒乐了,“哈?我还以为穆大人忠君报国呢,”说着神情雀跃起来,“没想到是这个报法。”
理所应当,坦然自若,穆肃的语气非常平稳:“皇帝陛下害我家破人亡,我报他国破家亡,这不是很自然的事?”
很是认同的点点头,诃黎勒往后略退一步,像是认为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司卿大人很有意思啊,有空来我这里喝茶。”说完也不等穆肃回答,竟然凭空消失了。而穆肃却见怪不怪,对着面前的一片空气,很是淡定地说道:“敬谢不敏,你家茶没味儿。”
而更令人吃惊的是,诃黎勒的声音居然凭空传来:“喔?那穆大人爱喝谁家的?”
穆肃挑挑眉,一样的淡定:“南洛侯家的就不错。”
回应他的,是诃黎勒一阵大笑。
等诃黎勒的气息彻底消失,穆肃才慢悠悠地走到挂越夏的树下,将对方松绑。穆肃点他穴的时候手劲本也不重,越夏现在已活动自如。只是他眼光中的防备更重了,虽然藏得很深,但还是叫穆肃一眼看了出来。
以他的年纪,算是不错了。但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在他面前怎么藏得住事。穆肃也不急,就仍由越夏打量了自己一会儿,然后才开口道:“有什么想问我的,就直说吧。”
越夏脸上表情一顿,好像没料到穆肃会这样说,但续而又恢复过来。他低头斟酌了一下,开口道:“司卿大人行事,晚辈无权质疑……”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被穆肃接了过去,“却非常不认同对么。”
又是一愣,越夏点点头:“大人身份众多,让人不得不心生疑虑。”
“不错,在我这你疑虑得很有道理。”穆肃说着却突然话锋一转,眼神也凌厉起来,“但你可想过,你的这份猜忌,倒很有可能让贵堂潜伏在他派的弟兄丢掉自己的性命,死在自己人手里。”
眼睛瞪大了一瞬,在穆肃的威压下越夏仍是在勉力抗争。
“那你为何要动凉雍王,无论为了什么,做人总是要有底线的吧!?”
听了这话,穆肃一下笑了起来,他回过身,仔细打量越夏。“…凉雍王只是一个象征…不止有尹翊可以做,只要朝廷有意培植,人人可做。”他说到这里慢慢逼近了越夏,眼睛眯了起来。
“不过…身为知雨堂少堂主的你,为什么这么在意凉雍王呢?”
越夏见身份被道破,眼神几乎是震惊的。他知道是绣在自己胸口的那个纹章暴露了自己,但知道只有堂主和少堂主才可以用大雁纹章的人实在是太少。
极为可道是,越夏表现出了超过同龄人一大截的镇静。他强迫自己抬头与穆肃对视,分毫不让:“大文谁人不知剌刺最忌惮凉雍王尹翊,晚辈再年幼无知,也不至于不知道“自毁长城”怎么写。”
“再者,”越夏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样子是在积攒气势,准备怒斥穆肃。可谁知他居然话锋一转,让穆肃在同一天之内,听到了两次一模一样的回答。
“他和我师尊是血缘至亲,当得上我一声师伯。晚辈自然要护!”
穆肃听了不禁深深叹了口气,用手指揉了揉眉心。
好嘛,他还能说什么,名师出高徒?
还好越夏自己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喊出了什么,立刻收住了嘴。但耳根还是很不争气的红了起来。
穆肃见了他这幅样子,心里却松了下来。
这样才对么,才有幅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为了能接过知雨堂,这孩子应该吃了不少苦。
但越夏却不知道穆肃这一瞬见闪过的心思,他急忙拉转话题。“信者恒信,让人信需得先自己相信。大人说的话,自己信么?”
如此犀利,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呵…”穆肃抱起手来,“你说的不错,但重点不对。”
似乎因刚才的思绪而想到了别的什么,穆肃竟然矮下身来,与越夏平视,眼神也在不自觉间柔和了下来。
“自己信不信,只有自己能知道。别人信与不信,不是你能左右的。之间的信任比风筝线还要脆弱。但就算如此,你在暴雨闪电中孤身奋战的时候,却还要说服自己去相信牵着你风筝线的那个人……”
越夏听着穆肃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几乎是听呆了。而穆肃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今晚实在说了太多。
想要传达些什么的心情,即刻在他意识到的瞬间被收拢住。
但还是有一句话顺流而出,就在他站起身来的时候,他淡淡道:“不过你也无需知道,今次之后,就不会再有人像雷电暴雨中的风筝了。”
说完他冲越夏摆了摆手,将对方留在了原地,却自顾自地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越夏一时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只是直觉这个背影带着万分的决绝,悍然得让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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