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穆肃来寻庄莘,对方的房门却一反常态闭着,里面隐约有低语。穆肃顿了顿,抬手轻轻扣了几下,里面的声音便息了。紧接着庄莘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无妨,他可是衣夜司的司卿。”说着招呼穆肃进来。
一进屋,穆肃就被越夏一双带着戒备的目光紧紧盯住。好像只要他只要对庄莘露出一丝不益的痕迹,他就要立刻扑上来和他拼命。庄莘看到越夏这样却笑了起来。他拽了拽少年脑后的幞头巾子,对方即刻回头,眼神中却毫无对师傅的敬意,反倒一脸嫌弃。庄莘见止住了少年的敌意,直接忽视了对方的鄙夷,翘了嘴角,用手绕起自己的幞头巾子:“北疆干旱,我二表哥要祈雨。可要同去?”
穆肃一听,也觉得有趣。他昨天深夜刚和诃黎勒密谋要让凉雍王当众犯病,眼下居然就可直接去一睹这漠北一杰的风采。他眯了眼去看庄莘,不知对方是因为自己已经怀疑他和凉雍王的关系而特地表现诚意,还是为了进一步试探自己到底忠于哪一方。
真是有意思。
欣然应允,穆肃便和庄莘往北边去。说是赶路,但庄莘却不急。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径回去,中途经由官驿给临安王尹竣发了一封消息,算是道了平安。
他们来时从北往南,一路是越来越春意盎然,这次是由南往北,越走越觉得有些峭春寒。北疆的冰雪还没有完全化开,风又刚好大起来。一进凉雍的地界就觉得野茫茫的一片,如果不知时令,以为还是冬天的冰天雪地。只有路边一串一串的迎春花在寒风中孤零零地证明着春天的确来了。
这天二人已经进了凉雍城。穆肃本来以为庄莘会直接将他引去城外的主营,可对方却笑眯眯停在一家酒肆门口不愿挪窝,美其名曰:“我昨夜夜观天象,今天必有人会在此请我二人吃饭。”
穆肃笑着跟他进去,心里却哪里不知,这家店居凉雍城街坊正中,来往客商大都在此歇脚,正是了解当地消息最好的地方。
中间的炉子烟雾缭绕,锅中汤底滚着气泡。庄莘将一片削得极薄的羊肉片用筷子夹了放到清汤里涮煮。虽然手里忙着吃的,却也不耽误他偷听隔壁桌谈话的闲情逸致。
他们隔壁桌坐的是几个货郎,每天在城里跑动,消息最是灵通。
这货郎哥几个吃得很是热闹,说上几句,就干尽一杯。嘴里叼了块羊肉,为首的那一个招呼着:“来来来,为了咱们凉雍王殿下走一个。”其他的几个听了这话,都齐齐点头,赞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喝干净了杯里的酒。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缓缓从货郎那边走过来。这人打扮极为普通,但穆肃还是忍不住侧了一下头。这脚步很轻浮,是有病在身,但是走得毫不拖泥带水,沉稳妥帖,是个练家子。
庄莘显然也注意到来者,却嘴角一勾,一脸的得意。他将羊肉从锅里捞起来,一双筷子仪态万千地越过炉子,将肉放在穆肃碟子里。“请客的人来了。”他话音还未落下,来者就已坐到了桌子另一侧的椅子上。
穆肃自然而然地去打量,却吃了一惊。
来者用幞头裹了头发,却仍掩不住鬓角的白发,和一对碧绿双瞳。
竟是在朝中民间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凉雍王!
没等他开口,就被庄莘示意不要讲话,静静听着隔壁桌的谈话。
“你说这开年开得,先是殿下遇袭,到现在都没好起来。”叹气声最重的还是为首的那一个,他一面用筷子抖着涮好的肉,一面说着,痛心疾首之中又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架势。“接着就又是这几天的干旱,该下雨了,却一滴雨也没降下来。”
其他的人也纷纷接上。“是啊,”坐在左边的给对方满上了酒,“你说是不是有什么小妖作怪?”另一个却筷子一拍,一副很是不满的样子。“酒没喝几杯就尽说胡话,”他用手指着刚刚那人。“咱这儿有白虎监兵星君转世的凉雍王镇着,什么小妖敢来!?”紧接着他突然降低了声音,将其他人招近了很是神秘地说:“听说殿下不日便要出面主持射柳,祈雨了。”
听到这,庄莘已有所指地看向坐在一旁的尹翊。这位活在他人谈话中的传奇人物,却是一脸的淡然。他也不理庄莘探问的目光,只是端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
穆肃上下打量着这个凉雍王,觉得事态发展越发有趣了。
由于大文皇家祖上有胡人血统,北疆又临胡地,所以祈雨的仪式也多沾了胡风。以箭射插在地上的去皮杨柳,借柳近水而引水之意来祈祷上苍降雨,故名曰:射柳。历来射柳的仪式都带着些竞技的意思,通常由主祭人领头开弓,而后由精选出来的武士展开比赛。
似是感到了穆肃对他的打量,尹翊放下茶杯,转过头来,向穆肃一点。“子翊在信中和我提过了,这一路多谢辛国公相护。”穆肃也一点头回礼。尹翊和庄莘一对比就是明显的哥哥和弟弟,尹翊气质稳重,而庄莘相比之下就颇有些散漫率性。
“二哥,你打算在哪里举行射柳?”庄莘笑嘻嘻帮尹翊满上茶水,似乎只是随便找个话头。但射柳涉及军队动向,实在不该在这种场所谈论。尹翊接过茶杯,看了看庄莘,叹了一口气,却出乎意料地接了庄莘的话头。
“长柳丘。”他简短地回答。
长柳丘位于靖平卫的西面,是一处绿洲,在大文与剌刺边界中间,是两军的必争之地。而剌刺还粮日期将近,但依他们的性子,很有可能找个由头滋事挑衅,赖掉欠粮。而射柳仪式的武力威慑意味极强,凉雍王选在这里祭祀祈雨的用意就不言而喻了。
那就是威慑督促剌刺不要有多余的动作。
夹了一筷子蔬食放在尹翊碗里,庄莘眼睛眯了起来,语气是满不在乎,话的内容却让细想心寒。只听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受了这么重的伤,还犯着病,你撑得到射柳仪式结束么?为了看你,到时候肯定是人山人海,本来就是为了凝聚人心才捯饬这么一出,你要是当众倒下,那可是相当精彩。”
尹翊看了他一眼,将碗里蔬食取出来嚼了,缓缓说道:“这出戏,不在戏目上。”庄莘听了摇了摇头,“真是固执。手伸出来,我看看。”说着便去捉对方脉门。“能出来见你,便是好了。”尹翊说着,将手一收。
听了凉雍王这油烟不进的语气,庄莘抹了抹额头,很是无奈。“二哥,你脾气能不能活泼一点……” 说着他语气很是委屈地指着穆肃: “他这块木头和我呆了几天都会开玩笑了。我俩认识二十多年,你怎么还是无聊成这样。”说着他作小女子样往尹翊身上靠,最后索性揽住凉雍王,摇晃起来,一脸娇俏:“你真是我亲哥吗?就是切个脉,人家担心你嘛!”
被庄莘这么一闹,连凉雍王都有些绷不住,眉宇间尽是哭笑不得。他叹了口气,伸手拍拍对方的脑袋:“好好好,依了你。”说着无可奈何地卷起了自己的袖子,将手放到庄莘面前。凝着气,庄莘扣着尹翊的脉仔细查了查,接着又换了另一只手。
虽然南洛侯从一开始就笑嘻嘻一直在闹,但此刻却也显出几分凝重。
“好是好了几分,但药不能停。”庄莘蹙着眉,将手收回,看着尹翊将袖子卷起来。
“……殿下所患何病?”穆肃突然问。
尹翊和庄莘听了同时将眼睛转向穆肃。他们同是白发,带了一样的眼神.虽然瞳孔颜色不同,却仍是十足的相似。
一时之间没有人回答他,穆肃也不急,只是看着这对表兄弟。
庄莘询问地看向尹翊,但还不等尹翊做出反应就从炊锅里捞了几大筷子牛羊肉扔到穆肃碗里,嘴里招呼着:“快吃快吃快吃,病情属于机密。”但当事人尹翊反而止住了退阻的庄莘,顿了顿答道:“心疾。”
穆肃应了一声,皱着眉头看自己碗里堆成小山似的牛羊肉,很是无语。心中却早已轻轻地记上一笔,这对表兄弟容貌肖像也就罢了,偏来病也病到了一处 。
不知是不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一顿炊锅下来,凉雍王并未动几筷子,庄莘一个劲儿在旁边叹气,直说庸医误事。都病到这般地步,还这不能吃,那不能喝,实在是为难病患。尹翊却含着一丝笑意,像对自己的病况很是不以为然。
临到付账的档口,尹翊都将铜钱取了放到桌上备着,庄莘却临时耍起了赖皮。他先是朝穆肃挤挤眼睛,又指指那两个盛肉的空盘子。“霜白兄,我看这一顿不如你就代劳了吧?”穆肃听了眉毛一挑,的确,肉全是他吃的。庄莘不吃肉也就算了,怎么尹翊也一筷子没动。他回瞟了南洛侯一眼,对方直当没看见,仍是冲他笑,眼睛弯弯的,就只差在脸上写个“人畜无害,专坑穆肃”了。
“也好,初次拜见凉雍王,在下也没有备礼,是该请客。”穆肃说着就去腰带夹层里掏钱。但手伸到了半路却被尹翊止住了。估计是被庄莘在穆肃这儿的死皮赖脸,插诨打科给逗乐了,他脸上的笑意明显起来。“好了,阿莘,别闹霜白了。”说着看了一眼庄莘,又回头注视穆肃。“冒昧以司卿的字相称了,司卿若不介意,可唤我子莘。”
穆肃见凉雍王如此郑重,和自己以字相称,闻言立刻略一低头,又是一礼。尹翊见他如此,却笑了出来。“霜白不必如此,阿莘在信中说你萧疏果决,是个奇人。在我面前便也不要拘礼了。”说着便起身去掌柜台前付账。
看着尹翊下楼,庄莘凑到穆肃旁边,很是气愤。“嚯,刚一见面就帮你说话,真是奇了怪了。”穆肃抬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嘴上没有回答却在心中应道:“是么…?”
庄莘与穆肃抵达凉雍城时已是傍晚,等他们三人出了酒肆,街上早已上了灯。虽不说每家都灯火辉煌,但至少都一两豆火烛燃着,在寒冬中看着这一片灯火,但是有些暖意。穆肃见状,朝尹翊看去:“子莘兄真是爱民如子。”庄莘一听穆肃真喊上了尹翊的字,一条胳膊就搭上了对方的肩膀。“嚯,霜白兄,你也老早就知道我的字了,怎么总还是叫我的名,听起来很不亲切啊。”
毫不犹豫将庄莘的手扒拉下去,穆肃不为所动:“我也没有叫你的名,你不觉得我俩以‘喂,那谁’互叫才是亲密无间吗?”用袖子遮住脸,庄莘佯装泫然欲泣,捻了兰花指冲穆肃一指:“好你个水性杨花的辛国公,如此就对奴家不理不睬——”接着却猛然加重了声音,换成了包公上身:“哗呀呀,快给我从实招来,是不是看上了我家二姐?”
翻身上马,尹翊听了身后这一番大闹,无奈的摇了摇头。“霜白哪里的话,哪里算得上爱民如子,只是想让老百姓过上点好日子而已。”穆肃听了,看向凉雍王,调转马头跟在对方后面。而庄莘直接拍马上前,在离尹翊一个马头的地方和对方聊着天。不知是怎么了,庄莘一上去,尹翊座下的那匹白马就总想转头去嗅他。于是穆肃就一路看着尹翊和庄莘以一种神奇的蛇形路线,向城边的军营行进着。
军营作息规正,换过一轮防后,除当值的营房,其他的军士早已休息。整个大营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像一片将起的乌云,暗含着千钧的威势。穆肃选了靠北的帐子里,不远处就是马厩。
世人皆知凉雍王的坐骑于飞,是一匹神骏,会认主的。而这匹神骏对庄莘所表示出的极大兴趣实在是很奇怪。选了这个帐子,也是为了就近打听打听,关于凉雍王和于飞的事情。
马夫们倒过一轮饲料便嘀咕着往自己的帐子走去。嘀咕地内容也无非是些粮饷等的油盐酱醋。只有一条,马夫们在哪儿笑闹说,于飞不愧是神骏,鼻子都比其他马灵很多,自从凉雍王每天敷药,于飞的喷嚏就没停过。
要说是有外伤,敷药敷了两个月也太长了些。而且是药味大,药劲儿强的狠药。但如果说这敷药的目的不是治病,而就是为了让于飞打喷嚏的话,整个事情就更显得匪夷所思了。
穆肃坐在马厩棚顶上沉吟着,远远望着北边的天际。
月亮和星星已经升了上来,光映在漠北的雪地上,又折射回天上去,好像落了一地的不是雪,而是星光。他抬起眼眸望向一个方向。穆肃记着自己当时就是藏在那一片雪地里,冲凉雍王射出了一箭。
没错,孟冬末里趁着风雪刺杀凉雍王尹翊的,便是他穆肃。
所以他也清楚地记着,尹翊自己削去了右肩的一块肉,以防中了钢箭伤的毒。而庄莘一路行来右肩上的种种不便的确极大的引起了他的怀疑。想到这里,穆肃的眼神冷了下来。而且他曾在前往无救谷前的夜里试探过庄莘,对方只是对他的杀气有本能的反应,而对他说的话没有丝毫回应。
从来没有情报提及知雨堂堂主右耳听不见的。
难道……
“霜白,想什么,如此如神?”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声音打断了穆肃的思绪。他猛一低头,发现是尹翊不知为何巡营巡到了马厩这里,正背着手抬头问他。
冤家路窄。
拱手一礼,穆肃摇摇头:“劳子莘兄挂念了,难得到北疆,登高望远看看罢了。”凉雍王听了一笑,轻轻摆手,迁退了左右的兵士,又细细嘱咐了几句才朝马厩走近了。续而,一躬腰,借着马厩旁的一辆单轮车,三步便上了马厩顶。
“殿下好身手。”依着官场上的规矩,穆肃见尹翊竟直接坐到自己旁边,不得不又拱了拱手。尹翊却抬手示意他不必如此:“霜白不要这样见外,看得出我三弟很喜欢你。”
饶是衣夜司司卿,穆肃此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他不在朝中,但也知道凉雍王与庄老太傅素来亲厚,很是很亲近南洛侯庄莘。但他此时不去找正主庄莘叙旧,反而跑来和他这个外人一起蹲马厩棚,就十分莫名其妙了。可这凉雍王又偏是一副理所应当而很是放松的样子,让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
毕竟传闻中的凉雍王持重沉稳,不随意亲近别人。此刻的尹翊在他看来虽然气质稳重,但行为却称得上跳脱了。但不等他思索这前后种种奇怪之处,尹翊就又开口了:“我这个弟弟心思重,身体又不太好,还老爱逞强,霜白你就多担待。”说着还拍了拍穆肃的肩膀。
“凉雍王言重了,在下虽与南洛侯攀不上什么交情,但经历许多……这些都是分内的事情。”穆肃沉声应道,试图从对方的神态中找到丝毫线索,探出对方究竟要说什么。但奇的是对方面容安详沉静,不待一点遮掩,举手投足没有浸淫官场已久的油滑,反而带着一股子江湖的洒脱。
像是察觉到对方暗中的打量,尹翊转过头来,将穆肃用一双碧绿色的眸子盯住了。在黑暗中那一双异色的眼睛,幽幽地看着穆肃,像是一只审视猎物的老虎。“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他轻轻的说,“我从不浪费时间和无关的人套近乎…….我的时间不多了。”说到这里尹翊眼光奇异的一闪:“之所以说这些都只是因为……庄莘他信你。”
“我这个兄弟……很少信别人…”说着尹翊将目光移开,放到更远处。“他信人要看很久,而我全凭直觉……”凉雍王的话肯定没有说完,但不知为什么却停在了这里。他顿了顿,也不看穆肃,很突兀地开了另一个话头。穆肃听了却几乎是愣在当场。
只听得尹翊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我这条命可以给你。”
瞳孔缩成一条尖利的细线,穆肃身上已经全无刚才的恭敬,反而是一片肃杀。他抬起头看着尹翊:“你知道我是谁?”对方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很是好笑的回头看他。
凉雍王此时的神情和庄莘有十分像,他笑得眼睛弯弯,从身下的稻草中跳出一根指着穆肃。“你是直隶于大文天子的衣夜司司卿,却在给杜林干活,暗地里还和侯傲纠缠不清,你说我知不知道你是谁?”
穆肃眼中冷光一闪,嘴上却笑起来,他摇摇头:“不,看来殿下并不知道我是谁。”尹翊晃荡着手里的稻草,也不恼,还是笑眯眯的。“诶,霜白,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侯傲现下向你要老爷子的踪迹可是?天子失踪可不是闹着玩的。”
“哦?”穆肃脸上仍带着笑,“看来是知雨堂的小鬼将他听到的话告诉殿下了。只是……”他说到这里,语气阴森起来:“我怎么不知道凉雍王和知雨堂有什么关系?”尹翊听了,将稻草一下收在手里,身体向穆肃倾了倾:“当然有关系,越夏是我徒弟。”
穆肃脸上冷笑更深,知雨堂素来单传,每一代堂主都是上一任堂主的弟子。越夏的师父只有可能是庄莘,绝无拜凉雍王为师的道理……等等!
莫非……
想到这个关头,穆肃猛地一下转过去细细打量尹翊,像从未见过他似的。
见到对方这样反应,“尹翊”却仰天笑出声来,他冲穆肃摆摆手:“久见了穆司卿,提示我已经给够了,你也很聪明。但不要告诉“庄-莘”哟。”南洛侯的名字不知为什么被凉雍王强调出了些别的意味。“我可是背着他告诉你这个秘密,你得替我保守住了。”说着他竟去拉穆肃的手,轻轻唱起小孩子起誓时才会用的拉钩来。
“你……”穆肃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早已跳下了马棚。他侧扬着头,笑容在篝火的照映下肆意得几乎也可以散出光来。“尹翊”眼神明亮如星,他盯住穆肃,笑着说道:“难得见面,以后再见的机会也不多了,都是同僚,这个情报拿去用吧。”说着甩上一个竹节样的铜筒。
拆开一看,穆肃眼神又是一凝。再抬头去看“尹翊”,人早已走得远了。
那笺子只简简单单地写了几个字:“皇驾无隐居。”
正是朝中妄图谋反的太宗派最需要的天子行踪。
天清气朗,漠北高阔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
随着踢踏的马蹄声和喧闹的人声,一支队伍缓缓从从凉雍城正南门步出,蜿蜒而来。这队伍中的军士不多,百姓倒占了大多数。老老少少的爷们儿,娘姨们穿着新裁的冬衣,携壶提浆,一脸的兴高采烈。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是一杆大旌旗,上面擎绣着一列大字:“大文凉雍王”,字下面还印着一只昂头展翅,欲一飞冲天的回燕,正是历代凉雍王的御赐纹章。
红缨饰盔,大氅拖曳,尹翊一手携笏,一手持缰,骑着于飞,缓缓行在大旗之下,走在众人的前面很是显眼。虽说作为将帅不该如此招摇,但祈雨作为一项介乎于庆典和祭祀之间的活动,正是凝聚民心士气的好时候。而百姓们又乐见鲜衣怒马的俊武皇裔,所以凉雍王带出来的这八千轻骑,无一不亮甲银枪,高大英挺,全着礼服,直看得百姓连声叫好。
穿着甲胄,活动还是有些不便,穆肃跟在尹翊后面左右打量着队伍两侧的情况。离城越来越远了,百姓外围的风景也荒芜起来,多是一些沙丘,枯草和矮枝,都不是适合埋伏的地形。看到这里,穆肃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虽说有八千精兵和凉雍王坐镇,但这么多百姓,如果发生冲突,很难全部保全。
铁甲冷冷的光泽映射着各处,被压在盔下的眼光都暗含戒备的闪烁着。在这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中,只有一人看起来清闲得很。庄莘还是那一身骚包的碧色澜泡。他甚至连麒麟赐服都没有穿,只闲闲地将笏板往腰带上一插,骑在马上,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
因为人多,而又喧闹,去长柳丘的路也显得近了。这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只行了一个时辰便到了选定的祭祀场所。百姓们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一到长柳丘就自觉的退到后面,绕成半圆形,留出中间的地方给凉雍守军。而这八千军士也训练有素地立刻调整队形,以尹翊所在的中军为核心,向左右展开两翼,铺成了一个飞燕形的军阵。
看着尹翊旁边的参将陈冲自动出列,奔到前方大约二十五丈处,将截好的杨柳枝立依次立住。每一根杨柳枝都有杯口粗,上面系着红绸,下面缀着一块玉珏。等陈冲都立好了,拍马回到大旗之下,尹翊才缓缓将马头调转过来。他将跨在马鞍旁的长弓取下,冲将士和百姓们一扬。
“今日祈雨,有劳乡亲们相随,这一年多亏你们扶持,凉雍城才有这样的日子。”穆肃在队伍中听着尹翊讲话,心却提了起来。与昨日相比,尹翊今天可以说是声如洪钟,就连站在最后面的百姓都听到他的声音。听得出他是含了内力在讲话,只是这样极费精神,平常也就罢了,带病之身如此,就实在有些不妥了。
但尹翊却面容平和,不见任何异样。“我知道你们射艺大都不错,听说有的还比我的石燕近卫要强些。”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等百姓们相应而起的笑声过去。“所以啊,大家不必拘束,一起射柳。我也备了些彩头,谁射中了,就可将杨柳枝上的玉珏取走。也算是给大家拜年!”尹翊话音还没落,有些年轻人便高声叫喊起来,撸起袖子往前面挤去了。更多的则是叫嚷着请凉雍王领射。
笑了笑,将笏板交给一旁的庄莘,尹翊欣然应允。只见他“驾”了一声猛地调转马头,而于飞也颇有灵性地腾空跃起两蹄,长鸣一声。而后尹翊的大氅在空中挥出一道赤红色的残影,一人一马朝前方奔去。
略低头,碧色的瞳孔微缩,尹翊搭弓,拇指向下一按,将一张长弓拉得满圆,然后只听一声脆响,一支精铁打造的月牙箭破空而出。这箭带着两道长长的气劲,一路向最中间的一柱杨柳枝袭去,眼看就要射中红绸。
就在这时,另一只重箭竟突然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这不知从哪儿来的重箭,带着一股当仁不让的架势,居然以与凉雍王的月牙箭平起平坐的姿态,冲着杨柳枝,横冲直撞而来!
最后只听“通”的一声,两只箭同时中靶,将中间的杨柳木射了个对穿。
不等大家反映,远处就远远传来一阵轰隆的马蹄声,紧接着就是雷鸣一样的大笑声。“凉雍王!好巧!!”凉雍一众军民都朝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也是一队亮甲骑兵,盔甲款式与大文相似,但那旌旗却全然不同,甚至是带着一股子杀气了。
只见对方大旗上写着“剌刺王”三个字。
在看清对方旗帜之后,八千石燕的手铳顷刻间就全都架起来了。而带着锄头,砍刀的百姓们也都亮了家伙。一时间气氛一触即发。但尹翊却将手中的长弓挂回马鞍旁,微微一笑,拍马向前走去。
“剌刺王久见,好巧,你也定于今日射柳?”尹翊笑着,冲着也是一身戎装的剌刺王巴图博罗行了一礼。
“哎呀呀,真是不好意思,竟射中了你的杨柳枝。不知这儿算不算我的彩头?”打一开始巴图博罗就不是客气的人,他此时一捻胡髭,也拍马上前,笑眯眯地朝尹翊一礼。脸上虽显得与尹翊亲热,言语间却带着刺儿,用讨彩头,暗指不还秋粮。
凉雍军民早已对他那霸道一箭很是不满,但又奈于他领兵前来,还牵涉到国事,只得暗自将牙磨得嚯嚯响。尹翊却是好涵养,仍是在嘴角携了三分笑意。他哈哈淡笑一声,言语间却并不平淡:“哈,剌刺与我大文早已缔结和约,兄弟之国,我不疑兄拖欠秋粮,又怎会舍不得小小一个彩头。”
听了这话,穆肃嘴角一勾。凉雍王真是个好人物。一句话一上来,就用兄弟之国压了巴图博罗一个头,提醒他去年的败仗。同时将对方意欲拖欠秋粮的暗示挡了回去,更以“舍不得”暗讽巴图博罗气量太小,实在算不上是个王者。
“凉雍王如此爽快,我们剌刺也是讲道理的人。不如再比一场,以定彩头?”巴图博罗哪里听不明白尹翊的意思,虽然对方可以说是与他争锋相对,但对于这种打得了仗,回的了嘴的硬骨头,他心里还是有两分佩服,三分欣赏。但可惜两人立场终是不同,总是不能相对把酒而谈。
尹翊一眯眼睛,抚掌爽朗一笑:“好说,翊也好久没有向巴图博罗兄请招了。”巴图博罗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一脸的快意,心说这汉人小子还有几分豪气。但同时也暗自谋划,以对方的伤势根本撑不过几招,定要借机将他打下马来,灭了凉雍的士气。只轻轻一个眼神,他身后的侍卫也为他递上一把宽背长刀。而凉雍王也缓缓握紧了他手中那边漆黑而狭长的雁翎刀。
不等两人兵器出鞘,在场众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就算是对尹翊极其维护的百姓们心里也清楚,他卧病在床这么久,饶是神人,也不可能经得起与巴图博罗硬碰硬的一仗。他们此时也顾不得凉雍,甚至是大文的颜面,只希望尹翊不要再有损伤才好。
穆肃也暗自调转马头,想到僻静的地方去,好找机会暗中帮尹翊一把。虽然他要借侯傲之手,以心悸来验凉雍王真实身份。但此刻暗潮汹涌,若凉雍王真败下阵来,剌刺士气大振,杀心戾气冲了脑袋,不说这辽东情况会如何变化,单现场的百姓就已十分危险。
就在这时,只听一人闲闲地说:“哎呀,我说巴图博罗大哥,你怎么如此无趣。每年都和我二哥比武,今年敢不敢换个人比点别的呀。”如此不搭调的话语,如此不搭调的人,果然,是那大文朝中最不搭调的南洛侯。
庄莘话音一落,双方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心里打得是什么主意,难道是他要替尹翊上,但听语气又不像。是要别人和尹翊比,但没人的身份能再与凉雍王平起平坐。只有尹翊和穆肃眼神一闪,一股笑意在眼底暗暗涌动起来。
巴图博罗早在与尹翊对峙的时侯就注意到了庄莘这“万黑丛中的一叶绿”。白发碧眼,竟生得与凉雍王几乎如出一辙。他对凉雍王这位表弟有所耳闻,但此时也想不透对方究竟要做什么。
心里觉得有趣,他眼睛一眯:“喔——那依你,应该比什么,谁和谁比?”
抬眼一笑,庄莘用马鞭一指前面的杨柳枝:“今日射柳本是风雅,实在不易动武,扰了这份雅致。听闻剌刺王太弟巴图亚尔乃草原第一风雅者,不如就由在下与王太弟一比?”
一直掩在剌刺旌旗后面的巴图亚尔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却也不惊。虽仍带着几分稚气,但他已极沉着。他也不理庄莘,像眼前没这个人似的,只淡然朝他哥看了一眼。巴图博罗见弟弟如此表现,较之前已沉稳内敛许多,不由在心中暗暗点头。
巴图亚尔即将成年,是该让他立威的时候了。况且只是比一比什么风雅,汉人这些个柔弱功夫在剌刺人眼里是算不了什么的,就算败了也无所谓。后面,他仍可和尹翊打一打。
拿定主意,他朝尹翊一笑:“令弟的主意倒是新奇,也不妨一试。”
尹翊将刀挂回马鞍边,不置可否,只向庄莘一侧头:“你想和巴图亚尔殿下比什么?”
眯眼一笑,庄莘打马上前,语气轻快:“乐舞。”
巴图博罗闻言哈哈一笑,将自己的弟弟从后面迎了上来。他拍拍自家兄弟的肩膀:“去吧,亚尔!草原的风声是能引来春雨的。”
点点头,巴图亚尔已拿上了侍卫递上的马头琴,站到了两军之间的空地上。庄莘却一点不急。他先下了马,却极不成体统的跑到尹翊旁边,去拉他的衣角。南洛侯眼睛一眨一眨的:“二表哥,把你的笛子借我使使呗。”
周边的凉雍军士都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神情来,只有尹翊突然笑了起来。他从马上注视庄莘,眼神是难得的柔和。“好好拿着吧。”他说着从怀里掏出短短一节竹枝放到对方手中。
竟是一支羌笛。
庄莘接了笛子,朝尹翊一笑,接着极其轻快地一转身,走到两军中间去。
他在巴图亚尔面前定定站住,握着笛子抬手施了一礼。他笑着头一歪,笛子向前一点,动作看着轻浮,却叫人说不出一丝的怠慢。
“大文南洛侯庄莘在此有礼了。”
说完庄莘退后一步,将手中羌笛一摆,负在身后,又一点头,一副谦让的样子。
巴图亚尔却不十分客气,他上前一步,利索地抚胸冲庄莘一礼。接着编毫无架子地盘腿往草地上一坐,轻抚琴头,弓弦微动,试起音来。
就这儿功夫,庄莘也不闲着,反而回过头去,冲穆肃一眨眼睛。
穆肃却不应他,目光越过中间的空地,往剌刺那边的阵容细细看去。剌刺全军都穿着甲胄,打着三角旌旗,面无表情,只一个靠后的小兵裹着面容,眉宇间带着愁色,似乎在忧心。
心里虽然想着这儿有可能是哪个世家刚出来的小兵,但很快,穆肃的目光又移到他的身上。毕竟剌刺王亲自出巡,只有可能带精锐,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新手。那人却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眉眼又垂了垂,将自己的身影隐在了旌旗后面。
巴图亚尔试好了音,将琴弓向上一扬,剌刺那边即刻安静下来。只有草原上大风吹动两方军旗的烈烈之声。
手指微动,弓弦轻挫,第一声起便是草原的马鸣风啸。
琴声干净,透彻,又苍凉,像是渺渺夜空中的一缕月色。
那是草原上的民歌,似乎是流传了很久的古曲,讲述百年前那令广明可汗低头的王者,与他永世效忠的君王。
眼睛亮了亮,庄莘双手抱胸,拿着笛子的手指在胳臂上轻轻一点。“很好……”说到一半,却话锋一转,他嘴角勾起来:“却还不够好。”话音未落,他便抬步上前,走到空地中间,将羌笛凑到嘴边。
那羌笛刚一出声,四下便静了。
声音太难听了,像是老人嘶哑的嗓音。
巴图亚尔抬眼看他,庄莘却毫不在意。
他还是在吹着,曲调与对方拉得相似,却又有些不同,听得出是同源的曲子。凉雍的军民听到这里,眼里都露出了会心的笑意。庄莘吹得是中原的版本,与剌刺不同的是,中原的版本不单纪念亚穆尔与赤那闾,还纪念亚穆尔的子孙和广明可汗世代之谊。
尹翊也笑起来,他将长刀抽出,一下一下击着刀鞘。
“天荒荒雪茫茫,牧羊人心惶惶——”
“呀啊啦嗦——是谁在风中伫?”
八千轻骑见主帅开口应和,顿了一下,也齐刷刷抽出长刀。低低的吟唱声从凉雍这边往剌刺传去,像是从远方滚滚而来的春雷。巴图博罗在尹翊开口的一瞬便敛了神色。他哪里会不知道庄莘和尹翊的用意。这是在借剌刺部先祖的典故来释出诚意,以示友好。
其他一个剌刺的将帅听了,都纷纷侧头看向他,似乎在等他的指示。但巴图博罗却只是抬起头冲尹翊一笑,示意对方继续唱下去,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穆肃却皱起眉头来,凉雍王的歌声和他之前的讲话一样,是带了内力的。以他的情况,这样实在是太勉强了。
尹翊脸上却没有异样,嘴角笑意更深:“是那肃卑子哟,孤零零在雪中伫。”穆肃虽然不放心,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又去盯刚才那个可疑的小兵。庄莘的羌笛声此时也平缓了起来,将节奏捋得悠长。而巴图亚尔虽然经了庄莘这一出,却并不慌乱,也不分神。他在垂下眼之前甚至还颇为赞赏地看了对方一眼。
马头琴的琴声与羌笛人声交相呼应,倒像是风穿过草叶缝隙,带来某种隐隐的生机,让人听了觉得有希望。
“——祖先啊虽不同,血红红却相融。”
这首长歌唱到最后,剌刺那边虽然还是没有呼应,但是士兵的脸上多多少少都耸动起来。这首歌是他们家乡的歌,传唱了近千年,而在草原的另一边,竟也有这首歌,同样传唱了近千年。
曲调无论如何是不同了,但这最后一句的唱词音韵却意外地和在一起。
没有丝毫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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