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除夕当天,帝都华安朱红高照,张灯结彩,从远处看去,像无数条金龙彩凤汇集皇城,遨游飞舞,正是一派欢腾气象。因为今夜就是除夕,街上购置货品的人也都少了大半。
坐在疏云楼里喝茶的,就更少了。在疏云楼寥寥几个客人当中,有一人特别惹眼。大年将至,人人都将自己打扮得喜庆妥帖。只有他穿着一件薄旧的毛毡袍子,默默地注视着外面的人来人往。这人几乎没有存在感,若不是这样突兀的穿着,扔到人群当中根本认不出来。
唯独他那双眼,锋利得让人觉得有些阴森。
也亏得快过年了,疏云楼的缎大老板爷心情好,没有用菜刀将他钉在酒招旗上。柜台后的厨房里飘出各色香味,缎寞离将脚搭在柜台上,摇着椅子,哼着一首小曲儿,调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还好店里只有三个客人,不然大半客人又要被他吓走。
那人一点一点地抿着茶,听其他人议论着就要回朝的南洛侯庄莘。
一个提着腌肉的男子,正端着茶碗:“庄老太傅的孙子修行期满,就要回来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和他同桌的男子,听了直点头,又给对方倒了些茶。“这小孙子了不得啊,只九岁,就不忍祖父受病痛之苦,发大愿愿在南山修行十二年替祖父承担。”
“如今他回来,陛下又多了个帮手…他与承和帝可是舅甥。”那男子递过碗去让对方给自己加茶水。他抬起头,像是回忆着什么,“他当年上一昙寺的时候,我有幸看过他一眼,银发白面,生得真如玉人一般。”他们说到这里,缎寞离却突然插了进来,“我怎么听说他是只白毛兔子?”
那两人都是熟客,忙转过来朝缎寞离摆摆手。“缎老板,天家子孙可不能妄议。”缎寞离却颇为嫌弃的撇了一下嘴,接着哼起他那支离破碎的曲子来。而那穿就毡子袍的,似乎是再也听不得面店老板的演唱,竟猛地站起来,走到柜台去。
他站在柜台前,定定地看了缎寞离一会儿,然后突地伸手扣住了缎寞离的脚腕子。只看得那两个熟客几乎掉出眼睛来,他这般行动,缎寞离不把他钉在旗杆上三五个月是不会罢休的。
“你…不是人。”那人看着缎寞离,一字一顿地说。此话一出,刚刚那犹如锯木头般绕梁三日,余音不绝的摧心魔音顿时嘎然而止。缎寞离磨了磨牙,眯了眼睛看过去。那人居然无视了缎寞离的眼刀子,径直说道:“老爷子要我来。”
缎寞离听了挑起一根眉来,“挑要紧的说,别碍我打样。”那人放开手,却什么也没说就往门口走去。缎寞离将脚放了下来,啧了一声,“又是一个来让我记脸的。”说着站起来一挥手,冲那俩客人喊道:“今儿过年,茶单免了,你们喝过的茶杯茶壶也可以带走——我是懒得洗这些杯碗。”说着他垂了垂自己的腰,站起来就催他们出去,好关门吃年夜饭。
那穿毡袍的往皇城的方向去。行人在他身边穿过,脸上都带着微微的笑意。连正刮着的寒风也不能迫使这笑意消减分毫。又正逢夕阳西下,黄澄澄的光映在行人面孔上,无意更给他们罩上一层暖意。
但他偏偏一点儿没有染上这温热的暖度,一双苍色的眼睛,变得深起来,几乎就成了黑色。他鼻子高眼窝阴影又浓,这样一来,就让人觉得他的眼睛锋利得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这人不急不慢地走在路边上,衣袍的长袖子碰地,又轻轻触着衣服下摆,抹了衣摆靴跟一层的灰土。他却毫不在意,眼睛随意地望向各处。越往皇城的方向走,平常的老百姓就越少。路面上渐渐只剩下黑帽直衫的官员们。
这些御赐参加除夕大宴的文臣武官们亦步亦趋地往几个宫门分散走去,无一不锦衣皂靴。重臣高官们更是峨冠华服,宝马香车。他行在这么一群官员从中,就不由得显得十分鹤立鸡群,寒酸而抠缩。而他那沾满了灰土的衣摆和靴子更是使他一路上遭了不少的白眼。
文臣武官们在登闻鼓桥分开,按各自品阶,依次往各门走去。中间的大门正开,却是无人能走,那是天子御道。从大门往里稍稍望去,可以看见宫内更是明烛高烧,照得宫内白昼一般,两条高悬的赤红灯笼缀着绸节锦坠一路引到皇城外廷的二重门处。
那人走到一个偏门,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脱下长袍,露出里面的一件青色官服来。他用旧长袍上下打了一下官服,才接着从官服袖子里捞出一顶黑官帽,轻轻戴在头上。最后他又用旧长袍打扫了一番靴上的土灰,才缓缓朝门外站的禁军走去,递上一份令文。
那禁军接了令文,打了开来,慢慢地看了起来,并不着急贪多放人。他不自觉将令文内容念了出来。
“…直隶九江卫守备穆肃,恭谨敬事,尽忠职守,着升为浙江都督府都司,令回京兵部述职再行赴任,特赐皇宴嘉奖。”
禁军一看也是混军伍的守边弟兄,脸上表情不觉就松缓了些。又细细看了看吏部的印信,确认无误之后,便放了人。甚至还恭喜了他一句,毕竟武官一下从五品守备升到三品都司,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尤其是没有战事,这人还是个无名小卒的情况下。
这叫穆肃的男子道了声谢,便往皇廷内走去。
与此同时,在临近的另一门,一辆马车恰恰驶入来。从描金裹玉的车身和拉车的几匹悍马来看,车中之人最低也是个侯爷。就在穆肃入宫的一瞬,那马车窗帘被风轻轻掀了起来,接着露出一双碧色的眼睛,冷冷地转了过来,看似随意地轻瞄了穆肃的背影一眼。
而穆肃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轻轻侧了一下头,却听得禁军门官一声通传,一下惊得四周各个官员都转过头来,看个究竟——“南洛侯,世袭二品辅国将军,庄莘朝——”竟是先前坊间传闻甚广的白发南侯。
当穆肃的目光与庄莘的交汇之时,庄莘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玩味起来。他眼角微微上翘,眼下的倒卧蝉就深深的显了出来,笑意浓厚。他眼光一动,眼睛微眨,几乎是带着几分戏虐的,给对方送了个秋波。
但庄莘却没有给其他人多看的机会。在车子停下的一瞬,他变脸似的,一下正肃起来。整了衣冠,他从车的另一侧踏了下来,朝禁军卫官行了一礼便缓缓步入皇廷去了。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他也只隐约让人瞧见了一截红色的袖子。而他那被人盛议的头发则牢牢隐藏在一顶黑色官帽的下面。这样一看,南洛侯庄莘和其他公侯子弟没有任何不同之处,只是身型较为修长罢了。
穆肃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停下来,偷偷翘首而望,而是在微一侧头之后,若无其事地超了前面的几个大臣,顺着武官道,赶在前面往二重门走去。
再往二重门里面看视,承和帝大宴的外廷比前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廷里华灯普悬,香烟缭绕。御道两边的长亭中依品阶摆满了珍馐佳酿。每一亭处还设了一组乐舞,钟磬之音歌舞之声不绝传出。
沿中间御道拾摆尾龙阶而上,便是承和帝坐的廷台。内侍们早张起了皇帐屏风。只是不知为何居然又在帝位的左手处,又置了一席。廷帐竟是不逊承和帝。
穆肃的位置在最靠后的位置。他对席上的茶点果品并无太大兴趣。只是略抿了一口茶,眼睛扫视着皇廷四周的宫墙庙宇——他在找庄莘。对于这个刚刚回朝的南洛侯,穆肃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一种违和的,近乎于危险的感觉。
虽然那双眼睛满是纨绔的玩世不恭,但在深沉处,穆肃总觉得这双碧色的眼睛,清冷得可怕,犹如西方白虎杀神一般。
天渐渐暗了下来。
赐宴的群臣也大都到齐了。
只有离廷台东侧的席位,和台下左右两席都是空着的。从位置上看,这两席应是凉雍王和西宁王的宴席。但不是为什么,这两个位为郡王实为亲王的藩王竟到此时还尚未出现。
就在这时,从后廷传来一阵玉磬响声,紧接着一声铜角号低鸣。这是天子将至的御制通传。众臣们听到这两下响声,纷纷从席位上站了起来,正了正衣冠,稽首而立。这时穆肃才发现庄莘就立在廷台下略小的席上。按理说他不应愈矩坐在此处,想来该是承和帝久不见外甥,很是想念,又膝下无子,便将他归入天家坐席了。
在玉磬声初响的时候,庄莘正和一旁的几位宗室老臣寒暄谈天。他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嘴角高高地扬着,手上还比划着什么。再看几位老臣也是含着笑意,看样子是被回朝的南洛侯逗得很是开怀。
不过也的确是,南洛侯生得红唇白面,又在寺中修行多年,带着几分不入世的仙气,跟从画里走出来似的。听这样的人讲笑话,不想笑也难。只不过,这样一个年轻的侯爷,在这种时刻回朝,究竟能起到什么作用,又有多大能耐就是个未知数了。
穆肃眼睛暗了暗,越发仔细的打量起庄莘。
与太祖派的老臣寒暄之后,他竟走到太宗派那边,仍是笑嘻嘻地和杜林侯傲打起招呼来。而太祖派的老臣们也丝毫没有露出任何愠色,反而很是欣赏的看着他。
穆肃看得正奇怪之时,却突然想起来,首辅杜林是庄老太傅的门生,算是庄莘的世交长辈,他过去打招呼,亦然是撇开了两边的政见分歧,只讲交往情分。对于为了世家利益而站在师门对立面的杜林来说,庄莘的举动实在是让他难堪。
但杜首辅本人却没有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很亲切的走过去和庄莘说话,还拉住对方的手问长问短。看来他是顺着南洛侯的路子,将长辈的样子,全副的拿了出来。这样一来,倒显得是庄莘年纪轻不懂事,故意给杜林下绊子,而杜首辅大人大量浑然不计较。
一般的年轻公侯遇到这种情况,大抵也就恼羞成怒,或是找了理由退下了。但庄莘极自然的,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哎呀呀,杜伯父仍是那么英明神武啊。” 他继续和杜林聊着。“哟!我小时候在您手上咬的牙齿印还在呢?”
好像之前的举动和用意都是旁人的妄自测度,他只是单纯率性而为。
看到这里,穆肃不自觉微微皱起了眉头。按理说南洛侯该是太祖派的,但看庄莘的举动,倒是像是他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要没有他眉目间那股清冷仙气镇着,他倒真像是个纨绔子,没心没肺地玩世而过。
就在此时,禁军仪仗大汉将军的通传声响起,足足响彻了整个外廷。“——大文皇帝驾——”随着这声通传,群臣全部面北而立深深稽首而拜。视线往廷台后看去,只见持熏炉,宝瓶等的内侍依次走到御座两边站定,而一顶华盖下,着衮服的承和帝缓缓步出了出来。
承和帝尹劭头戴十二旒冕,朱缨垂系颚下,玄衣纁裳,身载十二纹章,腰悬环佩。虽然已登基三十二年,他却没有蓄须,一张谦和带笑的面孔让人丝毫看不出年龄。若没有两鬓上几缕明显的白发,说是少年郎君倒而也不为过。他在人前站定,轻轻一抬手,道一声:“众爱卿,今日就不必多礼了。”
接着他转过身去,从后亲自牵过一人。
这人正是皇长嗣尹竣。按例,他应和群臣一起跪拜朝贺承和帝才是,而非站在廷台,几乎是与承和帝一同受了群臣拜贺。承和帝还以皇帝尊亲引,其不符礼制的程度,简直无法无天。
群臣们见了心中都暗吃一惊。承和帝将群臣行止不动声色收入眼中,他仍是笑着,从大汉将军手中拿过一份敕诏。他微侧头看了尹竣一眼,然后当众亲自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长嗣尹竣生于祖脉,自幼承欢朕膝。恭孝贤德,顺明友谅。稍长,在鸿胪寺卿位,宿寐兢业,谨慎思敬,夷邦使臣无不赞颂。使得朕心甚慰。此子于朕实肖故隋太宗与高宗。故隋太宗厚仁德高,尚民生,以民生故,舍传脉之制,位与义弟高宗。高宗即,果缔盛世。朕虽不及先圣,但爱民之心犹之。”
承和帝嗓音温润,却不失威严。敕诏的内容,随着各处大汉将军的层叠通传,被送到了皇廷的各个角落。连处在最后的穆肃都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这里,连对朝廷风向最不敏感的武官们都明白了,承和帝此番是正式和太宗派拉开了脸,强立尹竣。以此正尹竣之贵,长尹竣之威。群臣们不由得重新打量起尹竣来。
文臣武官们只见尹竣同穿玄表红里,但当他们辨清他身上的纹章时,才真正惊愕起来。那尹竣身上的衮服竟比亲王还多了两章,居然与皇太子同章。顿时,群臣不经骚动起来。
而承和帝神色不变,仍是带着笑意,将敕诏读到了最后。
“特封长皇嗣尹竣为临安王,辖江浙诸地,领兵事,司丝织造办。赐服,章同皇太子以示尊荣。朕朱笔故敕。”
承和帝宣罢敕诏,扫视群臣。
皇廷中此时一片寂静,大臣们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虽然承和帝在近年早已屡屡暗示有立尹竣为储之意,但都没有明着说出来。这回在年宴上突然打开了天窗,着实吓坏了一众大臣。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立在最中间,以年轻寒门子弟为主的忠皇派,他们即时交换一个眼神,沉下脸准备在太宗派之后的反对中,维护承和帝。
而站在左侧,略靠后的几个为数不多的太祖派老臣,一时竟懵了。但在片刻之后却带着喜色的,同他们历来的盟友忠皇派达成了战线。反应最奇怪的是太宗派,杜林和侯傲居然都微笑起来,只有几个年轻的太宗派大臣忍不住想站出来劝谏。
这一切都被承和帝不动声色的收入眼中。
承和帝尹劭虽已温和仁厚著称,但毕竟身为帝王,此时眼神睥睨,带着一股冷冷地威慑。他视线压过一干似乎想离席而谏的太宗派大臣,将他们口中的异议,生生压了回去。他接着转而看向列在众臣公侯之前的杜林和侯傲,眼神在审视中,却明明白白的透出一股威压。
在众位大臣都以为杜林会出来反对的时候,杜林却反而垂着眉,慢慢地躬下身去,朝承和帝贺礼。一旁的侯傲也在承和帝威迫的视线中慢慢低下了头,躬身而贺。他们一低头,后面跟着的太宗派大臣都依次躬身而贺,口称陛下圣明。
忠皇派和太祖派并没有料到政敌会如此反应,一连交换了几轮眼色。他们的脸色更沉了,在躬身祝贺的时候,目光还牢牢锁在杜林和侯傲身上,很是怀疑。只有一位主管宗人府的老臣却面带微笑,乐呵呵地朝承和帝和尹竣躬身朝拜贺礼。
但无论怎么说,整个场面是极为宏大的。
一时间,整个皇廷之内,群臣俯首,恭贺之声犹如山呼,响彻皇城内外。
承和帝眼神不变,抬手示意群臣静声之后,缓缓转身,看向尹竣。
尹竣此时早已走至承和帝面前,躬身而辑。
他在承和帝面前稽首已经有了一刻,却不知为何承和帝一直没有出声。他心下一紧,不经轻轻抬眼,朝承和帝看去。
就在此时,恰巧有微风吹过,尹竣冠冕上的旒珠被吹得上下起伏,相互轻触,发出悦耳的玎琳声。在旒珠拂动间,尹竣发现承和帝也正望着自己。东珠垂晃,模糊对方望过来的眼神,似乎不是威慑,也不是温和无波,而是一种深厚的温柔。
尹竣就此仲怔,失了神一样的盯着承和帝青蓝若夜的眸子。
文朝天家祖上曾与北族联姻,所以瞳色多不为纯黑。
承和帝在尹竣望向自己一瞬,却突然移开了目光。
他轻咳一声,“如此便正直自持,愿我大文国祚绵长。”说完,他却不急着将敕诏交予尹竣,反而看起来有些迟疑。他似乎踌躇了一下,才缓缓加上一句,“朕……我对你…寄予厚望。”
尹劭这句话说的很轻,很快,旁的人几乎都听不见,只有尹竣一字不漏的听见了。似乎他这句话就是专门只为尹竣听见的。说完,他看也不看尹竣,将诏书交给了对方。
在尹竣退在左侧之后,承和帝从一旁的内侍手中取了酒爵,站到了廷台之前。他眼睛微眯,全然没有刚才近乎酷厉的压迫,而是带着笑意,喜气洋洋,就像寻常百姓家中一位持杯祝年的慈祥长者。
他广袖一挥,双手持着酒爵,朝廷中众臣一敬。满朝文武也赶快低首举杯,遥贺承和帝。尹劭环视一周,笑意盈盈:“众卿家一年劳苦,朕亦感怀,请满饮此杯。此杯过后,尽欢吧。”说罢,率先举起酒爵,将杯中琼浆全全饮下。他把空酒爵倒过来,握在空中,滴酒未出,是矣民间宴饮上常见的“先干为敬”。
群臣面对当朝天子轻尊的民俗之举,并没有大愕而是习以为常地,也带着笑意的应声而尽。承和帝即位伊始便极亲民事,且生性随和,喜与民同乐,引俗入宫。所以满朝文武皆习民俗,至使君臣合乐,官民无隙。
众臣在齐饮此杯之后,又一起合敬承和帝一杯。承和帝满面笑容,连声称好,端起酒来。待饮罢杯酒,他摆手请群臣就座,大宴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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