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皇廷中大部分的文臣武官都跟在承和帝身后。他们一队人马有说有笑,不急不慢地走到前门去。仪仗敲响玉磬,吹响号角,而门外的百姓听到象征天子驾到的低沉角号声后,欢呼了起来。当承和帝的身影渐渐由远及近的出现在城门前的时候更是齐齐稽首而拜。
皇城外的百姓也受到了刚才那阵怪风的侵扰,各自裹紧了自己冬袍。却不知怎的,当承和帝一现身,这怪风竟停了,转而下起雪来。这雪下得极轻柔,还略带着暖意,轻轻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这场雪更使得百姓们情绪激昂起来,认定了承和帝是真命天子。
场面热烈而壮观。
连群臣的队伍都有些骚动起来。
可奇怪的是,刚刚还跟在承和帝斜后方的庄莘却不见了。他居然慢慢地踱到了队伍中间,和杜林说着话。队伍蜿蜒着,在一个弯道处,队伍的中部和穆肃所在的末梢交错了。
杜首辅一边和南洛侯聊着,一边迎住了穆肃的视线。他停了一下,将庄莘让在中间,好像要介绍两人认识。他看似随意地朝穆肃一抬手,“子翊,这是新近的江浙都司,穆肃,名门之后,当真人中龙凤。”
“不敢。”穆肃听了,不卑不亢的躬身一礼。
而庄莘不等杜林介绍就拱起手来,“劣者不才,姓庄单字莘。想不到你是废辛国公穆谨之后。”说完也不顾穆肃骤然缩紧的瞳孔,呵呵笑了起来,颇有些别的意味。他那碧绿的眼睛又笑得弯起来,在摇曳的灯火下,看得人很是觉得邪气。
“话又说回来,穆兄想必仰慕我已久,不然也不会在大宴中盯着不才不放。”庄莘说着,眼神颇为暧昧的上下打量了穆肃一番。穆肃的瞳孔又渐渐恢复如常,他知道这是最笨拙的试探,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也是最有效的一种。
“南洛侯无愧玉人之称,下官一时僭越。” 穆肃避开了对方第一个问题,沉声答道。庄莘听了却摆摆手,更贴近了对方。“无妨,因为我也仰慕你已久,我俩互相盯着,没事儿……”
在庄莘要接着说话的时候,杜林却突然插进话来:“霜白,职责愈重,需细细办妥啊。”说着拍了拍穆肃的肩膀。庄莘的眼神又玩味起来,但仍是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到了这里气氛有些奇怪起来,好在队伍又慢慢向前行进,三人不得不随着队伍移动而渐渐错开了。
庄莘和杜林往前走着,而穆肃却慢慢放缓了脚步,一点一点地错到队伍最后去了。说来也是奇了,他这样错着,竟也没有人发现。他那么高的个子,此时却毫无存在感,宛如一条幽黑的影子,从来都没有在这队伍中出现过。
穆肃的身影隐到宫墙之间的阴影中,全身的气息都收了起来,像一只潜伏的兽。他登步翻身跃上宫墙,接着又借着反回来的力,几步越到了皇城外围最高的滕鸣阁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皇城里的禁军居然都没有发现。倒是穆肃高跃于皇城穹顶上方之时,庄莘像受到什么感应似的回了头。他一双奇诡的眼睛,含着笑直直看向滕鸣阁上方,瞳孔中的绿幽幽地起伏,一明一暗的。
苍黑色的眼睛也闪了闪,穆肃却丝毫没有被对方发现的惧意。他翻到楼阁的背阴面,将官袍脱了下来,翻转过来穿在身上。不想他那件官袍里子竟是黑色的,借着夜幕的遮掩,穆肃彻底匿到了黑暗里。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承和帝甫一站定便先向百姓们躬身而辑。
尹劭脸上的笑容终于不再像一个定式,活了起来,有了几分生气。他当着百姓们的面将一根象征城门门闩的木桩单手抱起,然后一下抛向了空中。不待那根木桩落到地上,承和帝仍是单手一接,又接连将它抛向空中。
百姓们见当朝天子,如此英武,不由得都叫起手来。那根木桩尺把有余,不算太重,但要像承和帝那样单手拿起,还连抛三下,还是需要些功夫的。
就在木桩第三次稳稳被承和帝接住之时,从皇宫里发出几声爆响,几条火龙拖着火稍,直直蹿上了天空,在皇城顶上戏珠而舞。随着这几条火龙上空的还有数尾彩凤,这凤凰举翼而飞,昂首嘶鸣。
不一会儿,张合的牡丹和海棠等物,也照进围观百姓的眼中,将周围飞散的雪花都映成了金色。人群欢腾,有不少小孩都快跑到了登闻鼓桥上,想把烟花看得更清楚些,却被前面的大人抱住。
承和帝立于城门之下,双手交握,面带微笑看着自己面前欢呼大笑的百姓们。他看了片刻,在最后一组烟花上空时也看向了天空。那是一组是他特意嘱咐加上的,图案比较简单,是吐穗的麦子,弯腰的高粱和飘香的稻谷,以期来年五谷丰登。
这花火照进承和帝眼里,让他常年冷寂的眸子沾染上了些许暖意。他笑得眼角泛起细细纹路——让大文朝有了三十年平静康泰的皇帝,真的已经不再年轻了。
烟火燃闭,群臣和百姓们再躬身一礼,向承和帝恭贺新年。而承和帝再次躬身深深一辑。在这一礼后,承和帝慢慢转身,走进皇城里去,知道他的身影隐在城门的阴影里再也看不见之时,百姓们才开始三三两两的结伴回家。见百姓回转之后,大臣们也一面说着,一面从城门里走了出去,准备明天的朝会。
承和帝其实并没有走远。他侧身站在城门的阴影里,目送着百姓离开。他的眼睛在这一刻是极其明亮而温柔的,灿若晨曦天际的流光。在视线中最后一个百姓消失之后,他才真正翻转过身。光在他身后打出淡淡一层光晕,而他却将整张面孔对向了略显黑暗的皇城。他隔了一会儿才迈开步子,真正把繁华热闹留在了身后。
由几个内侍在前面掌灯,仪仗在中牵引,承和帝和一群黑衣卫士走在内里,这支人数不算太多的皇家队伍慢慢行进。皇城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几乎可以听见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空气越发潮湿起来,脚步踏在地上发出起戚索的响声。
尹劭的皇城里几乎很少见到人。他不喜奢侈,在他亲政之初便下令宫中,公侯世家等用度仪仗一律减半。当朝的公侯们现在的用度还不及前朝四成,而宫中的用度更是只有三成。
穆肃在黑暗里一边注视着承和帝,一边却把注意力放到了宫道的两边。这条宫道比较靠外,而且格外的狭长。子夜已过,青石板上积起雪来。承和帝一行在宫道上走得更慢,他们用了近一刻时间才走到宫道的中间。
就在这时,宫道的墙的两边突然翻起白雾来,这层白雾弥漫开来,散着淡淡甜腻的清香。居中的黑衣卫士一闻,立刻退到承和帝身旁,请他捂住鼻子。而走在前面的内侍和仪仗应香倒地。几盏宫灯落在地上砸的粉碎,一时间整个宫道陷入了黑暗。
只听得一声悉唦轻响,最外围的黑衣卫士不出声了。但细听之下却能发现一种风吹过麦田的长长刷刷声。而听到这个声音的黑衣卫士眼睛微睁——那是血从大动脉喷出的声响!围绕着承和帝的圈又紧了一轮,黑衣卫士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两波蒙面刺客从墙上翻出,落在地上,借着惯性又砍倒了一圈人。
穆肃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能极好的视物,他瞳孔张大,还是紧紧地盯住承和帝。虽然自己的卫士在瞬间就被刺客削去了大半,只零落的剩下三五个人,承和帝还是面带微笑,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一动不动的看着前面的战团。
仅剩的几个黑衣卫士,组成一面人墙,他们旋身舞刀,像一排铡刀似的,手起刀落,将刺客们闸在了墙外。他们衣袂纷飞,在鲜血四溅中舞出了极其血腥却是动人的舞姿。要是盯住这纷飞的衣角不放,就可以隐约发现,在最不显眼处,一个“夜”字,被细细地绣在了那里。
这夜字绣得纤秀,笔势却是极锐利,斧凿刀劈一般。
这是衣夜司,这一群铡刀似的黑衣卫士竟是衣夜司的夜徒。
衣夜司创于太祖,用于太宗,成于承和帝。他们司仪仗护卫,掌暗查探访,军情异动。传闻当中夜徒行似幽鬼,踪影莫测;他们戾气纵横,神鬼不惧。这是大文朝的一把凶横杀器,更是大文朝百姓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锦衣夜行,藏刀月下。
但饶是夜徒,也渐渐抵不住刺客们诡异的阵法。无论夜徒如何砍杀,刺客们都能把阵型缺口补上,像一支大车轮式的,回环滚动。又有一名夜徒倒下了,现在护在承和帝身边的只有四个人了。但就算如此,承和帝还是一动不动的站着,连睫毛都没有微颤一下。他还是极其淡然地看着战局,然后不动声色。
突然承和帝眼睛眨了一下,露出一丝与他身份年纪极不符的玩味神采。
他弯身脱下了自己的一支靴子,又将悬在腰两侧的玉佩塞了进去,打了个结。他一支手把靴子甩得旋起风来,然后对准不远处一个较矮的刺客砸了过去。
不一会儿,一支红色皂靴从天而降,直中目标,而与刺客缠斗的夜徒也受了一惊。但也就一瞬,下一刻,他把握住刺客晕眩瞬间,转刀对穿,结果了对方的性命。而不知怎的,当这个矮个儿刺客倒下之后,刺客的整个阵型就乱了,活像一只没了车轴的轮子,东西来回乱滚。
承和帝的一支靴子竟改变了战局。
穆肃看到这里微笑起来。倒不是承和帝有多懂阵法,而是他刚刚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就发现那一个人不曾改变过位置。所谓变中之常,动常而破,是一个定数往变数的转变,赌一把让敌人自乱阵脚。
但就在此时,承和帝斜前方的两个夜徒突然倒戈,反手撂倒了正在与刺客缠斗的另一名夜徒。这名夜徒垂死挣扎,他回脚就是一踢,将一名叛徒踹出十步以外。反身拽住自己胸口露出的刀尖,不让另一名叛徒抽刀而走,反手冲着对方一戳就是三刀六口,这才嘲笑似的,冷哼一声倒在地上。
刺客们见夜徒伤亡殆尽,只剩下一名面孔清秀的青年,两眼放出光来,立刻组了队形再次攻来。
而不知怎的,这名少年夜徒竟将刀悄悄转向了承和帝。
穆肃就在这一瞬动了。他的衣袂像巨鹰的羽翼在他身体两侧飞展而开,穆肃纵身跃下,将冲上前来的另一波刺客拦在身前。在他上起伏飘动的衣角处,隐约显出一个“夜”字来,在月光下,冷冷地映出银光。
因为进宫刀剑被缴,他只得把腰带缠在手中用以格挡。
穆肃两手一狡,将面前的两个刺客的刀困在一起,往右侧狠命一撞。突然被撞的此刻反应不及,跌到一名同伴身上。穆肃抓紧时机,一脚踢上将四人齐齐踢到三块石板之后。
仅剩的那名青年夜徒见他来了,脸上明显一惊。
这青年立刻改了使刀方向,顺势绞杀左边两个刺客,将叛徒踩在地上,一边往前向穆肃靠拢。他抬起头,满怀希望的刚想开口叫穆肃,但却被对方一声喝住。“你以为自己的职责是什么?”那夜徒惊得一个混沌,连忙回首望向承和帝。
那文朝的圣明天子,一脚有靴,一脚没靴的站在雪地里,背着手哈哈一笑。活像街坊中哪家隔壁的大爷,出来晒太阳,忘了穿鞋。在这种危险杂乱的环境里,看着这样一个皇帝发笑,确实有些不合适,尤其是他只是少了只靴子,连头发都没有乱的情况下。
承和帝尹劭是那样泰然的站着,宛如东岳一般,在最高处谦和而立。
因为问心无愧,所以无惊无惧。
穆肃回首深深看了一眼承和帝,在接到对方轻轻颔首之后,他决然转过身去,一掌就握住当头一个刺客的脑袋,然后将它生生捏碎了。在脑髓四溅之间,是穆肃一张因为嗜血而显得各位阴鸷的脸。他邪笑着逼近剩下的刺客,两只眼睛暗暗翻起红光,像一尊活过来的杀神。
虽然刺客的人数比穆肃他们多了三倍有余,但刺客们经历了刚才那番情景,本能的向后退去。而穆肃抓住敌人胆怯的时机,飞身向前,抽了领头的一巴掌,然后趁他不备,夺了他的刀。他接着飞快退到承和帝身边,把刀咬在嘴里,一手夹起承和帝,一手拎着青年,纵身越墙,借着宫里复杂的地形像西奔逃。
但不知怎的,这波刺客似乎非常熟悉宫里的环境,他们刚在一个地方落在,就马上被追了上来。
穆肃看着那个青年夜徒有些难以置信——那青年已是衣夜司高层——但仍是把心中怀疑提了上来,脸上却没有动作。他不动神色的用余光看住青年夜徒,偷偷将承和帝迁移到自己身后。
这是他们第五次被追上了。
当这一波刺客冲上来的时候,穆肃突然向前猛冲,将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出来。
而那青年夜徒果然中计,抓紧时机,飞身向前就是一刀。眼看穆肃就要被前后两把利刃对穿,穆肃送过自己的肩膀,挡住后面一刀,接着手起刀落,斩下刺客拿刀的一臂,然后反身用这只胳臂卡住了叛离的夜徒。
因为肩膀被对穿,血流如注,穆肃一身浴血,眼神在血液流淌间,逐渐血红锋利起来。他用一臂一刀死死卡住夜徒脖子,而剩下的刺客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不敢上前。他轻笑着靠向夜徒,把嘴唇贴近青年的耳朵,“枉费我的信任。”那是一种狰狞而轻柔的语气,续而他轻轻问:“谁?”
那青年听了这个字,颤抖起来。他嘴里支吾着,想要说什么,却突然全身癫痫起来,口里吐出白沫。穆肃皱起眉头来,单手掐着他的下颚,然他暂时能够喘气。“司…大人…无…无救…谷……”见穆肃让自己能喘最后一口气,也许是死前良心发现,青年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个字。就在这时,他的眼睛突然鼓了出来,抖动着往外扩张。
穆肃见此暗叫一声不好,一脚将夜徒踹向刺客那边。
他飞速退到承和帝旁边,抱着承和帝就往地上扑。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夜徒爆炸开来,刺客们即刻退散,但仍躲闪不及,被炸得断肢飞散。在一片火海映照下,是漫天铺的红,鲜血几乎洗净了皇城的石板路。
宫道的尽头,还是承和帝先爬了起来,他撑起穆肃。眼神锋利地看着满脸都是血的对方,轻轻问道:“小肃,还可以么?”穆肃借着承和帝的力站了起来,狠狠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他没有说话,却用一双坚若冰石的眼睛回答了承和帝的问题。
尹劭见此点了点头,刚想回身往前走去,突然偏头一阵剧痛,脑子里一直紧绷着的弦,铮一声就断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下子跌下身去。在他头脑完全停止思考之前,承和帝费尽地说了三个字:“西,四十九。”
承和帝的头风竟在这时犯了。
穆肃见此二话不说,背起承和帝就往皇城最西面跑去。像承和帝这种几经风雨的老狐狸,随时都在留后手。他刚刚说的三个字,是指最近出逃暗道的位置,在皇城最西面墙,上数第七块,和下数第七块砖的交接口。而刺客们是似乎是疯了一般地,不惧发出多少动静都要追上来。
他们一边追赶着,一边从身后的身后的包裹里抽出了一个竹筒大小的武器——鸟铳——这是大文朝正规军用以轰炸蛮族骑兵的火器。穆肃回头瞥了一眼,不经冷哼了一声。
他故意放慢脚步,引刺客开炮。就在鸟铳中的铁弹高速旋转着呼啸而至的时候,穆肃一个之字形转角,纵身越过最后一道城墙。铁弹擦着他的肋骨,堪堪避过。飞出的铁弹直接撞进了对边的墙里,宫墙倒塌下来,堵住了刺客们行进的道路,尘硝四起,正好掩住了他两人的行踪。
虽然穆肃一系列动作看似轻松,实则已经血流不止,眼神也有些四散了。承和帝扶着自己的额头,勉强站了起来触动上下对数第七块砖。一开始穆肃并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在片刻之后,他脚下的地突然震动起来。地上的积雪被自动分开,在青石道上赫然出现了一条向外的密道。
穆肃看着这条密道竟突然朗声而笑:“老爷子,好一招狡兔三窟。”承和帝听了这话直摇头,但眼里也难得露出狡黠的光来。只是他的头风实在太过严重,刚走了几步,几乎就踉跄着要往前跌去。穆肃一把拉过承和帝,开始脱对方的衣服。他把衮服穿戴在了自己身上。却不知从哪儿掏出了自己那件打满了补丁的薄袍子给承和帝穿上,接着他又让承和帝换上自己的一双靴子。
他一改一直的阴森表情,带着些热忱的看向承和帝。“我先去溜他们几圈,您老慢慢走着。”说完便要纵身跃回之前的宫道去,却一把被承和帝拉着腰带拽了回来。承和帝强撑着站了起来,这回,他真的像是坊间一位寻常的家长在嘱咐孩子了:“装死待救,记住,你从不是一个人。”穆肃听完像想到什么似的,很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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