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和帝轻轻拍了拍穆肃的肩，才转身一步一缓地慢慢走进暗道。在黑暗中，他的腰身虽然有些佝偻，却给人一种傲然而立的感觉。好像天塌下来，这微弯的脊背也能以一力扛起，保天下平安。穆肃侧身注视着这个背影，轻轻倾了一下身子，然后按动机关，把石门关上。
穆肃将自己衣服打开，强行运气将铳伤内的淤血逼了出来。顿时，他站的雪地里一片血红。没有停顿，他下一瞬利索把内衫撕成条，紧紧在流血口上下绑住，又点了自己几个穴道勉强止住了血。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风雪愈大，十步之外几乎都看不清了，空气湿漉漉的，没由来的熟悉。他抄了一把雪捂捂额头，也没理地上明显的血迹，便纵身跃上城墙。他伏耳在壁上，仔细捕捉黑暗中的每一个细微声响和动作。片刻之后，他嘴角一勾，朝东北角闪去。
这些刺客已成变数，要全部诛杀，否则于承和帝不利。
刺客们在宫道中循着血迹搜寻。到了最西边的宫道处却发现血迹突然变大，然后就断在了那里。他们不禁疑惑，以穆肃伤势他们不可能逃太远，而承和帝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能带着穆肃翻墙而出。
打头的刺客扫视宫道，心中冒起的一个猜测，却令他暗自心惊——莫不是有比穆肃还强的高手，杀了穆肃掳走皇帝——若是此人没走…他不由得往后退了数步，眼睛更警惕地盯着逐渐被大雪打得灰蒙一片的宫道。
突然，在宫道远处影影倬倬地出现了一道飘忽的影子。这影子身上隐约可见一件沾血的衮龙袍，还有头上一顶东倒西歪的皇冕。刺客们见这身帝王装束，心下大喜，只道是承和帝，一下子冲到前去。
等到了那影子的所在，却发现根本没有人的影子。待他们转过身，却又发现影子在宫道的拐角，心里虽然奇怪，可还是追了上去，如是再三。
等他们在绕了两圈，什么都没抓到，反而不自觉间回到原地的时候，心里才大惊起来。他们眼睛略有些慌张的四顾着，慢慢往回撤去，但开抬腿便发现，后面的宫墙居然成了前面的，封死了路。
鬼打墙。
他们开始害怕起来。
大文的民间在很早就有一个流传很久的鬼故事。传说太宗迁都华安，就是为了躲避太祖的鬼魂。但是在几年后太祖的鬼魂还是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每到正旦宫宴等集会之时，便显出身来，在宫道里飘荡寻找自己的弟弟。据曾经看到的人说，太祖爷身上就穿着一件沾血的滚龙袍。
刺客虽然是一群亡命之徒，但却也怕鬼。他们看似凶悍实则懦弱，因为不敢面对自己的罪过，所以杀掉所有提醒他们罪过的人。也因此更怕再到罪责惩罚，尤其是看到冤死鬼魂，怕他们是替无常来取命。于是他们越逃越远，直到直接一头撞在地狱厉鬼身上。
宫道空寂无人，只用大风呼啸，像是谁在抽泣哭喊一般。恐惧在刺客的内心酝酿，然后随着狂风在宫道里无限扩大，回荡。
其实人心才是这世间对人最大的杀器。
若这群刺客能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那他们大概也就能逃过之后的一劫了。
可惜，他们并没有。
原来穆肃一直反过来跟在刺客后面，在他们游移之际，他看准时候，悄悄靠近那个拿着鸟铳的刺客，见机就是一拧。电光石火间，他左手捂嘴，右手抓住那人脑袋，双手往反方向一动，那刺客就被悄无声息的卸下了头。
他翻上墙头换上刺客的衣服，又绕回刺客队伍里，靠后站着，在他们后退的时候，故意误导了方向，让他们有回到宫道前面，制造出鬼打墙的假象。
见计谋奏效，穆肃再次翻身跃上一座偏殿的屋顶。他脱下刺客的衣服，裹在鸟铳前端，尽力减轻鸟铳开枪的声响。接着他快速填充好鸟铳，对着打头的刺客就是一枪。也不看是否击中，他低头填充鸟铳，抬起手来，就又冲着中间开了一枪。最后的一枪他留了尾部的宫墙，整面墙塌了下来真正堵住了刺客的退路。
宫道内的刺客大惊——相传太祖爷用得一手好鸟铳。
心知刺客们已吓得手足无措，穆肃屏息凝视，全身蓄势待发，他就像一只隐藏在黑暗里的狼，暗暗地环伺着。但就在他刚想跃下之时，却被肋下一阵剧痛钳制住了动作。之间他身下的积雪上又星星点点地绽出了血花。随着肋下伤口的再次崩裂，穆肃的眼前也渐渐翻起黑气来。他知道自己失血已经过量，但仍勒紧止血带，又点了几个穴位。他咬破舌尖，让自己勉强集起神来，还是义无返顾的跃下墙去。
他一手拿鸟铳一手持刀。在跃下一瞬，他先一刀削掉两个刺客的脑袋，又顺势用脚连踢三个刺客的心窝，力道狠绝，那三人几乎是连呼喊都来不及，心脏就被踢得骤然停跳，咽了气。刺客们仓惶而逃，几乎无从反应。他再一个旋身，集全身气力于右手之上，借着惯性，一刀斩落三枚人头。
这一气砍杀下来，连刀都卷了刃。穆肃接着再用刀柄砸破一人头颅，顺而弃刀，连用鸟铳横扫贯砸，只打人头，将一连串刺客的脑袋都敲开了花。
一瞬之间，穆肃就将他们全部击倒。他站在一群倒地的刺客中间，看着鲜血在雪地上蔓延出了枝蔓，开出极艳丽的花来。等他鸟铳上的最后一滴血落在地上，整个宫道乃至皇城都静了下来，只听得见他自己轻轻的，却有些沉重的喘息。
一十又五名刺客被他全数击杀，不留一个活口。
他左右人心，如厉鬼般索命。
这就是大文朝杀器上最尖锐的刃，衣夜司司卿穆肃。
他拼着自己最后一口力气，翻身上墙。穆肃半跪在城墙上，慢慢地喘着气，有些撑不住眼底翻上来越来越猛的黑雾。他一阵眩晕，脱力过去，双脚失去支撑，身体向前倾倒，最后重重跌落在了城墙脚下。他躺在雪地里，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被雪掩埋起来，心里竟然轻轻松了一口气。
好像他什么时候，也曾在这样一个飘雪夜里，睡在雪地里，不想醒来。
穆肃抓住脑中最后一丝清明，裹紧了自己的衣服，死死地按住了肋下的出血口。他将全身气息调慢，护住五脏六腑不受冻气，接着将呼吸放得轻浅悠长。最后居然就真的像承和帝嘱咐的那样，装死闭气过去。
大雪飘落，将他逐渐掩埋。
就在雪将穆肃埋到鼻尖的时候，从皇城的西面传来了几声清脆的铜铃响声。随着铃声的渐近，一辆马车从远处的白雾中驶来。这辆马车并不华丽，拉车几匹黑马，却都壮实有力，此时正昂头晃了一下缰绳。
马车在穆肃跌落的地方停了下来，从车上缓步走下一个人。他裹着厚厚的黑布幞头，却披散着一头的白发。这头发颜色极浅，几乎都要融到雪里去。他的眼廓深邃，眉毛在中间向上奇异地勾转，嘴角微弯，就造就出了一张极邪气的面孔。
但他脸上的那双碧色眼睛却是清冷的。
清冷得连那邪气都吓住了，惊得在他身上不敢有分毫动作。
所以庄莘的面孔到最后是清冷而疏离的，不带一丝温度。
庄莘看着前面的雪堆，突地一下歪了歪头。
他带着一脸好笑地蹲了下去，用手扫了扫穆肃面孔上的雪。这白发的南侯眯起眼细细打量起穆肃。睡过去的这个人，倒不像醒着时一脸阴鸷的样子；反而露出一种平静宁和的安详来。庄莘眨了眨眼，用手指捅了捅穆肃。见对方毫无反应，才挑着眉毛，将双手探入雪中。他撑起穆肃，然后扶着对方往车上走去。
在将穆肃放在车里的时候，庄莘感觉自己左手有种潮湿粘腻的触感，他伸手一看，只见满手的鲜血。紧接着再一撕穆肃衣服，发现对方肋下血流如注。庄莘见此非但不急，还笑了一下。他从怀里抽出几根银针钉在穆肃几个大穴上，护住经脉。然后神清气闲地回到雪地里，将那片染红了的雪铲了起来。他抹平了地上的印迹，一个纵身翻身上墙将雪全数倒在宫墙之内。然后他跃回车上，一声唿哨，驶起马车。
在风雪之中，庄莘架着马车，像在冰上滑行一般，悄无声息的离去，只有几声铜铃的轻响，轻轻敲击在将起的夜幕。
在皇城西边的居安坊，承和帝摇摇晃晃地走着。他一手扶着额头，脚步有些滞懈。几乎是走几步，就要扶住街墙缓一会儿，才又能勉强踉跄前行。他的目的地，是居安坊的无隐书房。
居安坊是供大文公侯大臣居住的街坊，取居安思危之意，也是祖辈对后代的寄托。但他们可能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子孙会把他们誓死效忠的大文皇帝，陷到如此困顿之地。
承和帝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他的头痛得几乎已经麻木，意识昏沉。他想他弯下腰去抓一把雪，却在低头的瞬间，腿部失力，一下跪倒在雪地里。承和帝勉强支起了左腿，单脚跪着，重重的喘息。他抓起一把雪砸在头上，不要命似的，借望冰雪刺骨的寒气，能激得另一波剧痛。而借着这阵剧痛带来的一丝清醒，他就能提起一口气走到书坊去。
尹劭成功的趁着这阵尖锐的疼痛，站了起来，他扶着街墙，慢慢地向前挪去。可就在几步之后，一阵比以往都要爆裂的钝痛在他脑中炸开，头颅撕裂一般，他几乎喘不上起来。承和帝眼前散开一层白芒，他身体失去平衡向前倾倒，就在他跌落一瞬，一双修长的手将他捞了起来。
这双手白皙而骨节分明。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右手的食指和无名的指第一个骨节处都有一层厚厚的老茧，略显古怪。只见这双手翻转抚上承和帝额头两侧，将一股绵柔之气，轻轻导入，缓减了他的头风。承和帝凭着这一点的缓和，猛地用双手抓住那人肩膀像是要说什么。
那人轻轻一笑，贴近了承和帝低语道：“你…是个好皇帝…”嗓音犹如寒潭渊水，冷然沉静，却带着一丝柔和善意，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我…不会伤你。”
说完他单手撑起承和帝，朝街拐角处，那间毫不起眼的小书坊走去。
他的土布衣衫在雪地上拖出了些痕迹，然后他突然转身像东南处一望，疏朗眉宇下的眼睛就在这时闪过了一丝暗红。但片刻之后这双眼睛便失去了光彩。
居然是一个目盲之人。
他像想起什么一样，对着东南方微笑了起来。他拉上斗篷，低首而语：“要骨镯真在东南之处就好了…”说着他侧了侧头，又笑了起来，“但总是很难说的。”
话刚说完，他居然就凭空消失在街道之上。
在这个奇异盲者所望的方向。
陇南，瑶山之巅，一条黑色的影子睥睨而立。
他一头灰白的瀑发在风中怒然飞舞。两道剑眉横立，一双豹眼看向西北处的华安。他看了看远处他青白的天色，抚颚沉吟，续而猛地仰天狂笑起来。他笑得几乎要流出泪来。这异人露出一口尖锐牙齿，用极缠绵眼神望向天空，轻喘着自语道：“请雪逐风，寒隽……你还是这般…不改初心么。”
接着他又像嗅到了什么一样的微笑起来，“趣味…我的杀符被震裂了…竟有千年以上道行的鬼修。”他大笑着鼓起掌来，一双大手拍得震天响。
这异人一甩袖子，反身走回背后的岩洞之中，眼睛狠狠盯住中间巨型法阵上的骨镯。他蹲了下来，像抚摸情人似的，柔情而陶醉地擦着法阵的边缘。“好一个大鬼修，你是冲着这个来的吧。”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洞里走入了一个面孔清秀的青年。青年穿着黑色劲装，拱手而立，赫然就是今夜在皇宫刚刚爆体而亡的反叛夜徒！
他不知是如何逃出生天，更不知是用了何种异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到了千里之外的陇南。但那异人却没有看他，只是微笑起来，略赞了一声：“小子生得一身好根骨。”
那青年听了面色不变，沉声道：“我家主公有请。”那异人还是没有回头，听了这句却有些不耐起来。他索性坐在地上，用手抓抓头。然后一拍脑袋，转了过来，他一双眼睛盯住青年。“让小傲静心，静心。过两日我自会前去。”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符来。他冲青年招招手，“小子，看你能不能使这个。”
而那青年却笑着摆了摆手，“诃黎勒大人何等修为，小子我定是用不得的。”说完竟一个腾空，也不知念了什么咒法，竟消失不见了。那异人诃黎勒被人白了一下，也不在意，只是转过身去一个劲儿的说着有趣。
下雪了，却不是大文的雪。
那是一种更为壮烈的雪，四野皆白，八荒寂静，九部白茫。
穆肃就在这样的雪中站了起来，视觉和身体都带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自己周围的东西都高大得多。他下意识的看着自己的手，发现手上没有那么多疤痕，要白嫩得多。
他的余光却瞥到了自己的袖子，他一惊，揪起来端详。上面绣着一只像麒麟又像是斗牛的神兽，却说不出来是什么，但神兽那高昂不屈的鹰眼却让他觉得莫名的熟悉。
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靴子。发现靴子虽然很重但十分破烂，虽然估计里面是羊皮做的，但外面包得破毡子补丁已经让他看不出靴子的原样了。他试图挪动挪动自己的脖子，却发现疼的更本动不了。手上和背上也有不同程度的钝痛。他撸起袖子检查，发现一片青紫，该是棍棒一类钝器造成的瘀伤。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右手边掉落着一个袋子。他弯下腰掂量着捡起来，发现里面装着一点麦子，和干肉。他摩挲着袋子，有些莫名其妙地想道，难道自己是为了这点口粮和朔狁部落里的人干了一架么。
穆肃这时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一震，然后读起袋子上的扭扭歪歪写得字来。上面基本都是些侮辱的语言，除了几个写得丑到看不出来之外，他终于在袋子的底端发现了一行工工整整字。笔画虽然仍显稚嫩，但已经隐隐显出一种威然的气势来。
那是他的字，只见上面用肃卑语写着：丘穆陵赤那闾。
穆肃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得懂肃卑语，但这个名字他倒是认得。
据史书上载，八百余年前，中族大晋皇室内乱积弱已久，五胡联军攻入中原北地，相互杀伐。造成北汉朔狁部，北凉羌氐部和鬼方汗国和近南部分晋朝分庭抗礼的局面。
而原先是朔狁附属的肃卑部，却在新王登基后迅速崛起，号为北秦，爆火怒雷般地先后兼并了鬼方，北汉，北凉，遥据南阳郡与晋朝对峙。这位肃卑新王遂而称帝，自改汉名为穆政，被北地各部称为血红的头狼。
摸摸手中的袋子，又看看他自己这一身肃卑式样的破衣服，穆肃突然有些明白。现在这个是自己又好像不是自己的人，叫做丘穆陵赤那闾，是肃卑部在朔狁的质子，也是引得后世史官抛笔撸袖争论不休的酷厉君主，一代杀神，北秦更武皇帝。
我是他…他是…我…穆肃在风雪中轻轻呢喃。
而在这片白茫之中，并没有人回应他。只有呼啸的白毛风，恒古不变的肆虐着，好像在用本身的酷厉，诉说一个又一个被它湮灭的传说。
像受了这白毛风的牵引，穆肃忍不住张开双臂，和着狂风在雪原上长啸起来。
突然，他停了下来，自己的脚好像触到了什么东西。
他弯下腰去探查，却在雪的深处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他下意识地把手飞快收了上来，却在中途被这只手牵住。这只本该脆弱无力的手，现在却以极大的力度将他的手紧紧握住。穆肃竟从那只手的掌心中感觉到零星的暖意。
他心里一颤，这是一股怀念到刻苦铭心的暖意。
他忍不住把这只手紧紧握在了手中。
几乎是隔了半响之后，穆肃才回过神来将雪下那人拉起。在刚刚看见那人面孔时，他却愣住了。虽然留着一头浅到全白的长发，但这确实是南洛侯庄莘。那熟悉到陌生的眉眼在中间勾转，氤氲出跨隔百年的牵念。
穆肃一时看呆了，不知从何处升起的悲恸，潮水般铺天盖地袭来，将他淹没在其中。
那是上一世丘穆陵赤那闾最后的情绪。
他念着一个人的名字，每一音节都起伏顿挫，像是草原上蜿蜒的长河——“阿史那亚穆尔”。
穆肃就在这时惊醒，他猛地坐了起来。眼睛转瞬间看向床帐外围。只见一人逆光而坐，发丝浅白如月光。那人侧过身来，眉眼勾转与穆肃梦中如出一辙的弧度。一时间梦幻与现实重叠起来，前一世刻骨铭心的想念竟渗透进了这一世。穆肃心脏突然一阵恸动。他下意识伸出手，艰难地分辨着。
“你——”
那人向他走来，幕帘摩挲，灯影摇曳，恍如隔世 。
真是稚嫩的笔触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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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回 待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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