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竣淡淡言毕,却使得满朝文武安静下来。他续而转向杜林,脸上微微一笑:“杜大人,劳您烦心了。竣行仗准备还需些时日,这段时间,竣定会竭力辅助大人。但竣身为天家子嗣,需遵例就藩。”
说完看也不看杜林的反应,便转身直接对穆肃说,嘴角弯弯,一派君子气度:“也烦劳穆大人准备了,你我二人便一道赴任吧。”言语间很是亲切。
他这话一出口,又引得无数人去看穆肃。穆肃先前名不见经传,却突然受封,看起来还与尹竣有旧,一时间就显得无限神秘,成了好一波人想暗中拉拢的对象。但其实穆肃和临安王并不熟悉,尹竣此举只是想不轻不重地蹩杜林等太宗派一下。而新封的辛国公对此心下自是了然,也没有说话,表情不变地朝尹竣抬手一辑。
本来此事已经了结,却不想有人偏还要闯进来,将水搅得更浑些。
庄莘再次踏出队来,右手持着笏板,轻拍着左手心。他对着杜林轻轻一笑,笑得是十分的稚气,万分的无辜。
接着他朝御座虚举笏板,然后轻快地说道:“世伯,我初才入朝,并无实在差事,呆在朝中又实在无聊,久闻江南富庶,专出才子佳人,想随临安王兄长前去历练一番。想必您定是赞成的吧。”说完发现穆肃在看他,还冲对方一眨眼睛。
杜林一听,很是犹豫,却又不由得放庄莘跟去江浙。一则庄莘确无实职,待在朝中并不合适。二是怕庄莘不定几时,又请出他的祖父庄老太傅来,事情不好控制。庄老太傅是三朝帝师,在朝中民间积威甚重,随归田已久,但从刚才情形来看,仍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批了庄莘之请后,朝中暂无要是需议。杜林便代承和帝宣了退朝,这次朝议从早上直议到午时。一干文武大臣从皇城门里鱼贯而出,急急奔向等在两旁的自家车马,或是前面的食铺。只有尹竣,庄莘和穆肃在后面慢慢地走着。
“穆大人,若不嫌弃,不如去我府上用午食?”尹竣转过身来,笑得温和。穆肃直觉尹竣用意匪浅,却还是答应了。他像承和帝一样,眼底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笃定。见对方答应之后,他又转向庄莘:“子翊你也一同。”
庄莘用笏板一敲手心,语气轻快地说了一声好。
临安王的府邸在皇城近郊,旁山环水而建,从居安坊的最西到西猎苑,圈了好大一片地方。尹竣把这个楼台叠出,只有乘船才能游遍的园子,唤作 悦园,颇有一番看得山水轻闲,忘却凡俗之意。
府里的午食算得上简朴,尹竣三人统共上了四菜一汤,一荤三素。每道菜都得精致细腻,别有滋味。但若是懂行的人看来,这菜里面大有门道。就拿这豆腐汤来说。豆腐切得如头发丝一般,飘若云彩,搅动起来犹如一镜泼墨山水画。而这豆腐也是从陇南运来,嫩软如初雪,如果货运手段不高明,那这豆腐必定就坏在了路上。
穆肃一看这汤就明白了尹竣的用意。陇南向来是太祖派和太宗派的权利真空地带。而这锅豆腐汤则端明了临安王已有像它动手之意。只要这一动,两派的斗争将一触即发。
尹竣敢端上这锅豆腐汤,就暗自表露了自己的势力——若不是人脉遍布各处,那他这张大网也张不到陇南去。
席间临安王和新封的辛国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穆肃扔出去的试探,都被尹竣牛皮糖似的,滴水不漏地弹了回来。穆肃借着早朝的事,看似随口地问了临安王对于皇帝遇刺的看法。
而尹竣则笑着摆了摆手,说穆肃刚入朝,有些事情还不熟悉。朝堂内的事,是不入家门的。说着还拍拍对方的肩,说承和帝有穆肃这样忠勇的将领一定会龙体康泰的。
这样一轮下来,两人多半是打太极推手,你来我往,除了各自抛饵似的,套出了对方一些皮毛,其他谁也没有占到好处。再加上庄莘插科打诨,一直逼问临安王,说这个院子是不是取了心仪之人的名字,临安王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邀约他们在饭后坐船游园。
虽然来临安王府多半是为了试探尹竣,但穆肃的注意力还是硬生生被庄莘抢过一半去。两次接触下来,庄莘并不像他长得那样仙气缥缈,不食人间烟火,反而出人意料,甚至是有些吓人的沾地气。
他并不像其他公侯子弟,对于吃食就是尝一口的事。南洛侯对食物表示出了极大的尊重。从第一道菜上桌开始,他就毫不关心话局,甚至是直接忽视在座两人,埋头苦吃。
庄莘吃得也不快,一直以一种不急不慢地速度加菜,细细咀嚼,吃的不多,很有礼仪风度。但令人不能忽视的是,他从上桌一直以这种速度吃到离席,中间一刻也没有放下过筷子。
这种犹如衣冠禽兽一样的饭桶吃相,丝毫叫人瞧不出他曾常年在寺庙修行过。唯一能看出他曾是俗家弟子的,也只有那盘他一筷子都没动的荤菜了。他吃饭的时候,手边一直摆着一把扇子。
那扇子很普通,上面的挂坠也是公侯子弟中常见的燕形。只是穆肃却觉得他自己曾在哪里见过那个回燕纹路。
这又让他想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梦。
他翻阅了北朝史书。
北秦更武帝因为过于酷厉,被自己的鬼方养子夺位。而那位养子非但没有为百姓带来福祉,反而像是跟更武帝有仇似的,毁掉了对方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和相对平和的北地局势。
更武帝一手创立的帝国在一年之后就分崩离析,百姓流离。阿史那亚穆尔这个名字就在此时出现了,他突然就成了北厥的王。率领十万铁骑旋风般收统了肃卑部原来的栖息地,还鼓励肃卑人迁入北厥,给予他们庇护。
他的名字在故隋本纪中更为辉煌。昔日齐楚两国还未合并成日后的大隋。后来被南北各族推为广明可汗的隋太宗还是齐王世子。高祖麟武十三年,突逢高祖在军中驾崩,高祖旧部趁势起祸。
亚穆尔与北魏合兵四十万直逼齐都洛阳,迫得太宗只得使会盟缓兵之计。麟武十四年初,太宗答应楚王合两国一统国祚,拜请楚王为相。一面震慑高祖旧部,一面令楚王秘密出使北厥,面见亚穆尔,请求缔结合约,每年供给丝绸白银和粮食。
遂而阿史那亚穆尔成了北地胡夷中最光耀的名字。他是唯一一个迫使广明可汗低头的男人。但这颗在历史夜空中大炙的星宸,却在一瞬间陨落。
在与隋太宗签订盟约不久之后,他便病死在金帐之中,享年三十八岁,据说他离世之时形如枯槁,一头霜发。而北厥则依他遗命与大隋互市,退守北疆,果保得北地平安。
但书中对赤那闾和亚穆尔的关系,只有短短一句——“幼,同质于朔狁,相友。”
此刻,虽然穆肃心里走着神,但外表身体却依旧正常地行动。他跟着尹竣和庄莘,登上了游园的画舫,准备游览临安王的悦园。但从他的眼神里,没有人可以看出这位新封的王公在想事情,只是觉得他的眼神略柔和了些,微微闪动着。
庄莘就是在这时抬头一眼望见了穆肃的眼睛。
那双一直有些阴森森的眼睛在阳光下竟显示出一层浓浓的苍青色来,宁静而遥远。
南洛侯在这一瞬突然觉得这双眼睛熟悉得刻骨。
庄莘一时看着这双眼睛发了愣,竟连穆肃抬起头来看他也没有发觉。等他回过神来,对方已经走了过来,眼神锋利地看着他。“南洛侯是在我看什么?”听穆肃这么一说,连尹竣都转过身来。他站在船头,很是有兴趣的看着他们两人。
“你的眼睛很漂亮,让我有一种莫名的熟悉。”被问的人倒是坦白,只仍是一如既往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在听到“熟悉”两个字时,穆肃的眼神不由自主地亮了一下,庄莘见了心里越发玩味。他这时闲闲地又添了一句,只听得这白发的南侯一字一顿地,慢慢地说道:“熟悉得好像凝视了一辈子。”言语间很是意味深长。
本以为穆肃会被他这一句噎得说不出话来,庄莘却没想到,这个木头一样的辛国公也会反击。穆肃听了,勾起嘴角一笑。这一笑不要紧,竟吓了庄莘一跳。穆肃笑起来,整个人的气质竟然都变了,眼睛蔚蓝深邃,开朗得像是草原上万里无云的晴空。
他无限真诚地对庄莘说道:“子翊…其实…那一夜…”语气无限婉转,非常深情,“我就觉得我们缘分累世。”庄莘光听前半句,就已经说不出话来,更别提后半句。他就像想调戏良家妇女的恶少被良家妇女调戏了一样,只得一下一下干咳起来。
一直在旁观战的尹竣笑了起来。
临安王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表弟何时与穆肃结下了梁子,但遇到一个制得住庄莘的人实属不易。他走上前去,拍一拍南洛侯的肩膀。“子翊,叫你不要随便戏弄别人,现在知道吃亏了。”
庄莘却猛地一下回过头,看着穆肃,一脸委屈:“啐,你这个负心的儿郎,”语气幽怨,还比上了兰花指。“那——一夜之后,竟还不信——”说着竟唱起来,“奴家——”真像是被情郎抛弃的良家妇人。
但曲子唱了一半,他却突然抓了胸口弯下腰去。
本来笑着的尹竣见庄莘突然倒下,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
他扶住庄莘,伸手就去掏对方贴身的药瓶。他一边打开药瓶倒出一粒让庄莘吞了,一边就要叫船夫靠岸,却被怀里的庄莘叫住了。
虽然心悸乍犯,痛得喘不过气来,南洛侯仍带着一脸神清气闲的笑意。他朝穆肃招了招手,“霜白兄,我那药丸效力想必不错,现下就要收钱了。”庄莘一席话让旁人摸不着头脑,但穆肃却是听懂了。
他是习武之人,用内力自然可以助庄莘挺过心悸。只是对方的用意却是更深,将一身性命交付,是最直白的诚意表示。这是回应他昨日自身试药的试探。
默默走了过来,穆肃坐在庄莘旁边。手搁在庄莘背后,他的手掌就和对方的衣袍隔了不到一指的距离,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庄莘紧绷背脊的颤动。庄莘见他坐了过来,脸上仍是一副嬉笑神色。他毫无顾忌地看着穆肃,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穆肃却毫无表情,看不出丝毫情绪。单手运气,将一股股暖柔柔真气通过右手掌缓缓传入庄莘心脉。他侧过头,像是在跟庄莘交流园中风景似的,语气淡淡道:“我是没药,但如此助你三次,三次之后,你我人情两清。”
瞳孔微转,南洛侯听了这话,轻笑了起来,他嘴唇有些苍白。随口叫着穆肃的表字,“霜白兄还真是高义。看来这番我只有暗送秋波才能回报了。”话音未落,转头贴着穆肃耳朵又嘀咕一句,“也不知道疏云楼老板这时候有没有菠菜,要有的话,晚上给你暗送过去。”说着,还用手指了指。“菠菜要炒鸡蛋才好吃。”
尹劭见庄莘脸色逐渐好转,便朝穆肃颔首致意,将庄莘完全交给了他。临安王站了起来,朝正在输功的穆肃稽首,浅浅一笑:“大恩不言谢,竣此番记下了。”不等穆肃回答,庄莘却摆起手来:“欸,这人情是我欠的,要还也是我以身相许,不用兄长代劳。”
临安王皱起眉头,但看见穆肃也点了点头,只得又坐回船头。
船还是行着,却静了许多。
就着这阵难得的清静,悦园中的风景和着微风,徐徐在船两边滑过。
不知为何楼台亭阁大多被圈成了单独的院落,里面有人正举杯狂饮,宴饮之声不绝于耳。而另一些山水好的地方,也被隔了出来,有些穿着普通布衣的平民正在当中游玩。
而船上病人的心悸发的并不严重,又及时吃了药,半柱香不到的功夫,小船内又热闹起来。
伸着懒腰,庄莘站了起来,向四处看了看。他连打了几个哈欠,用手遮着嘴说:“看看这就叫掉钱眼里的奸商。”说着头朝那些院落一瞥。心中明了,穆肃暗自打量着岸上的这些庭台院落。朝中素有临安王爱敛财的传言。据说他把府邸外宅出租给富商,山水开放给百姓,另开一条偏僻财源。
只是想不到临安王敛财敛到真把自己的园子也租了换钱的地步。
站在船头的尹竣听了,笑着回道:“无商不奸,谁又能比得过老爷子…陛下去。”因为承和帝在宴饮聚会之时总该开玩笑,自称老爷子。所以天家子嗣潜移默化,都顺着叫他老爷子。
尹竣说话间却突然穆肃不知道中间原委,赶快临时改了口。他冲穆肃歉意一笑,又接着说道:“我这园子,只有前院留予王府使用,亭台楼阁处则租借给酒家,每月十两银,商人活动来往,一餐起价一两银。而后园花草山水处则免费开放给百姓游玩。”
他说到这,停了下来,转过身笑着冲穆肃说道:“清风晓月本不是我的,哪能收一分钱,得给老百姓们进来乐呵乐呵。”尹竣这话听着像是随口解释。穆肃却皱起眉头来。朝中早就有传言说承和帝想要选全国各地有威望百姓入朝商议国事,拟称为明议会。但各个世族大臣竭力反对,尤其是太宗派,因此还差点引起宫变。
听临安王言下的意思,是要承继承和帝意志,在日后促成此事。
如此他对帝位的态度,便不言而喻了。
穆肃想到这里,看尹竣的眼神不由变了一变。
夜。
居安坊东北的英国公府邸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在幽暗封闭的书房里,侯傲和穆肃对坐着。侯傲神色轻松,正在沏茶,而穆肃坐在他对面,毫无表情地注视着对方的动作。侯傲手指修长,穿梭在茶具之间自有一番风度看头。
他熟练从拨动茶叶,然后看着茶在黑底瓷碗中被滚水冲开。侯傲见穆肃动也不动地盯着自己,笑了,他指着茶碗和里面的茶说:“故隋的斗茶碗,剌刺的喝法,你说好笑不好笑。”
穆肃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他看着侯傲一字一顿地说:“您的茶具,您的茶。”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话里的意思就是英国公说自己的茶碗和喝法好笑,实际就是在说他本人很可笑。侯傲听了也不恼,只是将一个茶碗放到穆肃面前,看着对方那双阴森的眼睛说道:“恭喜还封辛国公,不负先烈功勋。”
被恭贺的辛国公并没有碰那杯茶,而是继续盯着侯傲。他语气有些冷,“这是你请我来的原因么。”侯傲听了还是一笑。他举起自己的茶喝了一口,嗯了一声问道:“直隶于皇帝的刀刃今日早朝时,为何不向皇帝冠冕行礼?”话里面指的是,早朝赐服的时候,穆肃侧了一步没有朝承和帝皇冕敕诏行礼的事。
穆肃听了,眼睛不动,还是冷冷地望着侯傲,毫不客气地说:“我不向仇人行礼。”侯傲听出了对方言语中的三分怨气,心下微动,却不张扬。他又喝了一口茶,点头道:“是是是,我和杜世叔都知道,皇帝昏庸不辨忠奸,害得你自幼亲族尽散。”穆肃听了这宽慰的常话,神态不动,毫无表情转过头去,不再看对方,用行动直接告诉侯傲他在耽误自己的时间。
侯傲见了,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一把好刀,只是可惜了。落在了一个不会杀伐之人的手中。”穆肃这时回过头来,他侧着身子又看了侯傲一眼。“你能杀皇帝。”语气是笃定的,但却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侯傲笑着不置可否,“杀一个人,我帮你了仇。”
而他嘴中的好刀低下了头,抬眼看着他。
他这一抬眼,侯傲就知道这场试探马上就会有结果了。
侯傲要仔细看看,看自己能不能毁了杜林手中这把最好的刀。
抬起手来,侯傲在空中一笔一划地轻轻写了一个“南”字。而穆肃看了,点了一下头,也没有问他要庄莘性命的原因,只是站了起来,准备离开。末了,他侧了一下头,“可以,但我要你的情报。”侯傲听了微笑起来,将一枚龙形的哨子扔到了穆肃手中。
穆肃看了看,眼睛瞥了侯傲一眼:“你这龙多了一个指,竟是五爪。”侯傲却摇摇头,他仍是笑着,口气毫不在乎地说道:“自己雕着玩儿,手一抖,就多了切了一次,也不知道怎么改。”这次穆肃没有再停留,迈开脚步走向书房门口。但傲却再次叫住了他:“辛国公,当真不尝尝我的茶艺?”
辛国公穆肃居然还真的就站住了,他反过身来,看着侯傲像先前那样,一字一顿说道:“你的茶,我喝来恐怕无味。”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
但侯傲的书房却一刻也静不下来,穆肃刚刚离开,那黑衣异人诃黎勒却突然凭空出现在榻几之上。脑袋居然还枕着侯傲的腿。他手上拿着属于穆肃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喝完就皱起眉头来。“小傲,你这真心跟白水一样。”说着还吐了吐舌头。侯傲却完全不在意对方愈矩举动,反而像摸着大狗一样的伸手顺着诃黎勒的头发。
他眼神柔和,轻笑着答道:“大魔王,这本来就是水啊。”
哈哈哈哈哈其实大魔王就是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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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回 投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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