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护城河的木桥前,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指引,纳屋助左卫门看到了许多熟悉的身影——那些在堺的沉浮起落中一去不返的人,那些和自己一同为堺而战的故友。
善助坊,桔梗,石川右卫门,利休……
他们的面容都停留在自己记忆中最后一面。唯有眼神都是无比坚定,目送着自己一步步踏向谈判桌。
入座前,助左再次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同伴,美绪,阿仙,右近……
逝者长已矣。
他曾向伙伴们许诺,要从太阁手中把堺夺回来。
不仅是为了逝者,也是为了活着的人。
与助左同时上桥的还有因为奥羽叛乱被俘的伊达政宗和三浦按针,两人皆被押解而至,面色阴沉。
秀家和助左简单的寒暄过后,也同样宣读了对助左的指控——多次违反朱印船政策,带头进行走私生意。不仅如此,助左的船队还曾攻击一些太阁授权的朱印船。譬如几年前的原田喜右卫门,以及后来的英吉利船队。
面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的指控,助左卫门并未显出丝毫畏惧,他嘴角微扬,语气中带着几分冷嘲:“备前宰相,在朱印政策出台之前,堺只有商人,没有海盗。可自从这项政策推行后,原本老实做生意的商人一个个莫名其妙成了海盗。究竟是我们商人集体舍本逐末,还是某些权贵指鹿为马,我想您该问的是那些负责管理朱印的人。”
他犀利的言辞掷地有声,仿佛一把利剑直指问题核心。周围的堺市民纷纷点头,眼神中充满了共鸣。
“原田喜右卫门此人狐假虎威,借着太阁的威望妄图将吕宋据为己有。若真让他得逞,日本早已卷入与吕宋背后的西班牙势力的战争。如此一来,客居他乡的日本侨民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为了自保,也为了和我一样流落海外的同胞不得不对他出手。至于我攻击英吉利船队的事……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商人!”
提到这帮同样是南蛮的家伙,助左语气陡然变得严厉,他怒视着披枷带锁的私掠船长,痛斥道:“看看站在这里的三浦按针便知,他带着朱印装作商人,实际上暗地里做的是人口贸易的勾当!他们通过朱印沿海补趁机打压其他商队,制造海患。在伊达政宗造反期间,这些“朱印商船”几乎灭掉了九鬼水军。这些还需要我多说吗?你们的朱印发的好啊!”
助左铿锵有力的控诉让桥上的气氛陡然紧张,围观群众议论纷纷,而管理朱印的相关人士则面色难看,尤其是大野治长,早已被气得面色铁青。助左望向了曹太郎,略带讽刺地说道:
”曹太郎,你说这些权贵不懂经商之道,我不这么认为。为何商船被视作海盗船,而那些打着经商的旗号行恶的英吉利船队反而能拿到朱印?这又何尝不是一门生意呢?“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种钱太脏,不能算正经生意。可笑的是现在做正经生意不仅没赚头,还要被扣个海盗的帽子。赚这种脏钱的家伙反而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我们视作罪人。石田右府当年做堺奉行的时候要是学会这些也不至于关原前还住那种破房子。“
”得了吧,要是他和这些人一样,你会愿意陪他在佐和山住破房子?“
”哼……“
两位堺商一唱一和,配合默契,逗得围观群众发出阵阵窃笑,谈判桌对面的秀家也不禁莞尔。反观大野治长,脸色阴沉,攥紧了拳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吞吞吐吐的反驳:
”三浦按针在叛乱期间支持伊达不假,但你们这些贱商所说的……朱印政策纵容人口贸易有什么证据吗?!“
助左并未被贱商一词激怒,他站起身,冷静地说道:“证据?你敢和那些差点被你们毁掉人生的孩子们对峙吗?”
秀家眼神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大野治长则面色微变。
助左冷冷地扫了一眼纵容此事的伊达政宗和三浦按针,继续说道:“我曾在东国的海域攻击过朱印船不假。因为那是一艘打着经商的旗号行人口贸易之实的船!那些险些被卖出去的孩子,有一部分被收养在了堺的孤儿院,前几天险些被你们烧死,还有一部分被送往了加藤主计头在备中开设的孤儿院。你们这些从中吸血的家伙敢和这些孩子站在一起,听听他们的故事吗?”
桥上的空气骤然凝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大野治长的回应。本就做贼心虚的大野目光游移,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却又无从辩驳。
“不过是一帮无父无母的小孩……他们随口说的话也能在天下人面前当指控的证词?”
“什么无父无母的小孩?你不是你爹妈生的?!”
大野治长这番话似乎激怒了加藤清正,他指着大野的鼻子怒骂道:“那些孩子因为各种原因被忽悠着卖给该死的黑心商人,有的是家里养不起,作为女儿被双亲抛弃,换钱养家里的男丁;有的是失去了双亲后被不想养他们的坏心肠亲戚卖掉……这些小孩本来已经这么惨,因为你的渎职还差点被运到南洋为奴。你还有脸在这对这些孩子们评头论足?”
“若论人口贸易,当年西班牙和葡萄牙也在九州做过这样的事,吕宋助左卫门,你为何不说说他们的罪过?”
就在大野闭嘴后,早已破罐子破摔的伊达政宗开口了。助左看着被五花大绑,早已没有任何体面可言的独眼龙,眼神里非但没有愤怒,反而是露出了一种近乎蔑视的神情。
“我当然要说。同样是处理南蛮在领内行人口贸易之事……小西摄津守在九州时对此的处理,与伊达家对英吉利的纵容简直是天壤之别!这些年,摄津大人动用自己的人脉不断从海外寻回那些身不由己的同胞,而你又做了什么?你为了逼走他自己上位,联合英吉利制造海患,将摄津大人置于死地……然后又换来了什么?”
伊达政宗嗤笑着,唯恐天下不乱地说道:“我和英吉利联手牟取利益没错。但你一个商人……又是如何得知这些……‘英吉利制造海患的内幕’?“
这位搅屎棍的话在场引起了阵阵低语,语气中暗藏的挑拨意味让秀家不禁皱眉。大野治长见状,也顺带一起踩道:“难不成……这些都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告诉你的?你之所以要袭击英吉利的船队,该不会也是为了你的南蛮盟友吧?”
“怎么?刚刚说我是大明的间谍,现在又来个西班牙间谍?海外贸易可真是件危险的事,一不小心就要被扣个间谍的帽子。”
曹太郎强忍着把白眼翻到天上的冲动,冷笑着说道:“原本安全的航线突然事故频发,对于靠商路吃饭的商人来说,调查清楚这背后的原因不是刻不容缓的事吗?相比之下,本应调查此事的朱印负责人却对此毫不在乎,反而用尽人力物力来缉拿一些他们眼中的‘海盗’,如今竟还来质问我们调查此事的动机,着实可笑。”
“既然如此……你们调查到了什么?”
面对秀家的疑问,助左默不作声地从随身的竹筒中拿出一张自己绘制的海图,在众人面前展开。上面详细标注了事故的发生地点和时间。
“这些是我所了解的事故地点和时间。只要将这些事故发生的位置和英吉利的朱印船出入一些港口的记录稍做对比,就能知道其中的规律。”
秀家凝视着那张海图,沉吟片刻后说道:“朱印船出入港口的记录,只需让长束正家调阅,然后再将这些事故时间与按针的补给记录一一对照,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听到这里,一旁的大野治长脸色骤变,他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抬高嗓音说道:“区区一个商人的一面之词,怎能全信?”
“说起海图……我在伊达政宗的府中也发现了这样一张海图。”
就在大野继续推诿时,翔太突然带着另一张海图走向了谈判桌。当他将海图缓缓展开,众人顿时愕然——这张海图上不仅标注了诸多航线,还清晰地记录了南蛮船只的行动以及事故频发的地点,连同隐岐岛海战的部署也历历在目。
这正是小西行长昔日绘制的海图。
“小西摄津守可是正儿八经的海军大名。这总不是我们这些商人的一面之词了吧?”
这一证据让英吉利的‘商船’制造海患一事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但与此同时,也让整件事有了更多的谜团——小西行长绘制的海图怎么会在伊达家的府邸?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张陈旧的海图上,包括远远观望的秀赖——他的神情格外震惊,仿佛这张海图此时根本不该存在。
望着伊达政宗似笑非笑的神情,秀赖的眼神中怒意更甚,但他又无法当场发作。
秀家瞪着不嫌事大的政宗,沉声问道:“伊达家为何会有摄津亲手绘制的海图?当年隐岐岛海战到底是怎么回事?”
政宗的笑意逐渐冷却,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隐岐岛的事,丰臣家的人不应该最清楚吗?”
“你把话说清楚。”
“呵……反正我现在烂命一条,不如大发慈悲告诉你吧。当年我为了自己上台成为贸易代理,并且铲除石田右府这个阻碍,确实想要置小西摄津守于死地。而这张海图……不仅我在隐岐岛海战前看过,三浦按针也看过。至于我们为什么能看到这种本来不该我们看到的机密……”
伊达政宗说着,嘴角不禁洋溢起一丝残酷的冷笑,“你一定很好奇吧,这种机密,见过的本应只有本家的人。之所以在我手里,当然是因为有人送给我了。你家太傅恐怕至死也没想到……他拼了命要保护的本家,最先背叛了他。”
“胡说!”
就在此时,一直沉寂的秀赖拍案而起,愤怒的声音里充满了颤抖。
“当年究竟是谁泄露了机密?简直其心可诛!”
望着秀赖苍白的面孔,伊达政宗笑得咧开了嘴。
“秀赖公,事到如今就别贼喊捉贼了。当年将那张海图送给我的人,不正是你们的心腹——有乐斋大人吗?”
“简直是一派胡言!”
一直站在秀赖身侧的织田有乐立刻反驳,语气中带着几分仓皇:“叛臣伊达政宗不过是想挑拨离间,妄图污蔑本家!那张海图定是他不知用了什么卑劣手段偷去的!”
“偷?”
政宗冷哼一声,带着几分讥讽:“有乐斋大人,我一个要被处斩的家伙,与你何冤何仇,要拿出这种东西栽赃你?再说……摄津向本家请示隐岐岛海战之事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场。一件我甚至不知道存在的东西,你让我怎么偷?”
眼看两人僵持不下,秀家并没有立刻做出判断,他走向织田有乐,平静地问道:“有乐斋大人……那天看过海图的人还有谁?”
“除了我,就是大野修理,大藏卿局,淀殿和秀赖公……备前宰相,你不要相信这个叛臣的话,我对秀赖公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织田有乐反复重复着自己对丰臣家的忠心,然而这幅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却被秀家尽收眼底。
“如果伊达政宗在撒谎,那请你告诉我……这张海图如何从本家之手流出,又落到英吉利人手中?”
有乐斋被问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了半天也冒不出一句话,光溜的额头已经渗满冷汗。
“既然摄津的隐岐岛海战计划,当年只告知了秀赖公与少数几位亲信,那天还能有谁泄露了消息?”
“我、我怎么知道呢……”
伊达政宗用独眼玩味地欣赏着狗洞斋狼狈的表情,火上浇油地问道:“大人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真是令人寒心啊,每年给您进贡这么多金银珠宝,到头来你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这怎么公平呢?”
“什么金银珠宝?”
“备前宰相不知道么?我每年进献给丰臣家的贡品,有一半都进了织田大人的腰包。人家织田大人毕竟是淀殿的亲戚,信长公的弟弟,我这个奥羽乡下来的小小的外戚也就不敢多说什么,但现在嘛……反正都要没命了,也没什么不敢说的。备前宰相既然抄了我的家,想必也看过伊达家的账本吧?只要把我们进贡给丰臣家的账目和丰臣家实际收到的对比一下就能知道,这家伙贪了多少。”
伊达政宗此话一出,不仅是围观群众,连同秀赖和淀殿也露出了极其难看的表情。
“这是真的吗?叔父大人……你不仅勾结外夷戕害忠良,还贪赃枉法……”
织田有乐望着远处的淀殿和秀赖等人,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本家抛弃后露出了绝望的神情。他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几步,慌不择路地说道:“勾结外夷的人不是我,是小西摄津守啊!小西摄津守与切支丹的教皇一直有书信往来,他早就和西班牙、葡萄牙勾结,发动隐岐岛海战根本不是为了本家!”
有乐斋狗急跳墙的说辞掀起了一片哗然,没人注意到,刚刚一直在旁观的秀家眼神忽然变得阴狠。就在这时,一个悲愤的声音从堺港的方向传来。
“织田大人,你以为……只要死去的人无法为自己辩驳,就可以随意颠倒黑白,将脏水泼到他的坟墓上吗?”
来者是高山右近。他大步走向了木桥,手中拿着一封用葡萄牙语书写的信。
“昔日,大阪秋之阵结束后,吾友回到了九州,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一部分南蛮人借着传教和经商的名义行不法贸易之事。由于手段强硬,一时间引起了不少传教士的不满,谴责他背叛了信仰……你说行长他和教皇有书信往来,没错,那时吾友确实写了一封态度强硬的信,告诉教皇自己不反对信仰自由,但绝不会在领内纵容人口贸易或分裂领内的行径。这是那次风波后教皇给他的回信,表达了支持公平贸易的立场。这就是你说的勾结吗?事到如今,你居然还要用逝去的人来为你挡刀?把他害死还不够……甚至在他死后还要继续污蔑他的名声……?!其心可诛!”
右近义愤填膺的话语让人群再度陷入激愤之中。在一片对有乐斋的声讨中,秀家镇定的质问显得极其克制。
“事到如今,您还有什么解释吗?”
面对铺天盖地的证据,有乐斋瘫坐在地,双手颤抖。他死死盯着地面,嘴里喃喃着:“我……我也是奉命行事……不管是隐岐岛海战还是扳倒石田右府,这些都不是我一人的想法啊!”
“奉谁的命?”
有乐斋猛然抬起头,脸上的肌肉因为恐惧而扭曲。他望着秀家的脸,像是杂耍团里被困住的猴子,牙关打颤,语无伦次地嘟囔道:“这……还……还能有谁?”
秀家的目光一动不动,似笑非笑的模样令人捉摸不透。他俯下身,低声逼问道:“那你倒是说……还能有谁?”
“当然是……是……”
有乐斋拼命咽下一口唾沫,眼神慌乱地扫向远处。那目光最后定格在淀殿和秀赖身上。淀殿的脸色如死灰一般,紧紧抓着秀赖的手腕,手指发白,而秀赖则瑟瑟发抖,嘴唇发青,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望着这对已然将自己当成弃子的母子,有乐斋似是心一横,眼神中涌现出一种绝望的癫狂。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用嘶吼来掩盖心中的恐惧。
“备前宰相,你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能指使我的……还能有谁?当然是身为天下人的……“
他的话音未落,冰冷的刀刃将他剩下的话生生卡在了喉间。
所有人都愣住了。
有乐斋惊愕地捂住自己的脖颈,鲜血从他的手指间喷涌而出。在他的世界陷入黑暗前,最后映入眼中的是秀家鬼魅般的眼睛。
那把镶金的太刀已然出鞘。
有乐斋的头颅以一种诡异的弧度滚落在地,重重掉进了堺的护城河中,溅起了一片血水。而他的无头躯干缓缓倒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一切都发生得毫无征兆。
等到众人回过神,秀家的太刀已经归鞘。他浑身沾满鲜血,却依然保持着一贯的从容,仿佛那些血污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在隐岐岛海战勾结英吉利,戕害忠良的叛臣织田有乐已死。”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而平静。随后,他缓缓转身,踏着满地的血迹走向秀赖。
他刚刚才当众杀死了信长公的弟弟,淀殿的亲戚。
但没有一人敢指出这点,更没有一人敢开口问罪。
秀家在秀赖面前站定,微微俯身行礼。一时间,桥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谁都不敢发出声响,只有护城河中染血的涟漪微微扩散。。
“秀赖公,让您受惊了。接下来,我会继续审助左的案子。”
秀赖僵硬地站在原地,望着秀家那双刚刚斩过人的手,他的嘴唇颤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手指死死抓着淀殿的衣袖,像是濒死的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一切……就交给秀家哥哥处置。”
他低下头,不敢看秀家的眼睛,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声音如同破碎的风中残叶一般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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