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起来时，四娘正在和方待霜接受方英的审讯。
地丙内的尸体已移到后厨前的天井中，白麻草作裹尸布将人包了放在一条长几上。
问讯正到关头，窗外漏进来的天光忽而大亮。四娘察觉背后光亮炽盛，回头见得一床新雪铺天盖地落下来，尸身覆上新被。
方待霜轻轻回眸，朝方英略一合掌，随后走入飞雪中。
四娘追上去，问：“你去哪？”
方待霜肩头眉梢已经积了一层薄雪，悯道：“送她一程。”
她从怀中掏出一串非金非玉非木的白色珠链，每颗小珠大不过小指盖，以金银双股绳串系。
四娘略一估算，当有一百零八颗之多。
追上来的方英看到这串珠子，一怔，默然不语地退回檐下。
方待霜将珠串在手上串了两串，捻着珠子低声唱诵起格外梵妙的呗音。
这或许是她本来就该做的事情。
飞雪积霜，一经终了。
四娘猜那是比金叶子还珍贵的东西。
一旁的方英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问道：“娘子不知是尘静大师的哪位高徒？晚辈乃尘空大师座下弟子，俗名方英。”
方待霜将珠链收好，心中虽有诧异面上却丝毫不显，“你是空字辈的？师伯座下悟、了、凡三位师妹，从未听说过有男弟子行走在外。”
方英惭笑道：“晚辈乃俗家弟子，并未剃度出家。只不过是多年前蒙大师指点，这才以弟子自居。”
方待霜皱眉，终于道：“我是静妄。”
四娘心里一惊，她不是没听说过静妄。
江湖人口中在峨眉深居简出二十年不问俗事的掌门高徒，无人得见其真颜。
有人说她是个丑八怪，故而峨眉藏丑不愿让天下人看笑话；
也有人说她艳若桃李满秩，冷如神人姑射，是峨眉开山立派二百七十九年最有望肉身成佛的传人。
总而言之无论传言如何，静妄在峨眉十九名二代弟子中是当之无愧的首徒。
回想起见到的那柄古剑，四娘又不禁觉得疑惑。
峨眉历代掌门人皆使串珠，偶有使拂尘金杖者，也多半会将串珠当作主要的武器。而像方待霜这样，将剑用作主要武器的，只有那位开派祖师荀瑜。
祖师荀瑜的故事，距今已是百年前的往事。荀瑜本是昆仑山下白雪城中一痴儿，三十六岁悟无上妙法真经：某日她忽梦碗大的金莲从白雪城南涌出，一路追溯而去，见当路一头六牙白象口吐人言，随后在昆仑山之巅射出一道金光直指西南之地。荀瑜梦醒后将全身唯一一件值钱的祖传金镯当掉买了一匹好马上路，跑了整整十四个日夜来到峨眉山。
她奔抵峨眉那一日，山北深谷中乍然响起雷鸣，凰鸟丝竹之声不绝如缕。一道金光破开云翳劈下来，将峨眉主峰生生削低了三寸，并扫出一块整饬有序的平地——这就是后世峨眉万佛顶的雏形。
虽然其中有不少为后人的附会，但祖师荀瑜手持金剑脚踏金莲、项间一串象牙珠链的形象却随着时间流逝越发的深入人心。
荀瑜立派时遭到巴蜀武林世家的围剿，逃入雪山内几欲气竭，当时的青城道门顾念峨眉青城二山屏护贡嘎神山的情谊，接荀瑜入山后山门大闭三月。
说来也巧，青城幽静，祖师入山那一年却连下七日大雪，将上山道路封得严严实实。众多世家中人在山下苦等一个月，族中年轻子弟冻得死的死伤的伤，实在没有办法才悻悻退去。
荀瑜出山后手持一柄莲纹护法金剑，找上那些世家一一将当家人废去手足，因此有人诟病荀瑜的护法道杀戮气太重，全然不似佛家的普渡慈悲。
就连祖师本人圆寂前也颇有悔意，仅留下项间的象牙珠链，那柄护法金剑按照她的遗愿被熔成一尊小小的普贤菩萨金身像，供奉在峨眉正殿中。
这也是峨眉掌门人大多使用佛珠作为武器的原因。
剑乃兵戈，只有祖师荀瑜一人能驾驭此等茹血凶器。
没想到三百年后，峨眉又出了位用剑的弟子。
四娘微微沉吟，若真如传言所说，那先前的杀手就很有可能是朝着自己来的。
静妄避世二十年，多半是一出生就在峨眉从未下过山，在江湖中结仇的可能性不大。
但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样能用得起连弩的人？方待霜又为什么说是朝自己而来？
她已经有一个答案。
方英一听，慨然变色：“原来是静妄师姐，失敬！”
方待霜后退两步，微恼道：“方大人自重。”
其实她与方英根本是素不相识，对方执意以“师姐”相称，多少存了点攀亲附故之意。而方待霜一向不喜欢这些复杂的关系网。
佛说普度众生，无论亲疏远近。
四娘却一个箭步走上前，将两人隔开。她笑着对方英拱手，乐道：“原来你们有这种渊源，真是奇妙！方大人，峨眉弟子慈悲为怀，绝对干不出这种杀人放血的残忍行径。”
她委实不想再耽搁下去了，马车还有一个月到租，把方待霜送到青城后她就能赚足酬金回犍为。
不知家里那两只鸡有没有被刘二抓去**丝面。
方英脸色一僵，将拒绝的话在肚里绕了一圈。
峨眉尘空虽于他有授业之恩，但终究没收他为徒。且这一桩又是出了人命的案子，于情于理他都没有徇私的道理。
再者，来的只是峨眉二代弟子；如果尘空本尊亲临，他或许还有余地可留。
四娘看着他这为难的样子，心下已有计较。她趁机说道：“方大人，我知道你也有公职在身。我二人绝无为难大人之意，只是方……静妄师傅确实是有要事在身，不得耽搁。”
方待霜忽地看过来，眼神温凉。四娘微笑，“大人你也知道峨眉修行清苦，再不离去我二人就要没盘缠了。”
方英瞠目结舌，他明明记得峨眉每年参拜信众为蜀中诸山之冠，首徒下山居然连盘缠也不给够的吗？
他看向这位传说中的首徒。
首徒沉默片刻，轻轻颌首。
还真没钱！
四娘忽然打了个喷嚏，冷道：“大人，现下天气是越发的冷了，若误了峨眉传人的大事造成青城峨眉交恶，世间岂不会添更多的祸乱？”
这倒也有理。
方英略一沉吟，道：“这倒也是，不如这样，二位先在我府上小住两日，待查明真凶后我用驿站快马送二位去青城，何如？”
四娘一愣，连连摆手。盘缠其实有的是，她只是不想再没完没了地等下去。
江湖恩怨，要是所有的案子都能找到真凶，这三百年纠缠的是是非非早就一笔勾销。
正在这时，从黄花梨屏风后转出来一道绛色身影，纷扬雪花在她肩上堆起了簇新的一条坎肩。
四娘认得她，诧道，
“林夫人？”
这正是此间的老板娘。
女人抖抖领上的雪。
“我不是林夫人，我是林春芜。”
四娘这才看清，女人肩头并不曾堆着白雪，那貂皮坎肩本就是白色的。
这等柔光水滑的好料子，向来是非显贵不可用。
林春芜抚上自己微霜的鬓角，悠悠叹道：“居然二十年了。小雀，有些事不得不做。”
她眉头一皱，忽然轻轻微笑。
这一刹那四娘眼前仿佛有一千朵花同时盛放，满堂雪色是这种绝世光辉后无足轻重的背景。
传说中昆仑山之西有神人居焉，藐风斥月，出行时天地失色，神鬼绝倒，所到所经之处众生如沐春风。
美人拂去肩头雪花，庄严美丽。
“你们或许没有听说过二十年前建康城里的民谣。”
“筚篥咽危春，红袖招高楼，君不见建康子弟争杨柳，一枝愁杀长门秋。”
女人掀唇，二十年来柔软依旧的面庞让人想起故乡那条流淌的河，水色温润尔雅，是母亲最轻柔的怀抱。
多少年前，她曾经用这样的怀抱去拥抱过一个并不属于她的人。
她抬起下巴，深深地瞧着四娘，仿佛在透过她遥望过去的某位故人。
“二十年前，我是建康玉台坊的危春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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