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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筚篥悲

林春芜从有意识那一刻起就明白了这个世道并不公平。

如果有公平可言,为什么同样是母亲拼尽全力生下来的孩子,弟弟可以做家生奴,而她只能被卖进乐坊当签了死契的优伶?

进一步说,同样是稚子,为什么有人要给另一些人当奴婢当牛马?

坊主是个很年轻的女子,平日里总戴着一张黑金面具。林春芜后来慢慢读了点书,某日突然福至心灵地认出来,这是传说中欲壑难填的饕餮。

林春芜不理解坊主一个年轻女子为什么会喜欢饕餮这种凶猛嗜血的兽。

坊主却反问她,

[你认为哪些是女子该喜欢的,哪些是男子该喜欢的?]

大抵女子会喜欢些口脂头绳篦子之类的,当然是越精巧越好;而男子么,越是能激发人血性的就越受追捧。

瘦小的女孩攥着手,略带思索地总结。

坊主蹲下来,腰间一块镂雕的血玉佩莹润而隐隐透着不详的气息,长长的绦丝坠在地上,被坊主玉葱似的指尖仔细挑起来,拢回带间。

[没有谁规定了女子就必须喜欢这些,所谓该不该,在于你想不想。]

林春芜闻到坊主身上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她并不畏惧,这种味道反而使她觉得亲切。

坊主尾音并无波澜,小小的春芜却能察觉她此刻的心情算得上愉悦。

“波祗国有芳草名春芜,韧如竹,皮丝可为布。你就叫春芜吧。”

春芜是生长在春天的草,碧浪涛涛。

这个名字的寓意如何,那时的她并不得知。只是在许久之后一个寒冷的晚冬清晨,难得晨起的她乍一眼,看见了窗外在风中颤抖着、却冲破冻雪冒出芽尖的新绿色。

百花之前,新放的是叶芽。

玉台坊是建康城里为数不多能解契的乐坊。按国律,工、乐、技三行均为奴籍,最下贱的奴才连后代也该是奴才。

因此“解契”在很多人眼里,不如一袋恩客的金叶子来得值。

人在绝望处,什么都比虚无缥缈的自由实在。

玉台坊里的女子多为乐伎,也有舞伎。很多人被卖进来时还是小姑娘,后来攒够赎身本解契离开时无一不成了名动天下的角色。

但她们之中的大部分,都选择让过去的自己随着那张契纸一起消失。

说到底妓子还是妓子,没人会因为她们卖艺就对她们高看一眼。

有个前辈在离开前曾经如此告诫过后来的危春娘子:[永远不要相信一个男人的话,这比刀锋还让人生畏。]

林春芜对这话不以为然。

她从来没想过该不该相信男人的话,因为她对男人说的话丝毫不感兴趣。

从六岁开始跟着坊主学筚篥,她的毕生理想就是要让全建康都听见她那一首曲。

无关公不公平,她能在一个不用担心衣食住行的地方安然长大,并且学得一手本事,与外面许多朝不保夕的人比起来算是天大的幸运。

母亲在肮脏的泥里种下一颗种子,玉台坊让这颗种子发芽。

她自始至终未曾想过自己会成为名动建康城的“危春娘子”,坊主教什么她学什么,从市井里巷的小调到宴饮酒会的雅乐,只要坊主会的她就会。

玉台坊的背景无人知晓,自开国以来就屹立在建康。坊主不知年龄几何,也不知面容婚配,只知其人最爱用北山顶一株老梨树浆出来的水磨梨花香。

她只是学,从六岁学到十六岁,十年流水般淌过秦淮。

行笄礼那天坊主送了她一根玉筚篥,新绿色,和她的名字一样代表生命。

林春芜舍不得用,用青城竹蚕丝绣成的帕子将它包起来,放进梳妆台上贴着连理枝的翠钿花盒里。

平日里她跟着坊主练习时用的是竹筚篥,等她十六岁初登堂,竹筚篥已旧得不能用。

有个从洛阳千里迢迢赶来听一首筚篥曲的裴家子折了一支柳给她,取指节大小的柳枝去其枝芯,截成一寸九分长,柳皮凿八孔,在一头接以簧片,此之谓柳皮筚篥。

吹出来的音婉转哀戚,像拂过江面多情纤细的美人柔荑。

此后每个来听玉台坊筚篥的人,总能见到那年轻小娘子腰间佩着一根泛了黄的柳皮筚篥。

可惜柳皮筚篥再好也总有不能用的时候,第三年,在某位王公宴请新进士人的宴席上,这支筚篥断了。

男人的脸如同桌上那道青红交间的水八仙,难看至极。

林春芜已经闭上眼,做好承担怒火甚至受死的准备。

玉台坊屹立于建康多年,这位从洛阳来的王公虽然号称节俭,在扬州却荒唐得无法无天。

席间一片死寂。

坐在下首的坊主却不合时宜地一笑,“好雅的小娘子,”她转向高座上的男人,遥遥举杯,“殿下,我代她向您讨个赏。”

男人收起威势,饶有兴致地问:“你难得向我讨东西,说,这小娘子雅在何处,若说得有理,建康以后就只有你一家玉台坊。”

坊主转回来,面具下的声音朦胧莫测,“我闻说洛阳多名花,日日长放雅芳。今日列位俱是少年英才,虽有才名,却不知谁是最风雅的一位。建康垂柳满岸,不如诸位以三刻为期,各折一枝杨柳并因之赋诗一首,也让殿下见见各位的真才实学。”

建康城中多杨柳,暮春时节,满江满墙都是随风飘扬的柳条,淡青纤细,柔弱如美人。

众人望着席中垂眸的小娘子,心中各有想法。

林春芜却攥紧了手心。

生?

死?

只在男人的一念之间。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像被捆在了这个暮春夜,无论她是多么的愤怒,多么的不情愿,从心中烧起来的那团火都不能让她重生,只会将她烧成一团风一吹就散的灰烬。

男人往后靠了靠,轻轻扫过林春芜手中的断筚篥,忽而笑道:“孟德酾酒临江,吐哺延衿,风雅至极。诸卿为我取这一枝杨柳又如何?”

座中士人面面相觑,片刻,坐于最末次的一蓝衫士人率先起身,朝男人一拱手后走出堂外。

在他之后,席间一阵喧嚣,转眼士人十去□□。

坊主唤林春芜到她身后随侍,男人旁观着这一切,不置一词。

还剩下两位士子坐在原处不曾一同前去折柳,男人摩挲着杯子,问:“裴卿崔卿怎地不去?是瞧不起本王力弱么?”

被称作“裴卿”的金冠年轻人一笑,拱手谢罪:“殿下,家君上裴下青,字惠柳,臣须避讳。”

温文尔雅,挑不出半点错处。

另一位红袍年轻人则肆无忌惮得多,他歪着身子靠在榻上,一双长腿随意支着,显得风流不羁。

“殿下,你何必费劲给这些寒门奴才显摆的机会,席间哪个能与我博陵崔氏相比。”

话间将逐柳而去的众人贬得分文不值。

林春芜低头,手心一截断筚篥被她握得更加不成型。

玉台坊巍巍巨物,在这男人的嘴里如纸般不堪一提。天下五姓七望,连皇家都不放在眼里。

坊主静静地听着三人言语,朱红色鸦纹裙摆在榻上散开,像烽火燃烧后的余烬。

春芜从她的镇静里读出真正雍容自得的气度,静水流深,是从时光深处而来对万物变迁习以为常的淡然。

自折柳一宴,“危春娘子”林春芜与玉台坊一时成为建康众人青眼之所在。

不过玉台坊本就名扬在外,因此真正名声大噪的只有林春芜。

人人都想听她一曲筚篥,每天玉台坊收到的杨柳能让她一日换一根,换上两年亦绰绰有余。

日光浩渺,一絮轻烟飘在水色故纸般的天空;春去冬来三载又三载,如今已不是杨柳柔情的时节。

坊主有一日问她想不想走,她勾起新收下的碧色玉镯,“走?为什么要走?玉台坊有吃有喝,吹两支曲就有数不清的钱财,傻瓜才想着走。”

她其实已经过了可以被称作“少女”的年纪,若是良籍女子,二十二岁,孩子已经会说话走路了。但她这样说的时候,一双眼睛如春天波纹乍起的烟湖,多情而柔软。

显而易见在这十六年间,玉台坊让她完全绽放出了一个女人该有的光华。

坊主不置可否,面具上饕餮纹样在天光下狰狞得快要飞出这一层金属的桎梏。

她说:“你的筚篥虽有曲,却无情。”

翠鸟珥珰随着她的回头在红梅间一闪而过,一如转瞬即逝的美人真心。

“多情总被无情恼,总是无情好。”

[筚篥咽危春,红袖招高楼,君不见建康子弟争杨柳,一枝愁杀长门秋。]

筚篥声悲,呜咽低吟,是高楼上一曲肝肠断。吹出这支曲的人却明艳张扬过了头,许多文人雅士借此打趣她的少年张狂,

长门?

林春芜嗤笑一声,陈阿娇为着挽回一个根本就不属于她的人,百金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得来一句“文采绮丽”便再无下文。

司马相如也因一篇大人赋见弃于天子,终老不复起用。

他人恩宠如同过眼烟云,不属于自己的从来都不该妄想。

建康冬日总显得肃杀,或许是太多名将良臣死在这座石头堆砌的古城中,一入冬天地都仿佛蒙上一层阴翳。

雪白得刺眼,林春芜如往常一样举起筚篥,为坐在廊下观雪煮酒的客人送上一支听之悲戚的江河曲。

声音怆然如下,哀而不伤。

从洛阳来的裴家子是个年少的女郎,眼明眉净,拥着包了貂皮的铜炭炉等在廊下,等林春芜一曲终了才转身离去。

林春芜知道对方对她的情谊,却始终不曾问过本人。

她不是能与人安稳过日子的性格,守着柴米油盐度日不如折了她的筚篥丢入秦淮河里,好过某日发现自己浸透了生水的手指再也无法按动音孔。

这比死还让她难受。

再者,两个女人,本就不是什么正道。

建康的新雪来得措不及防,某日清晨林春芜听见街上敲锣打鼓的声音,好不热闹。坊中弹阮咸的小娘子跑到侧坊门去观望了好一阵,回来怪模怪样地嘟囔了几句。其他人追问,从她口里得到一个奇怪的消息。

尼姑嫁人,道士娶亲。

三百年来罕有此事。

连林春芜都侧耳偷听了几句。

原来这是千里之外西南武林中两大门派,峨眉佛山与青城道门的两名弟子结喜事。

照常理,这二门虽是武林大派,手中少不得沾染人血,但在清规戒律方面却是一个比一个严苛;

譬如那峨嵋派,晨钟暮鼓,众弟子入门前每日需持诵宝经擦拭莲台,如此是入门第一关;过第一关后需在祖师宝器与普贤金身前诚心皈依,立誓不再过问红尘。

而青城山么,虽是道家洞天也有诸事不宜,凡情爱恨向来为门派所不齿,虽无明确门规约束弟子娶亲,但至少从这一世的掌门行事来看,门中上下都是不沾情爱的出家人。

因此不怪小娘子面色怪异,这天大的热闹,是个人都想去看一番。

听说娶亲的道士家门口堵了好长一条道,全是来看热闹的人。

林春芜嘲讽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想到自己那个十年没见的弟弟就是在林家当差,不知怎的失了兴致,懒洋洋一伸手,将小娘子跌在美人靠上的阮咸捞回她怀里。

“和寡,你的阮咸不要了么?”

小娘子羞涩一笑,“春芜姐姐打算赠我一支筚篥?如果是姐姐,这……这阮咸不要也是可以的……”

林春芜一愣,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又听见她含羞带怯的娇语:“今夜全建康的美酒都在林家,坊主刚放了众姐妹一夜假,姐姐如果愿意,和寡这里还有一盅美酒……”

“停,这阮咸还是你好好保管吧。”

林春芜如丢烫手山芋般将阮咸扔回楼和寡手中。

望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刚过十六的小娘子委委屈屈低头,在她身后装作赏雪的年长女人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安慰,“小春就是这么个别扭性子,小十四别伤心,总有一天她会开窍的。”

林春芜平日里没有别的爱好,就爱数客人送给她的金银首饰;虽然她没有要离开玉台坊的意思,但人不能没有棺材本,万一哪日有事,好歹能让自己吃口饭。

她出生时天下已然算得上太平,刻在骨子里那种囤积的**却始终不曾变过。

在这些金银之上,是坊主那根入手温润的玉筚篥。

嫩绿的颜色,像春天抽芽还稍嫌寒冷的新叶。

她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很是欢喜。

坊主送出手的东西必然是极好的,前阵子她随手送出去一把欧冶子冶铸的棠溪剑,不知叫多少懂剑的客人骂她暴殄天物。她只一笑,打趣道:“各位客人多来坊中听上几曲,好叫妾身有钱买几本论语读读呀!”

众人笑她贪心不足蛇吞象。

林春芜摩挲着手中温玉,一时之间发现自己竟看不透坊主到底想要什么。说她散财如雨呢,坊中各人的赎身钱堪比天价,日日压着管账的莘二娘对账,生怕多出一分钱便宜了旁人;说她惜财如命呢,这玉筚篥棠溪剑转眼就给了出去,不见丝毫悭吝之色。

她想了想,也不再纠结,将玉筚篥擦了又擦,珍而重之地放回花盒。

楼和寡说今日建康好酒都在那个道士家里,坊中一时之间买不到,索性闭坊一日好让姐妹们休息。

林春芜算了算,今日十五,不本来就是休沐日吗!

冬日寒冷,许多乐伎都无法长时间演奏,须得时时用热水浸手以保持手指的柔软有力;在风雪中受冻过久,轻则手指僵直无力败了客人雅兴,重则生出冻疮毁筋坏骨,此后再也不能操琴按笛。

一双手,是她们吃饭的本钱。

暮色四合,廊下零星几盏灯,雪地上昏昏黄黄闪着一阵扑朔迷离的光。一阵风吹过,压着雪的竹梢沉重地晃动,抖落下几挂刀似的雪叶,寒意乍入领口。

林春芜裹着衣从浴池匆匆走回房,发尾湿哒哒往下滴水。

突然,她定在了原地。

那本该紧闭的房门正大咧咧地敞着,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她的心却比寒风还凉。

谁看上了她的棺材本?

怎么专挑人洗澡的时候偷!

一阵怒火袭上心头,她擎着灯冲进了房间。

预想中的一片狼藉并未出现,拿火去照,床上仿佛多了一团黑影。

饶是再胆大林春芜也不敢贸然试探,她随手抄起手边用来净手的铜盆挡在身前,慢慢地朝床靠过去。只是没等她靠近,就闻到一股极其浓烈的酒香。

她没有防备,一下子被霸道的气味熏得头晕眼花。

仿佛杂了千日醉和一种别的酒,千日醉倒还好,另外一种酒才是让她头晕眼花的罪魁祸首。

林春芜屏住呼吸,火烛小心翼翼地照向床帏。

她的床上不知何时躺倒了一个蜷缩着身子的年轻人。

林春芜放下心来,把铜盆放到一边,打算把人扛起来扔出去。

谁料床上这人忽然开口,问她:“姑娘,贵处过夜如何计价?”

林春芜一愣,这声音又娇又媚,怎么听,都是个女子啊!

不会是楼和寡吧?

她起了疑心,又拿着火靠近对方的脸。

这人黑衫裹身,脸骨瘦削苍白,薄如竹叶的两片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黑漆漆的瞳仁因为靠近的烛火显得流光溢彩,偏又没有任何恶意,像个最懵懂天真的幼犬。

不知怎的,林春芜想起自己曾经养过但终于早夭的狸花猫,心间忽地变得柔软起来。

玉台坊是她人所有,金银首饰也是旁人所赠;就连名字,她知晓坊主好意,可到底是别人所赐。

她从来没拥有过什么东西,除了某年某日,从高台一跃而下跌入她怀中的那只小猫。

它是专为她而来,漫天飞絮落下,像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雪。

林春芜毫不客气地拍了拍她的脸,问道:“你和今日成婚的林家,是甚么关系?”

年轻女子瞳仁澄澈透亮,面色冷硬:“我?一个去他家吃酒的过路人罢了。”

林春芜却不信,有哪家过路人吃酒吃到新妇床上去的?

这年轻女子唇边亮晶晶,似被什么东西润泽过;光凭这点她无法断定这人和新妇有什么瓜葛,但若想到林开今天广宴建康世家少年的反常行径,一切便连在了一起。

哪有儿子结婚,老爹请一帮年轻男人来观礼的?

前阵子她听到一个笑话,说是荥阳地界有对养父子,说是父子实则干着那龙阳断袖的勾当,家中祖母不知他二人假龙虚凤,催着儿子给孙子找孙媳妇,儿子没办法,急匆匆相看了隔山一个孤女娶来家中,新婚那日将新媳迷晕了送到家中小厮的床上,等第二日老太太起来,改口茶没喝上,被这丑事气得两脚一蹬死了。

至于这丑事是如何被揭发出来的呢?那新妇虽是个孤女,幼时母亲还在时曾跟着学过一点屏气的功夫,避开迷烟并不难;

再者,还有一件更大的巧合,那小厮自幼看老爷少爷耳鬓厮磨,天长日久的自己也成了个断袖,成婚当晚他和另一个小厮在府门外的凤仙花丛里苟合,被喝了酒的武林剑客逮住,提去衙门报了官。

新妇成亲第二日上公堂告公爹可不多见,当时的衙门外挤破人头。那儿子本还不承认,问怎么不是那奸夫受你勾引,二人串供以谋家产?

在堂下旁听的剑客多听了一耳,想起昨晚逮到的小厮越想越不对,跳出来问那小厮可是住后厢房靠西那一间爱用澡豆的那一个,儿子以为这女侠是来做人证的,忙不迭道是,谁知堂上长史一怒,劈头骂道这小厮昨晚正和你儿子在花丛里苟合,哪来的功夫跟新妇串供?

原来昨夜新郎哪也没去,装成书童和他的小厮避开宾客在草地里逍遥去了。

这件事在荥阳传了许久,到林春芜耳中她只当笑话听,哪知今日她歪打正着猜对大半。

林开的虚伪在建康是出了名的,一件事总要反复思量个两三天,权衡利弊许久之后才决定要不要去做。

将儿子送去青城就是他纠结了三天三夜的结果;彼时中原西南两大地域的武林世家都看不惯对方,又恰逢新帝受了前朝皇帝衔壁之礼,改元登基。

南方的建康世家联盟因选错了人主终日惴惴不安,而西南武林选了今上,地位水涨船高,竟倨傲到提出让建康选一批人入西南为开山童子,日日开凿蜀道。中原这边自觉受了羞辱,欲倾巢南下,今上派了人来调停,勉勉强强将双方劝到一张桌子上。

这时候林开自告奋勇跳出来,将刚死了亲爹妈的侄子收为养子,一转手送去千里之遥的青城山,一别十四年不问书信。

中原的人明面称赞他大义,背地里咬着牙骂这厮卖子求荣。西南的人本来没放在心上,谁知一转眼小虚伪精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峨眉的老师太铁了心将自己的小弟子嫁给他。

又因为是牵扯到青城峨眉的大事,朝廷乐见其成,一道昏旨赐下来,道士跟尼姑成了亲家。

林春芜扶着额叹息,这人面色苍白,被烈酒一激浑身散发着馥郁的香气。

不知是从哪摸进她房间的。

许多见她不答话,又再问了一遍,“姑娘,在你这过夜要怎么算价?”

林春芜冷笑一声,“我卖的是曲。你听我一曲就能留下来过夜。”

这规矩莫名其妙。

许多不解其意,不知道这是林春芜为刁难她故意说的话,因而认真点头,道:“好,但凭姑娘做主。”

林春芜骂一句“死呆子”,将人使唤来给自己擦头。许多还要再问,林春芜就毫不客气地坐回床上,“你占我的床,也不给钱,给我擦个头发当赔礼很亏吗?”

细想想是这么个道理,自己遭人陷害中了计,可别人不应为自己的鲁莽承担代价。

许多敛眉,决定给面前这女人擦完头就离开。

林春芜的发质很好,她跟着坊主,用无患子煮出来的水洗头,将满头青丝洗得又黑又亮,像一匹丝滑的上好绸缎。

许多没忍住摸了两下,有些羡慕。自己从来都是随意找根发带束起来,美观不奢求,保持整洁最重要。

林春芜感受到她轻柔的动作,不由一愣。她心知这或许是羞涩使然,但看到对方生涩的动作却不免好笑,“我不是什么瓷娃娃,又不会碎。”

擦头布很厚,发尾的水吸得差不多了,许多将布巾递回去。

林开在她委中天柱二穴下了狠劲,酒气又最能熬出她心中最不堪的**。

她痛恨自己这种身为人却兽态毕露的丑样。

房中很冷,炭炉中烧着陈年银丝碳,热量却传不到她们身上。

一曲筚篥悲声,许多静静坐在床边。

她想起从犍为一路来到建康的风尘仆仆,忽然想自己如果有一天真死了,恐怕那柄剑再也找不到个好去处。

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所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此身若客寄寓天地之间,一曲终了免不了被人所弃,又有谁会在乎呢?

忽又听这柔媚女人淡淡开口:“别被筚篥的声音骗了,其实这曲子讲的是新婚之喜,今夜倒也算应景。”

许多忍不住微笑,她忽然觉得很痛快。

这一刻她不想着报仇,也不想着被人算计。旁人的恩怨情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有人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为她吹一曲以后都听不到的新婚贺曲,她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纵然知道林春芜并不是真心来贺,可是这点温暖总让她觉得滚烫。

林春芜借烛火看到这人脸上天真的笑意,问:“你笑什么?”

许多撑着手,语气很是快意,“我很幸运,有姑娘这样的美人为我吹奏。”

其实她平常并不多话,或许今夜喝的酒太多,醺醺然也变得多嘴起来。

林春芜平日见惯了这种油嘴滑舌的人,因此并不放在心上,随口问道:“哦?你说说,我美在哪里?比之林家新妇又如何?”

气氛凝滞半晌,才听得其人慢慢道:“姑娘一曲欺霜赛雪,我虽非常赏雅乐之人,也能听到这曲里的相思情意;若无相思之人,恐怕是不能吹得如此曼妙动听的。心有所执,如何不美?”

她说得很是笃定,却让林春芜笑出声,“你知道,我的老师曾说我曲中千般好,却独独少了一味情思。”

许多依然端坐,问她:“尊师所谓的情,我也说不准是什么。但姑娘的情,何须寄托在情爱上,男女敦伦是为情,那乾坤草木就不是情了么?”

林春芜失语,其实她心中很是受用,又不想表现出来让对方欣欣自得,故只笑一声,翻身上床。

许多避开她,摸索着走下床去。

她已听到这绝世一曲,胸中的火却越烧越旺,她不能害了别人,

恩怨情仇都是她一人的故事,何必见戴?

女人柔曼的手却仿佛一条春蛇缠上她的腰。

许多一惊,逃命般避开她的触碰。

林春芜被推开了也不恼,调笑道:“我以为所谓君子,是不应该推开一个爱慕她的女人的。”

爱慕?

许多微微发恼,她们相识甚至不到一炷香,何来爱慕?

身上梅香凛冽的女人将她无意落在床上的剑夺在手中,仿佛那只是一条平常的小把件。

“你看窗外的梅花,我已望着它们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整整六个春秋。”

许多默然无语,她也曾看过花开花谢,所以她知道这种孤独。

如果一个人寂寞到去等花谢,那么她是绝对不能被拒绝的。

她们是两个寂寞的人,两颗寂寞的心。

当两颗寂寞的心互相遇见,会变得不寂寞吗?

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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