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全黑时，鹤喙驻军大营主帅厅房内灯火通明。自虞霁初来赴任，各大将帅没有为难她，但也做不到完全把她当主帅。虞霁初当然懂这点，他们身经百战，被没打过什么仗的少家主统领，心中不服很正常。
她当前主要做的事是分析斥候探回的情报，调动兵马布防。再就是严查粮草辎重，有些驻军承平已久，怕是生出不少耗子窝，别等到了前线，缺衣少粮，粮草发霉生虫。那还打什么？
每次要调动兵马，她都会喊在鹤喙驻守的几大统领将军共同参谋，从不独断专行。但几次下来，原本不服气的人心中已无多大怨气，他们已看明白，虞霁初并非什么都不懂只因姓虞就被推上的来统帅，而是精通行军布阵，懂恩威并施，又不自大的少年将才。
她分析对方可能的动向时，从河流山川的走势到当地粮食的收成，还有对方将领的用兵习惯，面面俱到，几次布防，所料精准。
他们谈完，悠游带虞霁初去看肉松和豆腐乳，点完，把一封信递到她面前：“随车来的信，你猜是三娘写的还是裴绥昭写的？”
虞霁初不猜，拿信回房，看到裴绥昭那独一无二的横书方式，肃了一天的眉眼终于绽放开来。在抄写《赤脚医生手册》时，裴绥昭经常把本子扔在她书房不带走，她几经对比，连认带猜已经能把这种类似于简化当前文字的字认得七七八八，读信自然也无大碍。
她从没见人写信是这样写，遣词造句颇为随意，一别多日的点点滴滴都被写在信间，颇有种听见人在耳边唠唠叨叨的感觉。倒是不烦，反而时时能会心一笑。
悠游在一旁等着，见她都把信收起来了也没叫磨墨，有此意外：“不急着回信？”听着窗外的虫鸣，虞霁初靠在椅背上轻叹一声：“府中平常问候，不必回。”
站那愣一会，悠游突然明白过来，压低声音问：“我是不是不该当众把信拿出来？”都知道虞霁初收到从鹤尾的来信，不管是火急火燎回信还是搁几日再回，盯着她的众多眼睛就能看明白，来信之人颇为她所重。要是有人心生二意，不难查到那人是谁。如今战事一触即发，裴绥昭本就身份特殊，要是被人捏住还真是件棘手的事。
想明白这些，悠游颇为懊恼，一拍额头，眼含讨饶看向虞霁初。虞霁初无可奈何点点她额头：“与你无关。”当前她一举一动都被众人盯着，为免节外生枝，还是不回的好。裴绥昭经不起查，要是有心人靠近她随意从她身上取得一二件东西，裴绥昭就要沦为辗转各地的“贡品”。
不用牲畜拉就能跑得飞快的车谁不想要？有一就有二，你既然有那必然造得出。要是说造不出，那就是不尊上。
不是所有人掌权者都如她母亲一样明事理，愿意听她的劝，就算她的母亲，也……她仰头又叹一声：“让商队的人带话回府里，我身体安好，切勿忧心。”
裴绥昭后来又做了一次肉松，三娘分别发往京里和鹭州。秋收往忙，忙着收各种作物，也要忙着开始制糖。荞娘是第一次见甜菜制糖，也要从头学，裴绥昭带着她往返于糖场和城里的酱油作坊，两人都累得恨不能一人当作几人用。
据岑稷说，虞素韵还被留在京里一时半会回不来，虞霁初依旧没消息传回来，裴绥昭已经不去想回信的事，三个多月，对地习惯随时随地联系的人来说，足够学会不再期待。
今晚住在府里，她在连轴转后想放空一下，坐在车上戴上耳机听歌，暌违已久的面容出现在化妆镜那一刻，她愣神许久，镜子里穿着古装束着椎发髻的模样，陌生得一时不敢确认那是自己。
时值深秋，快入冬，时间过得真快，一年时间不知怎么忙忙碌碌就过了。她思绪回到去年刚来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嘴角扯出抹苦笑，时间呆得越久就越得承认，如果最初遇到的人不是虞霁初，她现在哪还能坐在车里听歌，活没活着都成问题。就算活着，估计也是遍体鳞伤离死不远了。
思绪飘远，恍惚间听到有人叫她，她猛然收回心神摘下耳机，好像是瑶娘的声音。
“昭娘，可是我吵醒你了？”瑶娘怀里抱着襁褓，神情有些局促。
“没有，我还没睡。快来屋里坐。”裴绥昭看她的眼神也有些闪躲，自从瑶娘产子被虞霁初接回府里养身子，她就很少住在府里，也是最近酱油作坊的事才留宿得多。
小娃儿也还精神，在阿娘怀里“啊嗯啊嗯”的玩着小手手，瑶娘见裴绥昭想看又不好意思看的模样，试探着伸出手：“昭娘可要抱抱她？”
软软小小的孩子抱在怀里，裴绥昭心里一阵软乎：“可有乳名？”
“县主赐名小狸奴。”见裴绥昭喜欢孩子，瑶娘也放开来说话。
“狸奴。”裴绥昭轻念着名字，小猫儿，真可爱。她用手指轻点小狸奴的脸：“小猫儿，你真可爱，可会叫姨姨了？叫姨姨。”
瑶娘没忍住笑出声，不到百天呢，要真开口叫人了才吓人。
小狸奴一把抓住裴绥昭的手指，输出一番婴语，裴绥昭难得笑得咧嘴：“她找我说话呢，小家伙真聪明。”
这真心流露不会作假，瑶娘这才放心开始说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她听虞霁初说了她生产那日的事，知道裴绥昭心里一直愧疚。当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脚滑是她自个不小心，且及时被人扶住。
退一万步说，就算因此出事，那也是她自个的命，是她坚持在造纸场监工才酿出祸端，干裴绥昭何事？裴绥昭于她来说就是老师，虽说造纸场是县主所有，但是裴绥昭拍板全权让她作主，细心教授她如何建水碓推动碎浆机，告诉她纸不止可以用来书写，还可以有许许多多用途。
她是商户出身，常被人骂为一文钱蝇营狗苟，可她也知何为恩义，何为千金难买的情谊。裴绥昭给予她的，对她来说就是千金难买的情谊，她怎么忍心让这样的情谊不明不白折损，她要将心剖开给裴绥昭看。
说到激动处，瑶娘几次哽咽，小狸奴似乎听懂了阿娘难受，也哭起来。裴绥昭一时不知哄哪头好，连忙将袖子里的巾帕抽出来给小狸奴擦眼泪，又递给瑶娘：“你女儿擦过你不嫌弃吧？”
瑶娘被这一句话弄得哭笑不得，接过巾帕：“昭娘可明白我的心了？”裴绥昭其实也喉咙发紧，连连点头：“我都明白了，是我不该避着你，让你难受这么久。”
“是昭娘太过心善。”瑶娘接过女儿哄着，现在话说开了，她心身舒畅。
哄好小狸奴，两人就造纸场的事又谈了半个时辰左右，瑶娘说糯米纸已经造出来，至于糖果的外包纸，现在在试各种油和果胶的添加量，如无意外，一个月内应能出结果，成本也都在原先的计划之内，
这事让裴绥昭很是高兴，她好久没去造纸场，都要把这事忘了。只要包装纸弄出来，一粒粒糖果就可以出现在铺子里售卖。切糖果的机器她都弄好了，就是手摇齿轮，切出来的大小一致。
裴绥昭在看黄豆榨油时，岑稷跑过来跟她说，朝廷发兵打高彦阁了，这次是重兵出击，誓要一举歼灭。听到这消息吕王从临州跑了，如今去了哪也没人知道。裴绥昭不懂这些人怎么像泥鳅一样，歘一下就溜了，这么重要的人，真那么容易说跑就跑了？不是有人故意放跑？
不过她不关心吕王跑不跑，她在想，江南道不准备打仗了，那虞霁初是不是要回来了？一想到这，嘴角的弧度有些压不住。
虞霁初没回来，栩儿和虞素宁先回来了。带着近十万斤的棉花和棉种，还有头水紫菜。鹤尾开始产糖，她们就没再带糖回来，都让商队拿去卖了，在鹭州本地就卖得很好，接下来往江南江东卖，鹤州的就往黎中剑南卖。
“还是家里最舒服！”栩儿好好沐了个浴，洗完出来伸个长懒腰：“你们都不知这大半年我们过得有多苦。”她逮住人就要诉苦，阿蛮想笑又不敢笑。
裴绥昭敢笑：“看你的脸看得出来，确实很苦。”一说栩儿就捂脸转圈跑：“惠贞，她说我脸黑！姑母，快来帮我，昭阿姊说我脸黑！空青，你的白脸药制出来了没！”
脸确实黑，晒得像个小黑娃。别人虽然也晒黑了些，但没她这么夸张，可能是皮肤各有不同。
一顿丰盛的午饭过后，虞素宁和裴绥昭说起这大半年的经历。说到种紫菜上绳网时的忐忑，说到第一次喝紫菜蛋汤时众人的不讲斯文。最后她从佩囊里掏出块东西：“这是烧制出的玻璃，和你说的模样还差许多，这次回来，我也是怕书信往来太慢，特地面对面向你讨教哪里需要改进。”
“讨教不敢当，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弹被子，织棉布做棉衣，为过冬做准备。说到过冬，裴绥昭想过在山庄改建一间壁炉房，烧柴取暖过冬，但因主人未回，她不好私自动别人的东西，一直搁置着。
这也让她对明年有了计划，明年看能不能把水泥弄出来，要是能弄出来就赶紧自己买块地建砖瓦房。到明年应是不缺钱了，酱油和紫菜她没和虞霁初谈分成，给不给不重要，只分糖也够她吃穿嚼用，毕竟她也不是来这地方发家致富的。
商人对商机的嗅觉一般人比不了，虞素宁她们回来才不过五六天，栖风渡口的商船就挤得水泄不通。他们从没见过的紫菜、酱油、棉被、棉布，还有大量糖和鸡鸭鹅猪，一批批的往外运。
这时候裴绥昭就很好奇，三娘说有人劫水道是不是吓唬她。不过都无所谓了，反正虞霁初是个小没良心的，虽然一封信不给她回，但该送的物资还得送。
鹤尾现在不仅栖风渡口热闹，城里也是挤挤挨挨，好像越来越多人迁居到鹤尾，裴绥昭觉得明年确实应该买地建房了，要不再过两年还真怕买不起。
虎娘打扫完甘蔗渣，跑到煮糖房将手指点在阿娘嘴唇上，两母女相视一笑，甜甜的。好像前不久才做的梦，如今都实现了。她们现在糖场挣的钱吃穿不愁，赵五娘的病也有钱看病抓药，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阿娘，现在都在抢棉布和棉被，明日旬休，不知我们是否还能买到。”虎娘略有些担忧说道。和赵五娘一齐烧火的孙大娘满不在乎说：“抢不到也不怕，如今冬日有石炭蜂窝煤取暖，一天到晚都有热水。听闻混茫真人她们带回了许多棉种，过几日官府低价开售，抢棉种才是正事，明年自个种，棉被棉衣就都有了。”
好些人加入这个话题，大伙心里都暖乎乎的。又说到紫菜，有抢到的人说，那汤煮出来的鲜味简直要鲜掉眉毛，惹得没买到的人群起笑骂。
又有人说，还好是公主的家人种出了紫菜，还好县主府在鹤尾，如今除了皇宫里头，也就鹤尾人能头茬吃到这新鲜东西，鹤州其它县都没这待遇。说来说去，还是得感谢县主，这些新鲜东西，都是县主作主弄出来的，县主真是她们的心头宝。
她们还有闲话时候，四海商铺里的女娘们都快忙哭了，好些没买到紫菜的商队把头跑去三娘酒楼后厨想拦截存货，没买到酱油的直接跑去酱油作坊外等着。
蜂窝煤也供不应求，更不用说棉被和棉布，年初买了县主纺纱机的布商想走关系，买棉花自己回去弹棉被纺棉布，三娘说“谁卖你们的纺纱机找谁去”，一句话噎得他们上不上下不下，生意还得照常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