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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急中生智

从“萧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柳余缺默不作声地在前面走了二里路回小教堂,沈夜北就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他个子矮、步子也小,要跟上柳余缺简直是连跑带颠,然而从头至尾一声不吭,除了愈发粗重的喘气声之外再没发出别的声音,更没央求柳余缺停下来等他。

如果说沈夜北是一头倔强孤僻的失怙小狼,柳余缺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偶然间被小狼缠上的成年公狼。他自认没有带崽儿的本事,更没有养崽儿的善意和耐心,再说沈夜北就算看着小,可两人也就差了一岁——他自己尚且都是个孩子,何谈再带个孩子?

真是令人头大。

“喂……”直至走回教堂,柳余缺才终于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小怪物,事先说好,老子没钱供你吃干饭。”

“我叫夜北,”沈夜北执拗地纠正着他的错误:“不叫什么小怪物。”没等柳余缺做出下一步反应,他又硬邦邦道:“不用你养,我自己想办法。”

“自己想办法”这五个字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显然没有丝毫公信力可言。柳余缺作为一个过分少年老成的同龄人,也对此嗤之以鼻,一手揽过后者瘦弱的小肩膀迈进大门里去。

今天的古德里安神父破天荒没了笑脸,一反常态地枯坐在忏悔室壁炉前发着呆,一边发呆一边叹气,以至于连两个孩子到了近前都没发现。柳余缺自来熟地伸手在他眼前一晃:“嗨,神父?”

“哦,是你们……”古德里安揉了揉额头,半长不短的金发垂下来挡住半边眼睛,神情有些许不自然:“你俩今晚不回家吗?”

柳余缺尴尬地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向来都只有孤寡寂寞的古德里安求着他在教堂里多呆一会儿的份儿,他又何时像现在这般主动“求收留”过?再一联想到某个“始作俑者”,柳余缺几乎是恼羞成怒地瞥了一眼沈夜北,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古德里安又叹了口气:

“路易斯,凯撒……过几天,我可能就要回国了。”

一句话,晴天霹雳。

古德里安神父所在的小教堂面积虽然不大,却是典型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做礼拜用的礼堂、开解信徒用的忏悔室,教堂后面还有一座小花园,花园边上甚至开辟了一小块儿菜地,柳余缺这个天生地养的孤儿就是靠着修剪修剪花草、给菜地浇浇水施施肥赚外快贴补家用——现在告诉他“衣食父母”要离开了,这怎么可能接受?

勉强稳定了心神,柳余缺关切地反问:“您怎么了?”

“教廷传信过来,问我传教进况如何……”

古德里安神父话没说完就收了声,随即便只剩下了叹息。柳余缺出于切身利益考虑,一反常态地连珠炮追问了下去,由此才得以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古德里安神父本隶属于大洋国上帝教清教教宗,受教皇委派前来“蛮荒之地”的大楚传播神的福音;奈何楚人愚昧,无法领略这“舶来品”洋宗教的魅力,是以神父入境两年来碌碌无为,毫无建树。要开建教堂需要一大笔款子,维持教堂运转又需要一大笔款子,如此入不敷出地“挺尸”两年之后,教廷也后知后觉地品出了这是笔亏本买卖,故而亡羊补牢壮士断腕,要求古德里安神父将教堂转让给当地士绅商贾,拿钱走人,及时止损。

“上帝明鉴,我是真舍不得这个国家,也舍不得信徒们!”

古德里安抹了抹眼睛,无比伤感地说道:“这才第二年,时间实在太短了。”

这洋鬼子总是把“爱”放在嘴边,柳余缺也不关心他到底“爱”大楚哪一点。他揪着自己关心的点问了下去:“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能、能……”

“没有转圜余地了么?”

柳余缺这厢绞尽脑汁地想着用哪个词比较好,沈夜北却忽然开了口。古德里安无奈道:“有没有没什么区别,反正这边也不会有起色——等教堂卖出去了,我就回国啦。”

古德里安神父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敲在柳余缺心头的一枚铁钉子,直锥得他鲜血淋漓。在这一刹那,柳余缺仿佛被打回了原形,又变回了两年前那个食不果腹、风餐露宿的小叫花子,每天都不得不忍受来自不同人的冷眼甚至侮*辱,活得毫无尊严,如同一头畜牲——

这样可怕的日子,他不想再过一遍了!

然而,古德里安所面临的的难题却又如此现实而紧迫,紧迫得他根本来不及多想、也根本无法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解决方案。事到如今,他恨自己恨得牙根儿直痒痒:

柳余缺啊柳余缺,平日里看着脑袋挺灵光,跟萧衍鬼混时馊主意一个接一个,怎么一到正地方就不好使了?

却听沈夜北面无表情地小声道:“我有办法——你们若是信我,就听我的。”

“听你的?”柳余缺登时起了轻视之心,一拍他的小脑袋瓜:“小怪物你才几岁?一边儿呆着去,别特么瞎逞能!”

近段时间里他训沈夜北跟训狗似的,且后者向来也不顶撞他,是以训着训着就成了习惯。没想到这次沈夜北竟破天荒地翻了脸:

“我不是什么小怪物!你爱信不信!”

这话说的万般委屈,一双大眼睛最后竟隐隐泛起泪光。柳余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得失了声,一时没了应对,反而是“事主”古德里安连忙安抚道:“我相信你,真的!凯撒,说说你的主意?”

沈夜北,区区一个十一岁大的孩子,这一刹那竟成了三人之间的主心骨。他所提出的方案也很简单,不过三步——

招人,造势,发展下线。

“现下是六月,正值农闲时期。”沈夜北老气横秋地开始指点江山:“这个时候各家各户都有做闲事儿的时间,问题在于,怎么才能让他们放下田间地头侃大山的‘业余爱好’,转而听神父你的废……金玉良言。”

古德里安神父尴尬一笑,柳余缺尴尬地捂住了脸。沈夜北面不改色且一本正经地、用他那杂糅了帝都和北境方言的油腔滑调儿继续说道:“神父手里还有多少银子?先拿出一部分采购些作物种子,以发放种子和教授种植方法为由,以利诱之,招人来此。等人聚齐了,您再给他们传道受业解惑,并鼓励其将亲朋好友也带过来,为后期发展家庭地下*教会打基础……”

“等等,”柳余缺不客气地打断他,结结巴巴的:“小,小屁孩儿,你……”

“你也不大。”沈夜北平静地扫了他一眼,态度冷淡:“虚长一岁罢了,充什么大人。”

“嘿你这熊孩子!”

柳余缺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宽宏地摆了摆手:“那你说,这帮人不会拿了种子就跑了吧?那岂不是赔、赔了老婆又折兵,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喽?”

古德里安也点头附和:“是啊,路易斯说得有理,这的确是个大问题。教廷是给了我一些资金,可也架不住坐吃山空嘛。”

沈夜北:“第一个问题,风险确实存在,但以我在老家时的见闻来看,可能性并不大;不过为规避风险,如神父不嫌弃,可先用我写的稿子向民众照本宣科,看看效果如何。第二个问题,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钱,当然是从信众身上攫取了——民众愚昧,这里的百姓从前是怎么给和尚庙捐银子的,现在就能怎么给你这洋教堂捐钱。”

下面未说出口的那句则是——左右他们心中对于神灵、道德没有信仰也没有敬畏之心,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不骗白不骗!

“……”古德里安神父沉默了。

柳余缺以为他接下来会纠结于“如何攫取”这个问题,结果后者难为情地来了句:“那不太好吧?我看你们楚国人活着就挺艰难的了,若这么做我不成吸血鬼啦?上帝他老人家是不会同意哒。”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沈夜北稚嫩的小脸儿上浮现几分狠色:“神父先生,现在你要考虑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才能留下来!”

沈夜北这熊孩子别扭是别扭了些,可他出的主意无疑也是个很不错的主意。为给教堂求“生存”的古德里安神父暂且放下他那泛滥的善心,着手将这一计划付诸实践之后,效果居然还挺不错——

当今大楚赋税苛重,各级官府层层盘剥民间、只顾榨取百姓血汗中饱私囊,以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前些年不少人跑到和尚庙躲避苛捐杂税,官府见状上报中央朝廷,皇帝震怒之下大行“灭佛”,以致想礼佛以寻找寄托、纾解苦闷的黔首们无处可去,其实是给了上帝教这种“外来和尚庙”乘虚而入的天赐良机。然而古德里安神父为人太过“正直”……换句话说,脑袋缺根儿筋,生生把自己作成了这副落魄潦倒的损德行。

如今,雁回村洋教堂“施种惠民”消息一出,果然立即吸引来了不少村民。这些村民里头大部分的心态是“有便宜不占乌龟王八蛋”,少数是将信将疑预备着看个热闹,教堂门口乱哄哄的仿佛菜市场,村民们身上的味道臭气熏天,洁癖严重的古德里安神父眼睛都快被辣哭了,却也只能勉强自己陪着笑脸“迎客”上门,活似一头高大威猛的雄性老鸨。

沈夜北抱着胳膊坐在小教堂门口的石板凳上,瘦弱的身体缩成小小一团。安顿好村民们的柳余缺总算得了闲空儿,凑近前去拍他的肩膀:“嘿!”

“有事儿就说,没事儿别来烦我。”

沈夜北头都没抬,冷冰冰干巴巴地冒出一句。柳余缺这段日子对他这讨人嫌的说话方式早就习以为常了,便不在意地哈哈一笑:“咋的,没事儿还不让人说话啦?臭小子。”

沈夜北冷哼一声,不理他。柳余缺没话找话地问他:“不进去看看热闹?神父念着你写的文章,那帮人听着可起劲儿呢——别说,你小子年纪不大,有两把刷子嘛。”

“……”这回,沈夜北终于抬了头,然后侧过脸看了柳余缺一眼。他开口,很缓慢地说:“行百里路半九十,话说得不要太满。”

“你太悲观了。”

“是你太傻逼。”

两个少年话不投机,面面相觑。柳余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妈的,哪个龟儿子教你骂人的?不像话。”

“是你这个龟儿子。”沈夜北没好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儿。柳余缺脸上终于有些挂不住了,扬起手就要给他个教训,却冷不丁注意到后者微微发抖的身子:“……怎么了你这是?”

“如果这个办法也行不通,”破天荒的,这嘴硬的兔崽子竟主动吐露了他那见不得光的小心思:“我又得回那个鬼地方,继续被那个老东西打骂侮*辱。”

所以,他才会如此绞尽脑汁帮神父想办法……想尽一切办法,让神父留在这里,成为他的保护伞。

“我和你一样。不,比你还惨呢!”柳余缺大大咧咧地张开双臂,把少年瘦弱的身体搂进怀中,蹩脚地宽慰道:“你放心,有你柳哥在,饿不死你!大不了到时候咱俩一起浪迹天涯,就算讨饭,也能活下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也非常心虚,然而在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面前却不敢流露出半分异样情绪。沈夜北果然被他的话给唬住了,紧绷的小脸儿有了几分松动,浓长睫毛一瞬,嘴角微一上翘,仿佛刹那间便恢复了信心——

“有你这话我就很高兴了。”他原本惨白的脸色好似突然生出几分活人气息:“但我会用尽一切手段,让咱俩都有好日子过,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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