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进展比沈夜北想象的顺利。
有了他的帮助,古德里安神父“照本宣科”所用的稿子一改往常的令人昏昏欲睡,反而加上了不少大楚地方乡间俚语和民间故事,原本晦涩难懂的经文,在他口中竟是深入浅出、通俗易懂。最开始的时候,村民们也只是想凑热闹看个笑话当消遣,结果过了个把月之后,竟真有相当一部分村民信了他的鬼话,成了固定信徒;而这些村民又鼓动自己的家人来教堂旁听,慢慢的,古德里安竟真积攒了四五十人之多的信众。
古德里安神父立刻将这一“成果”上报教廷,教廷方面也很高兴,便允许他再在楚国多逗留些时日。古德里安自己开心得跟个二傻子似的,沈夜北却面无喜色,只是冷淡地说了句:“还不够。”
“啊?还不够呀!”古德里安下意识地委屈道。柳余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夜北,不由感慨这位洋和尚能平平安安活到二十五岁真乃天地造化——以他俩的心智水平,年龄合该反过来才对。
沈夜北严肃反问:“这次您是侥幸留下来了,可您想过没有,大洋国教会有多少像您一样的神职人员?若仅是保持现状,不出三个月,教廷必然会再次对您的‘怠惰’感到不满。那么多同行等着抢您的饭碗,您就不怕吗?”
古德里安茫然摇头:“……我没想过那么多。”
眼见着沈夜北脸上又要流露出那种欠削的不耐烦神色,柳余缺赶忙打岔,笑道:“哎,神父,我觉得他说的也没错——这就叫内卷。你不懂吧?”
内卷?
古德里安没反应过来,可沈夜北却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陌生而奇怪的词汇。他皱着眉看向柳余缺,后者却打了个哈哈:“嗐,你们肯定不懂。我说小……小老弟,你又有什么好主意了?”
十日后,安西城。
安西城乃西北行省省会,算起来也是这西疆三十九城里最繁华的一个。如今西风东渐之势日盛,原来的泥土路化为一片平坦宽阔的大路,原来的马车也已换作蒸汽飞鸢——这是一种从墟海对岸舶来的新鲜玩意儿,是个机身做成飞鸟形状的铁家伙,烧的是黑火油,四只轮子飞奔起来可日行千里;有些飞鸢甚至内部嵌了机关,一旦启动,机械铁翼便能伸展出来,借助蒸汽动力如鸟般腾空而起,故称“飞鸢”。
当下之际,街市两旁矗立着座座西式高楼,蒸汽飞鸢于路中央川流不息,华服长发的楚人、西服短发的洋人熙熙攘攘,空气里甜到发腻的花香氤氲着街角四处留声机中传来的、当红*歌星柔婉明媚的曲调,暖风如梦,熏人欲醉。
“卧槽,卧槽卧槽……!”
萧小少爷,作为一个从未出过雁回村的乡巴佬,这次简直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看啥啥都新奇。反倒是有娘生没爹养的沈夜北和天生地养的柳余缺,从头至尾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尤其是柳余缺,虽然始终保持着一贯得体而虚伪的笑容,可眉梢眼角却分明流露出了浓重的不屑之色。
沈夜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柳余缺的表情,心中疑惑渐重。他毕竟曾跟着沈安那老东西在京城住过些时日,是“见过大世面”的;可据他所知,柳余缺从一出生就待在雁回村里,怎么可能是这般平淡的反应?
古德里安神父这次到安西城“公干”,本没想着带这三个孩子一起的。可萧衍这没见过世面的“土少爷”闹着要跟来,他便索性把其他两个也带了出来——让俩小的看着大的,他也好省些心。
“你俩快看!”萧衍大呼小叫地指着停在路边一辆崭新的白色飞鸢:“这辆好帅啊!”
没等别人反应过来,他便恶狗扑食般冲了过去,眼泛绿光地对那辆飞鸢上下其手,看那样子,简直恨不得与其合为一体。柳余缺笑眯眯地抱臂而立,沈夜北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假装不认识萧衍这个没出息的货。
没了萧衍那聒噪的公鸭嗓,周围难得安静不少。沈夜北抬起头望向身边的少年,正午大太阳之下,柳余缺身形修长,长眉入鬓,睫毛细密,五官轮廓比平时要生动很多,尚显稚嫩的白净小脸儿已初现清俊秀美之容色,假以时日必能成为祸害一众少女的美男子。
看着这样好看的“哥哥”,再想想自己这怪异不堪的容貌,沈夜北垂下一双失去神采的灰眼睛,一副气馁至极的模样。
“你又怎么了?”柳余缺无意识中拗完了一整套在“沈小弟”眼中堪称风华绝代的造型,这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发现了后者陡然低落的情绪,便摸了摸沈夜北的头顶,咧嘴一笑:“小东西,谁又惹你啦?”
“……”沈夜北冷漠地拍开他的爪子,并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柳余缺莫名其妙地摸了摸鼻子,不知自己又是如何惹着这小东西的——明明最开始捡着的是个乖巧早熟的小可怜,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猫厌狗嫌的别扭精?
啧,算他倒霉,大概是赶上这熊孩子叛逆期了吧。
他正感慨些有的没的,就听街对面一声尖利的叫:“啊!谁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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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实在没想到,自己不过就是看见飞鸢上没人,便壮着胆子打开车门爬了进去——结果他连操纵杆都没焐热乎,车主人就赶来了。
车主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女,一身精致的小洋装,明艳的小瓜子脸漂亮极了。然而,此时她一张漂亮笑脸简直气得变了形:“给本小姐下来!”
萧衍脸贴着车窗硬充癞皮狗,梗着脖子耍横:“就不!”
“你找死!”
少女大步上前拽开飞鸢车门,戴着丝绸手套的小手一把薅住萧衍的胳膊,厉声道:“哪里来的土包子,这也是你能碰的么?再不下来,信不信本小姐送你吃牢饭!”
“呦呦呦,这么厉害啊!”萧衍一双大圆眼睛一瞪,反倒被她这句话激起了斗志:“你又谁啊你?”
“本小姐苏婴——我爹可是大楚西北督军苏文洛!”
“督军算个鸟,我爹还是天下兵马大元帅萧道成呢!”
两个官二代话不投机半句多,很快就发生了肢体冲突。混乱中,苏大小姐非常女中豪杰地跨坐在萧衍身上,小拳头猛地砸向对方太阳穴,吓得萧衍慌忙后退。这一慌不要紧,他无意间左胳膊压在某个按钮上头,只听飞鸢“咔啦”一声轻响,机身剧烈地震颤了下,发动机随即发出诡异的“嗡嗡”声——
柳余缺意识到事情大条的时候,已经晚了。在街上众人的惊呼之中,那辆豪华的白色飞鸢在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中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我靠!”柳余缺急的跺了下脚——萧衍这个不让人省心的熊货!
眼见着白色飞鸢越飞越高,他根本顾不得嘱咐身边那个更小的“熊货”,便冲过去随手打开道旁停着的一辆飞鸢车门,坐上去干脆利落地启动了飞行开关——
第二辆飞鸢直冲云霄之时,底下的百姓还都没反应过来。要知道,大楚对于民间飞鸢的使用一直都有严格限制,如非特殊情况绝不允许在空中飞行;近年来虽然有了些许放松,然而像今日这般于晴天朗日下两辆飞鸢同时起飞的,却无疑极为罕见。白色豪华飞鸢此时已入断线风筝一般向地面俯冲而去,贴近地面时蹭出一阵耀目的火星,成功惊出一片尖叫!
“疯了吗你!”原本在机舱里与萧衍缠斗的苏婴被迫紧紧抱住萧衍的腰,抖着声音吼道:“快停下!停下来啊!你想摔死我吗?!”
萧衍一边笨手笨脚地操纵者摇杆保持平衡,一边急道:“你以为我不想吗?!靠,你这破玩意儿怎么停,我没学过啊啊啊啊啊——!”
两个孩子的惨呼之中,这架漂亮的飞鸢像是喝醉了酒一样,开始了它在半空中左支右绌的高难度表演,一会儿无头苍蝇般乱转圈,一会儿急速划出数道笔直的直线和大直角——好几次险些就撞进四周楼宇之中!
萧衍这厢已然绝望,几乎是要闭眼放手准备等死了,视线里陡然蹿出另一辆黑黢黢的飞鸢。柳余缺赫然就坐在其中,而且还扯着嗓子冲他大喊:“大哥!左手第一机关平衡,右手第三落地!”
他这两句简洁得近乎成了病句,可饶是个傻子也该听明白了。萧衍并不是傻子,当即立断扳下左手第一个机关摇杆,待机身平衡后才颤抖着手继续扳下右手边第三个摇杆……
“咔”的一声轻响。
太紧张了,摇杆竟被他给生生掰断了!
萧衍头顶冷汗唰的就下来了。在抱着他腰的苏大小姐持续尖叫的背景音中,飞鸢并不算慢地平稳向前滑行过去,目标——位于城中心的督军府!
“啊——!”
这回萧衍也终于绷不住了,惊骇至极的眼泪汹涌而出,脱口而出的尖叫几乎能把他自己的耳朵也给震聋。与此同时,原本半开的舱门被一只小手扒住,紧接着,那人便裹挟着一身烈风跳了进来:“起开!”
萧衍对着小丑八怪那张苍白如雪的脸愣住了,身子旋即被人推得偏到一旁——现在的小丑八怪,身披比身体大了好几圈儿的、怪异的漆黑战甲,一手稳稳地把握着方向盘,镇定自若的模样仿佛一尊从天而降的天神。
然而他来不及感慨,便很快就在车头直冲地面的惊吓之中再次发出一声惨叫。沈夜北面无表情地狠狠一扳左边光秃秃的摇杆底部,稚声稚气道:“坐稳!”
话音未落,车头便在“触底”的前一秒成功挑头。随着机器轰鸣声逐渐降低,飞鸢也极不情愿地减了速,最后终于稳稳停在了距离督军府大门不到三尺之遥处。
车门打开,三个孩子晕头转向地接连从机舱里滚了出来。与此同时,另一辆飞鸢也适时降落,柳余缺一个箭步上前将脸色惨白的沈夜北抱在怀里,一边关切道:“大哥!你还好吧?”
此时,督军府府兵也都赶到现场,为首一个文士模样的男子将坐地嚎啕大哭的苏大小姐抱起来轻声哄着,其余人则将手足无措站在原地的萧衍团团围住,个个如临大敌。
“我……我不是故意的!”
萧衍胖胖的小脸上现出十分的慌张无措——由于他的一时胡闹,苏婴这小丫头险些就和他一起死在飞鸢上头,是以这种情况下他也没了应对之策。文士模样的男人面带怒色,语气却还算和缓:“你是谁家的孩子?你家的大人呢?”
“……”萧衍本想当即报上自己老爹名号,可话到嘴边却怯懦地咽了回去:如今自己闯了大祸,爹会不会对他很失望,以后还会认他这个私生子吗?
“回禀苏大人,”柳余缺不卑不亢地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三人来自雁回村上帝教教会,是随古德里安神父前来安西拜会您老人家的。”
古德里安?文士——也就是西北行省督军苏文洛微微眯起双眼,惊讶道:“哦?”
他的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就在下一刻,金发碧眼的洋和尚古德里安便姗姗来迟地赶到了,还气喘吁吁地认了亲:“哦……哦我的上帝呐!路易斯,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古德里安神父,作为一个因“大洋国公民”身份而享有超国民待遇的传教士,依据十年前大洋国与楚国所签订之不平等《通海条约》,这次来安西城是为了和苏督军谈一谈扩建教会之事的。说来也巧,苏文洛自己就是个上帝教信徒,虽然碍于朝廷命官身份不敢太过张扬,但对于古德里安的这一请求他是打心眼儿里的乐意,因而两人很快一拍即合,便定下了在安西城开办新教堂的诸多事宜。至于萧衍闯的祸么……
反正女儿也没出什么大事,不是么?常年受《圣经》教化、宽宏大量的苏文洛苏大督军如是想。
作为这场“事故”中唯一的伤号,沈夜北左腿在“强行登机”的过程中轻微骨折,被送到附近的西医院住了小半个月。大人们谈正事的这些天里,柳余缺自告奋勇地承担起了照顾他的职责,尽管后者别别扭扭不肯领情,他还是硬着头皮地发扬了上杆子癞皮脸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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