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清在被潭水吞没的最后一眼,仰面望向了半空。
妖世已经开始崩塌,丹山之上风云变幻,云与天光勾勒出瑰丽的景象,四处不见韩湛卢的身影。
韩湛卢兴许是放弃了,又或者是知难而退了。
这样就很好。
这把剑实在太过扰人,轻易就能打破他的平静,无端给他添上些不必要的胆怯与动摇,扰得他连死都不得安宁。
这一次到底不该让他追上来的,可丹山阵法大概也拦不住他,反倒惹得他生气,那把剑的臭脾气本性难改,惹火了他便不好收场了,还好来的是个木偶,还好他终究是离开了……
……这样就很好。
范子清漫无边际地想着,心里没有一丝波动。
可一眨眼间,就见一把漆黑的剑悬在天地间。
范子清微微一怔,就见那把剑蓦地朝他刺出,等他在玄心阵中睁眼时,心口一滞,一道无形的锁已经牢牢地将他的神魂捆住,而朝他刺出的剑在阵法中又重新显现回韩湛卢的形象。
韩湛卢一把将他拥入怀中:“你休想!”
范子清没能回过神来,已经先一步揪住了他衣襟,原本止水般的心境无端掀起了风暴,他勃然大怒道:“你跟过来做什么?不过是一具木偶,闯入玄心石阵你又能做什么?平白添一身的伤,就为做这些徒劳的事……”
“你怎么就知道是徒劳。”韩湛卢截口打断他的话,这把剑从没像这样生气过,滔天的怒火碾过了他一切自恃的漠然与傲慢,烧得他心头发颤,恨不能将这人锁在聚妖地一辈子才好,他就这么咬牙切齿说道,“我万年前能开天辟地,千年前能将你镇在戮妖谷,如今也能封住你的魂,你敢魂飞魄散,那就先让我粉身碎骨。”
范子清对上他的视线,两边各不相让地对峙着,良久,范子清才无奈地松开了手。
玄心石的阵法中没有一丝光亮,没有灵气流动,甚至连外头妖力波动也无法传进来分毫,但韩湛卢不管不顾地拥抱着他,仿佛此间唯有彼此起伏的心跳,证明着他们活在这世间。
但范子清不想要这种滚烫的温暖与鲜活。
他只是从沉寂千年的阵法中走出的一个意外,既然无缘无由地来了,最好也能干净利落地去,而不是像这样被一把剑的体温烘得心烦意乱,还手缠着手,脚缠着脚,糊一身乱麻般的纠葛。
范子清抵着他的胸膛,挣开了一点距离,恨声说道:“你想留的人已经不在了,被一个幻影、一个骗局玩得团团转,答案揭晓了还不知悔改,你自问还分得了轻重、分得了公私吗……嗯……”
韩湛卢直接咬上了他的咽喉,挣动间,他听见范子清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伤人伤心的话就都说不出口了,他尝到了一丝鲜血的滋味,可这并不能浇灭他心头的火。
韩湛卢双眼通红,哑声道:“那你把他还给我啊,凭什么你喜欢的时候就把他送给我,想走的时候就要把他带走?”
“我……”范子清被迫仰起头来,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他仿佛被拽进了很深很深的海底,洋流是死寂的,没有一丝的波澜,所有情绪就这么满满当当地梗在喉中,他刚泄露出一点,就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
范子清实在是怕了他,终于是妥协退让了:“算我对不起你,玄心石阵能隔绝生死规则,也能隔绝妖临阵给我的妖力,在这个阵中,我早晚也会妖力耗尽而魂飞魄散,我还不了你了。”
韩湛卢破口大骂:“你是混账么!”
范子清:“湛卢,千年了,生生死死这么多回,我已经很累了,你就让我安安静静地离开,不要让我活成个笑话了,行不行?”
没有人回应,韩湛卢的额头抵在他的肩头处,环抱着他的一双手微微颤抖着,在无声地抗议。
沉默充斥四周。
不知过去多久,黑暗中出现一团金色的光。
范子清缓缓睁开眼,望向那点光:“那是什么?”
韩湛卢这才回过神来,警惕地看着那团金光,那东西仿佛本身就是只是光,竟看不穿实体,他一剑挑向金光,那东西就像是被风吹动的火光,摇晃几下,朝他晃悠悠地飘了过来。
韩湛卢腾出手去接,金光就带着暖意落到了他掌心上:“是黄粱。”
范子清视野都被那抹金光占据了,近距离端详片刻,他便也认出来了:“黄粱?”
“嗯。”韩湛卢说,“妖世的小孩体质太差,或是受了伤病,要在阵法中进行长期的疗养,家里人难免心疼,往往会在阵法中准备这么一道黄粱。范家这道黄粱如此精良,兴许真有传说之中黄粱一梦千年飞逝,前世今生皆在其中的能耐,也算得上是件少有的宝物了。”
范子清听说过黄粱,世间宝物他都不陌生,只不过千年来除了帝药八斋,别的东西他也没特地搜寻过,而此时面对这道藏在死境之中的黄粱,他脑子一片空白,不解道:“为什么?”
他说话说得没头没尾,一贯从容镇定的语气中带了几分惶惑,仿佛这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一样。
一个杀机重重的阵法中为什么会嵌入个哄小孩入睡的黄粱?
玄心石阵法难道不是个暗无天日的牢狱?
难不成范家念着这一世的血缘关系,临死前叫他做场好梦么?
韩湛卢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只问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所思所想都受到妖临阵的影响,又怎么敢轻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范子清不容置喙地说:“所有一切都是我来到丹山,靠着谛听血缘所窥见的,这都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谛听血缘便能摆脱妖临阵的影响了么?”韩湛卢看他的眼神中不由地带了几分怜悯与心疼,“那现在就在玄心石阵中,妖临阵也管不了你,你敢不敢借这道黄粱,再看一眼旧事。”
范子清抬头看向了韩湛卢,那双眼中倒映着漫漫黑夜中的一点光芒,在他眸中闪动着,仿佛是一点微末的希望在摇曳,忽明忽暗间他怔怔地说道:“看了,知道了真相,现在都已无可挽回,我又能怎么样呢?”
“兴许你就不必强作心狠冷漠,在我面前装出一切无所谓的样,以前都没觉得你这么喜欢弯弯绕绕的,对自己就不能再坦诚点么?”韩湛卢不自觉把话音放得更轻,伸手捧着他的脸,指腹轻轻地擦过他眼底透出的疲惫,“你想要范家一案的真相,从不来我这个目击者跟前旁敲侧击,也从不去调查旧案线索,只凭道听途说看一眼就真以为什么都看透了,我看你们谛听范家也别传承什么血脉了,就养得一身高傲自大的毛病!”
他很久没这样生气了,隐忍的怒火蛰伏在心底,仿佛能把他那铁铸的心都烧碎。
韩湛卢在走投无路下低下了头,恳求道:“算我求你了,你看一眼好不好?”
范子清闭了闭眼。
他在这世上本就无路可去,任何微末的希望对他而言都不过是碗见血封喉的毒,可当他再次睁眼看向韩湛卢,看向那道璀璨得不可思议的黄粱,终究是伸出了手,将这碗毒一饮而下了。
这段时间他四处奔走,已经见过太多范家的过往。
兴许是同属谛听的缘故,范子清所能见的都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这些光景中,范家和所有的人与事总隔着遥远的距离,像是段蒙尘的历史,隔着千重山、万重水。
即便是以这黄粱为媒也不例外。
范子清只见丹山之上雷云涌动,院中树木在黑暗中张牙舞爪,连祠堂长明不灭的灯火也在风中摇曳不定,可这呼啸的风仿佛只被困在了这小院,院墙之外的山林依旧是一片静宁。
白夏伫立布满玄心石的小院中,狂风卷起她的长发和衣袍,身影宛如风浪中屹立不倒的桅杆,玄心石阵并非寻常阵法,她以玄心石为材料布阵三天三夜,可这阵法依旧未能落成。
在宋箫改良阵法之后,这样费时费力的布阵法大多已经灭绝,剩下的那些几乎都是早已失传的古老阵法,只存在于白姓口口相传的历史中,这些秘术跟着白姓颠沛流离,又在历史的洪流中被推搡着前进,如今就只剩下些有头没尾的残章,兴许连宋箫也没想过将来有一日这些秘术会重见天日。
漆黑符文自玄心石中抽离,像是被不速之客惊醒的游蛇,虎视眈眈地环绕在白夏四周,不断地试探、攻击,拼了命寻找反噬的机会。
范子清觉得这样凶险的对峙,比起布阵,更像是一场斗法。
白姓失传多年的秘术将白夏的妖力化作了无数根细细的银针,她一眼捕捉到肆虐的符文,手中银针如长箭一射而出,无比精准地穿过符文,银光如星子坠落,将符文钉入了大地上。
这是种难得一见的秘术,但凡有阵法一道的大妖在场定会看得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而范城眼中却只有阵中的女人。
在他身后,范家祠堂那头静卧了千年的谛听妖像轻轻掀开了眼皮,仿佛也在凝视着院中发生的一切。
范子清不知道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两人没有半句交谈,直到玄心石阵最终落成,四周符文全数被嵌入阵法之中,白夏终于收回银针,沉沉地呼出一口气,身影晃了一下,范城已经闪身上前,一把将人搂进了怀中。
而后范城伸出手来,黄粱的金光自他手中落下,四周的黑暗开始漫了上来——这便是黄粱能容他窥看的全部了。
源自谛听范家的妖术,似乎也被范家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他们在各种媒介中吝啬地给出一点泛善可陈的琐屑片段,叫范子清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当年旧事的全貌。
断章取义而来的所谓真相总是任人涂改,全凭猜度。
可这一次,又稍微有点不同。
在那道金光彻底融入玄心石阵的黑暗前,范子清蓦地听见女人轻声地开口问道:“你说,他能好好长大吗?”
范城抬起头来,他那双宁静的黑眼睛仿佛穿越了漫漫时光,跟范子清四目相对,后者不由一怔,浑身僵硬地迎上了那目光。
据说谛听范家一眼能看遍古今,更有甚者能靠着这术法窥探天机,任何的难题,任何的变数,兴许在他们看来就像是一盘棋,走的每一步,都在为后面的十步埋下伏笔。
范子清不知道自己在他那双高瞻远瞩的眼中,是否称得上是个合格的结果。
然后他看见范城嘴角勾起了一道柔和的笑,笃定地说道:“等脱离了妖临阵的控制,他会长得更好。”
闻言,白夏便笑了。
没有什么仇怨,更没有什么凶险的杀招,只有向来高傲自负的谛听一族放出的厥词和一点美好的祝福,跟范子清先前看到的一切都大相径庭。
他猛地从黄粱中睁眼开来,思绪已经成了一团乱麻:“为什么,为什么跟我在丹山看见的都不一样?”
韩湛卢用力抱住他,怀中人的慌乱与颤抖分毫不差地敲动着他的心口,他温声安抚着:“没事,你不是也知道,你的所见所想都可能受到影响,既然如此,谛听妖术也未必是例外。”
范子清仍在不安地自言自语着:“他们为什么要篡改范家的记忆,这件事哪一点值得蛮荒兴师动众?他们从来没有对我做过这样的事,为什么偏偏对范家是个例外?”
韩湛卢皱眉:“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范子清浑身一震,倏地抬起一双惶惑不安的眼,满腔的委屈与悲恸随时都有可能决堤而出。
可他不能。
他心里头要装着恨,他希望谛听范家是怀有恶意的,他希望曾老头和韩湛卢都是彻头彻尾的帮凶,万妖阁乃至整个妖世容不下他,蛮荒也对阵法中走出的这个中不溜嗤之以鼻,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走过漫长又漫长的千年轮回,又怎么在玄心石阵中苦熬一场魂飞魄散的结局?又怎么去偿还这些年欠下的债?
但他不开口,韩湛卢却看透了他的心思:“他们并没有要害你,对吗?”
范子清没有作声,只一双通红的眼死死瞪着他。
偏偏韩湛卢从不肯遂他心愿,又往前试探了一步:“而我猜,这个玄心石阵只是想让你摆脱妖临阵的控制,对吗?”
范子清仿佛被他的话语刺痛,脸上所有的愤恨都成了难以言喻的苦痛。
韩湛卢:“因为我发现,你在阵中,要比在外面好一些。”
“范家是异想天开,这事是绝无可能的。”范子清咬着牙,尝到了一嘴血腥的味道,“你亲眼见过范家的下场,难道也要走上这条死路吗?”
“为什么不可能,现在你不是挣开妖临阵的束缚了吗?”韩湛卢顺着他的背脊轻轻安抚着,他把话音放得很轻,就跟平时哄小孩似的,“不要害怕,我们可以整理一下,你身上有殷岐给你改写的生死规则,照这么看来,范家跑遍妖世,不惜动用禁术试图截取灵脉,设玄心石阵,不过是想切断你与妖临阵的联系,用灵脉补全你缺失的阴阳规则,为你这破烂魂魄续命。可是这一切都被蛮荒利用,白夏只来得及布下玄心石阵,后来被蛮荒所控,私自跑去雷泽窃取帝药八斋,等着坐守渔翁之利的不死民跟追过来范家大战一场,两败俱伤。”
“但雷泽的帝药八斋已被取出,雷泽之外是万妖阁的追兵,他们截取灵脉的试验还没成功,所有的设想都来不及实现了,白夏知道她一死,终有一日你还是会重走姑苏的旧路,临死前和范城倾尽全力将帝药八斋封印在你身上,这样起码你在魂飞魄散前能多掂量掂量,一旦犹豫了,一旦你退却了,你就还机会轮回转世,总有一天能让你找到彻底自由的法子。”
“他们不是让你两难,只是要为你挣出一条生路。”
韩湛卢摸了摸他的脸,直至此时,范子清才注意到脸颊冰冷湿润,不知觉间早已泪流满面。
韩湛卢说:“你呢,你难道真当自己就是个阵法,什么都能放得下,既然如此,你还是让我跟着你上了丹山,为什么?你难道也狂妄自大到不怕任何变数?”
“我……”范子清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却一个字也落不到舌尖上。
他想说,他不是自大,更不是高傲,只是向来再细微的期盼也总落空,他就不敢再抱什么念想了。
他牵过小湛卢的手,还记得那柔软掌心中的一点温热,他喝过青龙殷岐倒的酒,亲眼目睹过蜃龙一族盛大的梦境,他在韩家剑门读书练剑,也曾同不知名的小妖探讨琴曲,他记得北旗狂沙中的苦苦挣扎,也记得丹山之上的灼灼春花……妖世种种都是他无法割舍的回忆。
可偏偏这一切都有意无意在他手中走向毁灭。
召请混沌的妖临阵中为什么会诞生他这种产物呢?
既不在众生万灵之列,连所想所为都形同傀儡,他岂敢自称清白无辜去念什么悲痛,舍什么过往,又凭什么去拥有。
是否混沌也会借着他这双眼窥看这世间?
混沌之上能诞生出生死、阴阳与天地,还有诸如此类热烈得过分的生灵,它是否也知晓七情俱全的滋味呢?
既如此,这汹涌的眷恋究竟是源自阵法还是他自己?
范子清深吸了一口冷气,目光渐渐黯淡。
“这是黄粱梦中,是妖临阵也无法触及的死境,你在这里,就只是你自己,现在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的?”韩湛卢不等他回应就先截住了他的话口,“你可以想好再说,说不对我会生气的。”
范子清看向了他,黄粱金光大炽,将他们两人笼罩起来。
等那金光渐弱,他听见身旁的韩湛卢无端笑了,他挡住金光的手被拉了下来:“快看。”
这地方已经不是玄心阵那无边黑寂中,四周是浪,无边无际的海浪翻涌着,在浪花之上仿佛是光阴在回溯,那些孤寂、愤恨在一浪接一浪中远去,那安逸、欢乐在一浪接一浪中靠近。
范子清在浪花中看见了他们在人间聚妖地那个小院子,他前不久刚搭好的葡萄架转眼挂满了果实,墙角挖的小池蓄上了水,有鱼在莲间嬉戏,他甚至在那浪花声中,听见院墙之外有聚妖地小妖小怪们喧闹声传来。
“黄粱中所见之物不是凭空捏造,这梦境会让你看到你最割舍不掉的地方,”韩湛卢话中夹着笑意,“那这千年你去过那么多地方,看过那么多的奇景,最割舍不掉的,怎么就只有我家那小院子?”
范子清听见韩湛卢的笑声,一回头,倾身含住了那点笑意。
浪花将他们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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