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惟本就一介凡人,恪守本分,进碧汐门修行前一直安分地在私塾念书,进了碧汐门后又是日复一日的练功习武,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他知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要逆天改命就总要有些牺牲,这就好比一个饥渴至极的人喝水壶里的水一样,他的燃眉之急解了,水壶里的水也会减少。此消彼长,鱼与熊掌从来都不可兼得。
然而蓦然见此景他着实有些恻然,没有人生来就是有罪之身,并不是一个人资质平平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掠夺他人之物。叶惟看着额间冒汗说不出话的宋醉,又看看弯腰一手扶面具一手放置胸前的江夜,道:“秋棠,不如……”
谁知,叶惟话还没说完,凤兮便十分不悦地打断了他:“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只消看着就行。”
叶惟话音一断,嗫嚅一番,最终还是没声了。
看来这一伙的三个人内部也有些不合。
凤兮又道:“虽然最终的好处都是落到你一个人身上,但是主意我起的,计划也是我和秋棠商定的,叶惟,你好好管住自己的嘴就行。”
凤兮如此一说,倒是明了了。她们只是偶然得知江夜身上的仙锁灵力丰厚、不可多得,恰恰身负重伤,刚好就是个趁人之危的时机。害人是凤兮的主意,她不似余疏和叶惟受礼教道德束缚,肆意妄为,因此毫无愧疚。
比起她的无畏随性,余疏就显得深感罪孽了。她又道:“宋离人,我实在抱歉,但我不得不这么说。”
宋醉喉结上下一滚动,忍住了痛感,说:“余秋棠,这世间没什么事是不得不做的,行乞的人从不要求每一个过路人都施与援助,善意姑且如此,恶念又何谈呢?”
凤兮指摘完叶惟后趁着江夜不备,走过去施了捆仙索。这法器同南华的捆仙索又不同些,通体冒着朱红色的光芒,此时此景,不觉贵气,看起来倒是像刚从血池子里浸泡完拿出来一样。
余疏凄然道:“没用的,我已经试过了,叶惟修不成仙锁,楮玄木也无力回天。”
那看来是真没辙了。
“你可知你迫害的是谁?”宋醉艰难道,“招星乃东境星神,他若是遭遇不测,你觉得东境真的会坐视不管?你真的以为万无一失,杀了人便能双宿双飞?”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余疏决然道,“事已至此,我没有回头路了,不杀他我也坐实了残害仙僚的罪名。”
琴瑟难当,深情款款,何其苦涩。
宋醉本以为余疏通情达理,但是他忘了,余疏此时再怎么犹豫,她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路是自己的,若是旁人劝得,那些风雨兼程的行路人又怎么不看不出其中利害。
病入膏肓。
宋醉抬起一只并未拢着上阳的手,一道灵光于他掌心浮现,转瞬之间,灵光自胸口捻灭,一株双生花就这么突然又突兀地从他心口缓缓着飘出来了。
那花出来的瞬间江夜便脱离了剜心之苦,此时他已是怒火中烧,轻轻施了个法便破了身上的捆仙索。
那泛着朱红霞光的捆仙索顷刻间变得破碎不堪,本该孔武有力的绳索霎时间碎成轻飘飘的渣滓。
这一变故来得太快,余疏和叶惟尚还错愕地看着从宋醉心口里飘出来的双生花时,江夜就已然起身,动作迅速如风,灵气滂沱,化而为剑,向着凤兮便是飞快地刺去。
凤兮又惊又诧,一时间瞠目结舌,好在反应过来,挥臂施法堪堪挡住了江夜的攻势。然而,江夜这一击所蕴藏的力量却是她始料未及的,以致她即使挡住了剑刃,最后也还是重重地砸在了墙壁上。
只听“嘭”一声巨响,凤兮整个人被剑气逼得连连后退,待她身骨受损从墙上落下来时,那原本完好无损、坚不可摧的墙壁上俨然砸出了几道裂痕。
余疏惊道:“朝歌——!”
凤兮闻声望去,面色惨白,嘴角泛血,秀眉紧皱,已然是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强撑着对余疏摇了摇头。
江夜道:“不自量力。”他的仙锁,既然为他所用,又岂是旁人能承的。
他再一挥剑,无数寒光直直向余疏的方向逼去。所经之处,皆是一片地裂,寒风猎猎作响,只看便知这剑气的杀伤力。
宋醉登时瞳孔紧缩,下意识地将怀中的上阳紧了紧。
刀剑无眼,杀气可不认人,遇谁伤谁。宋醉自知自己救了江夜可能并不会被寄放在心上,也不会受他感谢,可如今他人尚且还在余疏刀下,不能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他确实有些看不懂了。
不企求江夜有一颗感恩的心,也不用以怨报德吧!
这剑风如此之快,气吞山河,别说尚且为人鱼肉的宋醉,就连余疏都来不及躲。
正当宋醉惊讶地看着剑光,思量着自己还能不能在这一剑活下来的时候,忽然一个白影闪了过去。
不,不能说是闪了过去,就像是飞的一样,霎时间就瞬移过去了。
他身后的余疏吓得闭上了眼,他却是一直睁着。重击之际呼吸一滞,再一眨眼,身前的地面上就多了一滩血和一个尸体。
是叶惟。
凡人之躯何以承受仙灵煞气,他迎面挡住了江夜汇灵而成剑光,身前自左肩划向右腿,生生裂了一个好大的伤口,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一时之间鲜血滚滚而出,流了一地,汇成了一个小血泊,而他一身白衣,面朝地面砸下去,不多时,血染而红,浊泥而污,浑身上下再也没了一丝白净的地方。
他之所以没有反驳凤兮,是有私心的。毕竟摆在他面前的,是成仙的资格,成的还不是一般的仙,那可是千年难遇的星神仙锁。他没有理由不心动,他也无法不心动。就像他得知自己有机会成为星神时,激动地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一样。他一心求道,却成仙无门,天资是他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是他的宿命。
如今,他为了这个宿命而亡。一切因他而起,又因他而灭。仙界并未改变什么,并没有无辜的人死去。如此,甚好。
余疏再一睁眼,看见的便是叶惟重重倒地的景象。她撕心裂肺呐喊:“叶惟——!”
再一转瞬,她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弯刀,忙不迭向着倒在血泊里的叶惟跑去。她先是跪在血泊边缘不敢靠近,晶莹泪珠不断落下,可谓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又过了片刻,她就这跪地的姿势颤抖着身子向叶惟挪去,伸出来的手也是不断颤抖,内心的恐惧竟是如此强大,她费了好大力才将叶惟转过来身。
此时的叶惟鼻尖上又是血污又是泥滓,脸上亦是如此,身上裂了好大一个伤口。凭谁还能认出,这样一个气息微弱、满身疮痍的将死之人,会是那日竹林里的温润公子呢?
余疏见状彻底控制不住,失声痛哭,道:“叶惟,叶惟你不能离开我……”
叶惟费力向对余疏扯一个笑,但是眉眼也弯不下去,嘴角也勾不起来,竟是僵硬无比。想开口和余疏再说一句话,岂料刚一张口,便是鲜血汩汩涌出,不受控制地染红他的脸,最终流向地面。
余疏抬起叶惟一只沾满血的手摸上自己的面颊,说:“叶惟,你不能死……”
叶惟还想摇头,想再劝说余疏不要伤心难过,却是又一口鲜血涌出,被余疏无力抓着的胳膊重重落了下去。至死,也没能对余疏说出他想说的话,哪怕一个字,都没有。
余疏怔愣片刻,旋即歇斯底里地吼道:“叶惟——!”
然而叶惟已经死了,再没人能回应她这一句呼喊。
江夜站在一旁,双手抱拳,神色漠然的看着这一切。
宋醉因为脱离了余疏的钳制,弯刀倏然落地,他难承其痛,一弯腰,怀里的上阳便很不幸的栽了下去。
栽下去了还不算,他又落在地上滚了滚,痛苦地叫了两声,睁开了眼。上阳化为人形,在睁开眼看见的便是余疏和叶惟一跪一躺在血泊里,一个了无生机,一个肝肠寸断。
上阳又茫然又诧异,看看站在他们对面的江夜,此人正笔直地站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眼神冷漠,俯视着地上的苦命鸳鸯。
再回头看看宋醉。发现他师父竟然是面色痛苦地弯着腰,胸口还沁着血迹。
上阳一惊,担忧道:“师父,你怎么了?”
宋醉淡道:“无碍。”
听见宋醉的声音,江夜这才回过神。
他不禁疑惑,宋醉在面对自己的攻击时,竟然没有看向自己。没有觉得那会不会是误伤,没有觉得他不该这么做。
恩怨面前,竟然是什么也没有。
江夜略一蹙眉,不再去想,也不想去找什么说法,毕竟他本身就是个假身份,被查出来麻烦就大了。也不想去管余疏、凤兮如何如何,毕竟这都是她们自己做的孽。
不过以他来看,照着宋醉那个菩萨心肠,一定又要求这个求那个。他迈着步子向宋醉走去,正要开口说送他和上阳上去,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凄厉的声音。
凤兮道:“叶惟一个凡夫俗子,根本无望成仙,秋棠,你为了他,不惜杀人…”她说着说着,声音慢慢轻了下去。
上阳这才注意到,在远远一旁的墙根底下,竟然还坐着凤兮。
余疏方才还沉湎在失去叶惟的痛苦之中,一听凤兮这话,哭声渐渐消了下去,怔愣片刻,竟然直接爬了起来,襦裙、褙子上沾着或多或少的血渍,满手也是血,毫无形象地向凤兮跑去。
她的步子太急,一路踉踉跄跄,好生不易到凤兮跟前后又不慎踩到了裙角,整个人便猝不及防地朝地面砸了过去。
她这一声砸的清脆,原本就沾了血污的手又磨破了些皮。但是她好像丝毫感受不到痛苦,堪堪爬到凤兮面前,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凄惨道:“朝歌,朝歌你要帮我!”
凤兮微抬下巴,既无奈又不屑地看了眼余疏,而后镇静道:“他死了就好了。”
此话一出,别说是余疏,就连上阳就觉得荒唐离奇,不合常理。
毕竟她们可是一路的,都是为了助叶惟成仙才这么藐视仙规,如今却说叶惟死得其所,太过反常。
紧接着,凤兮一手扶着墙壁站起身来,拂去了身上的灰尘,语气依旧是没有一丝情感:“叶惟死了就好了,他只是一个资质平平的凡人,根本配不上你的喜爱与付出。他死了,你就还是原来那个无所忧虑的神仙余秋棠,你就不会苦心孤诣地去钻研那些自己根本不擅长的药术。”
余疏当即愣在原地,像是失语了一样,也不出言反驳,也不啜泣。
“真是一场闹剧,”凤兮又道,“该谢幕了,秋棠,你还会遇到别人的,此番歌无尽违令而取,你随我一起去找孟晚分领罚吧。”
又是沉默片刻,余疏恍惚道:“陛下……”
余下三人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凤兮说的“孟晚分”真是西洲女帝,也是西洲的白虎方神,名唤孟机。西洲没那么多繁琐的规矩,不在乎称人唤名唤字还是唤尊号的礼节,所以凤兮是直接叫的字。
而余疏不同,她习礼法知礼数,又是有旁人在,尊称的“陛下”。
从始至终,江夜都觉得凤兮嘴里没一句好话,但是说到现在,这一切确实就是西洲自己的事情了,他虽然平遭迫害但到底没受什么伤。
江夜转身,对一手扶着胸口面前站直身子的宋醉道:“我们……”我们先走吧。
刚吐出来两个字,忽见一道夺目的亮光和一声凄凉的嘶吼。
亮光来自于余疏,嘶吼是凤兮的。
余疏果真是一往情深,受不了永失所爱的刺激,竟然是一道仙术将躺在地上的叶惟带到自己身边,紧紧抱着后,义无反顾地朝着那画着绝美壁画的墙壁撞去。
歌无尽吞灵,她一个神仙自是最好的滋养来源,一点痕迹也不留地被那壁画吞了进去,连带着怀里的叶惟,一同献祭给了这西洲盛名在外的第一法器。
凤兮惊喊“秋棠”之际,还想伸手抓她,但是歌无尽吞灵速度太多,她扑上去的时候,灵力就被一丝不剩地吞进去了。
这变故来得太快,谁也没想余疏一个好好的神仙,这样一个仙资卓群的时候,选择献祭给了歌无尽。
而她自寻死路,就是因为求不得、爱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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