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在一旁看的瞠目结舌，一时之间连感叹的能力都没了。
宋醉面色有些凝重，似是不解。
江夜则直接道：“求不得又放不下，这才叫死得其所吧。”
凤兮全然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徒劳地垂着墙壁，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秋棠”。
无人应答。
在余疏撞上去的那块壁画上，画着一个手持琵琶、身着华服、头戴凤冠的绝美歌姬，歌姬倚在一方檀木桌旁。不多时，桌子的另一旁又多了一位身穿淡青色襦裙褙子、簪步摇的女子，女子手持团扇，扇上画着一位白衣书生。
良久，宋醉才从这一切出乎意外的变故中缓过来，耳边只余凤兮悲恸的呼喊声，以及她握拳打在坚硬冰冷的壁画上那断断续续无望的锤砸声。
凤兮一边道：“……你曾说要陪我看今年的中元节人间盛京，你为何不答话？”一会又道：“都是那个该死的凡人，如果不是他迷惑了你的心智，你又怎么会落得这个地步？”还道：“秋棠，你再陪我说说话好不好？我以后不恶言伤人，谨遵礼教，你能不能再应我一声？”
“……”
当真是大悲光景，全然不顾他人在场，不自持自己般夏郡主的身份，痛哭欲绝声迤逦不绝，悲切万分。
见此状，宋醉张口似欲说话，却是长叹了口气，不知该从何说起。可能是惋惜，这样一对璧人偏偏步入歧途。沉吟片刻，他道：“爱与恨都是太过极端的感情。”
闻声，江夜侧目看了宋醉一眼。本以为这位一向矜持药师身份职责的神仙会触景伤情，再不然，也会为这些人蜿蜒曲折而最终悲剧收尾的一生唏嘘，不曾想竟是一派神色自若，眉眼间皆是淡薄的清水。
爱与恨都是太过极端的感情。
江夜将宋醉刚刚说过的这句话在心里又默默咂摸了一遍。
这话说的既中肯又有失偏颇，太过肯定，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辞藻华丽的修饰，当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反正江夜是一点都不想有任何见解。毕竟感情就是感情，且不论七情六欲人之常情，这些复杂多变的情绪放在一个人身上，怎么还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宋醉脱口而出这句话后，三人再也没人说话了。沉默许久，江夜道：“我们先上去。”
上阳缓过来劲了，习惯性地扒人胳膊——他将两只手都抓在了江夜的胳膊上，说：“好好，先上去，先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江夜皱眉轻而易举地挥开了上阳的双手，上阳以为他要施法有些不便所以也没在意。
不多时，便见一束柔光现于江夜掌心，他刚要作势将柔光挥散开来把他们三个都带上去，结果却又是凤兮突如其来的一道咒术，生生打断了江夜的施法。
江夜略一皱眉，但只能见眼神冷了几分。
濒死之人，着实难缠。
三人侧身望去，凤兮已然不知何时从地上站了起来，脸上的泪水草草拭去，但仍留泪痕。眼眶泛红，眸中还有泪光打着闪。但她怒意不因悲痛而减，一双眼尾翻红的眼睛和生着好似凤尾一般妩媚的印记相得益彰，显得倒是疯狂跋扈。
她厉声道：“今日你们一个人都别想走，杀人偿命，我要让你们统统为秋棠殉葬！”
她刚说完，一挥手划破了自己的手掌，自掌心飞溅而出的血液顺着挥袖的动作悉数落在了壁画之上。歌无尽饮了西洲郡主的血，变得异常兴奋。只听那蛊惑人心、古怪而令人沉醉的乐声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的乐声节奏更为快，乐师敲打乐器时的面色也是肃穆凝重，舞者的动作庄重而有序，赫然是一支上阵杀敌、鼓舞军心的入阵曲。
江夜嘴一抿，烦躁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挽风为剑，凌空挥了几式，无数花束迎风而碎，乘风散落在他飘起的衣袂上，又掉落。霎时间天女散花、蛊音四起。
上阳有些承受不住这杀气腾腾的锐气，衣衫被吹得飘摇而动，他强忍着不去受歌无尽的控制，屏气凝神的罅隙听见宋醉对他说：“上阳，抓紧我。”
上阳应声道“好”，想让宋醉在这个万分紧张的时刻别分神去担心他。奈何他原本就先天不足，母胎里带的不好，受尽摧残，生出来还差点被丛林野兽吃掉，跟着宋醉这么多年身子骨算是没什么大碍了，但是习法也不精通，自己也闲散不思进取。平日里普普通通几个小妖小仙的小打小闹也能应付，可面对歌无尽就束手无策了。他伸出手牢牢抓紧宋醉的衣袖，腰间佩着的雀尾铃被吹得“叮当”作响，与这靡靡之音杂糅到一起，也泯然众矣了。
宋醉略一皱眉，又急道：“上阳，先捏个凝神诀，别去听就行。”
那边的江夜和凤兮你飞剑来我化解去，一会凌空一会落地，打的正是如火如荼。凤兮贵为般夏郡主，一血溶歌无尽，不仅能使歌无尽攻势大涨，也可使自己与之相伴相生，故她虽是既不如江夜，有了歌无尽的加持，对个几招几式也是能应付。
然而凤兮不知，江夜并未全力以赴。星神之于一般仙君，方神之于星神，差的绝非一星半点。他不欲多费时，但是一旦被察觉出异样，后续事宜的摆平也是令人头疼。
凤兮不知江夜和他飞来舞去，刀光剑影的间隙还有心思想别的事情，自然也就不知，江夜接着面具的掩护低眉看了眼宋醉。
宋醉定力好并未歌无尽太多的困扰，一面左手并拢食指和中指置于太阳穴间捏着凝神诀，一面右手持针，对着四壁满满的画像与影影绰绰曼妙聘婷的歌姬们一挥再挥，却是钉了一时又落下，某个瞬间像是没留意被歌姬手持的乐器划伤，向后踉跄了两步，略一蹙眉，面色渐白。
江夜看得面色一沉，身影一闪，霎那间便掠置凤兮身后，他凝了花瓣为剑，在凤兮脖颈两侧飞快便是两剑。
凤兮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察觉异样时只得一手捂着脖颈不断汩汩出血的伤口，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江夜。
恰是她这一回头，让江夜得以将花刃抵于她的脖前。
生死已定，胜败成局。
凤兮看着不断向自己逼近的花剑，脑子里想的竟然不是不甘和懊悔，不是怨恨和憎恶。
是她也可以去见余疏了。
凤兮本就看叶惟不顺，这主意是她出的，兜来转去，还是要自食恶果。
凤兮缓缓闭上了眼睛，并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短暂的痛楚，而后便是余疏亡灵的容颜，却不想周围竟是顷刻间化为寂静，一片泠然之风徐徐而起，再睁开眼，江夜竟是已然回到了地面。
歌无尽离奇的收了势，原本附在墙壁上的壁画也不知所踪，泥壁之形略显，坑底却并不见黑。
凤兮难以置信地偏过脸。
只见负手端庄站在江夜、宋醉、上阳面前的，是一位身着宝相花纹朱色裙摆，腰镶金线走纹，披帛缥缈如云，佩带翩跹，头戴华贵而不显厚重的凤冠，额间着朱色花钿，是西洲特有的官家人标志。上衣揽置胸口，背上透过如金银闪闪的披帛，可见一只白虎刺青走于其间。
白虎神态蔚然，走于这样一位女子背上，竟是增添几分威严，赫然一副居高位者的气派。
来者不是西洲女帝还能是谁？
西洲不同于其他三方，有个喜欢让方神称女帝的习惯。不论东境、南华、北冥，统事者和守护神一般是分开，一个是下决策管理诸多事宜的高位者，另一个则是一方的守护神，只做天灾**之际入世，救民于水火之中。大家都分的很清，譬如东境有东境大帝，南华有南司官，北冥有冬神一样。
但是如果西洲的方神落在一名女子身上，那么这名女子必然是要成为西洲的统领者的。
众人面前的这位便是现任西洲白虎方神兼西洲女帝，孟机。
凤兮虽是个天也不怕地也不惧的性子，但是蓦然见孟机，也是惊慌错愕。
她缓缓下了身，蹑手蹑脚走到孟机跟前，讪讪道：“晚……陛下。”
西洲子民一向不拘礼数，不管是天上仙还是地上皇，几乎不叫尊称，直接称字。孟机字晚分，显然这个礼数到了旁人面前，还是要走一走的。
孟机睨了凤兮一眼，说：“你还知道有我这个陛下？”
凤兮渐垂下头，嗫嚅了几下便不做声了，全然没了方才那股疯魔和破罐子破摔的劲儿了。
上阳左看看右看看，心道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方才孟机徒然来时并未表明身份，甫一落到众人面前，收了歌无尽后便先承了凤兮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一句“陛下”。余下三人皆是作了一揖，道：“女帝安。”
闻言，孟机略一皱眉，似乎是有些吃不住这礼数，直爽道：“不必拘于礼数，我即为女帝又为方神，要称女帝岂不是看轻了方神，若称方神那女帝又该如何。我自也有字，并不是什么不能称的名讳。”
趁着说话的当口，孟机将他们三人都飞快地打量了一遍，视线落在最远处的江夜身上时倏忽一顿，说：“这位仙君倒是未曾见过，不过我瞧着骨骼清奇，绝非一般仙君可比。”
江夜侧目看了孟机一眼，本不欲说话，因为在他眼里，孟机和凤兮是一伙的，天下乌鸦一般黑。怎料孟机确实一直看着他，从疑惑转向笑意盈盈，似乎是江夜不开口，她就绝不收回这并不礼貌的视线一般。江夜无可奈何，拱手十分潦草地作了一揖，说：“我是东境尾宿星神，招星。”
孟机点点头，一副大彻大悟的模样，说：“原来如此。”
话音刚落，便听坑顶上有人的呼喊声。
那是一个男声，晴朗之间带着淳厚。不知为何，宋醉忽觉耳熟。
坑顶上的人朗声喊：“孟晚分，你西洲法器收好了没有，人怎么还没有带上来？”
众人皆是流露出或轻或重的疑虑之色，孟机见状冲着大家抿唇一笑，一派大气道：“我先送大家上去。”她边说边捏诀，话音刚落众人便回到了竹林之中。
原本开满灵慧花草的空地此刻坍塌为一个大坑，坑底花草浮靡味和过雨泥土潮湿的味道混杂着涌了上来。
来者即是客，更何况还是被得罪的远道而来的稀客，孟机觉得这个林子实在不适合待客，于是忙道：“我还是送大家去西洲的宫殿吧。”转眼又是回了一片缥缈的云雾上来，众人在竹林的土地上还没稳住身形，就已经被带到西洲仙宫之内了。
他们被带到的位置便是孟机接见仙君郡主时的宫殿，唤作祝宪殿。
被带着飞来飞去的众人堪堪稳住身形，便听那道淳厚的男声又道：“什么事还非得跑到宫殿上，竹林里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声音宋醉越听越觉得耳熟，扶稳了上阳的同时偏过头望去，碰巧那人也在看着自己。
得见真容后，宋醉面露喜色，道：“兄长？”
站在孟机身旁，穿着蓝色轻盔的男子，正是宋醉的兄长宋浔，系南华宋将军第一子，长了宋醉一万来岁。
听完宋醉的唤名，宋浔大剌剌地一笑，说：“离人，可算认出你兄长来了！”说完，飞快地收了笑容，拉着脸对孟机说，“如今人虽是没事，但是娄子还是你们西洲的女君捅出来的，怎么说，都得有个交代吧？”
这可倒好，虽说江夜、宋醉、凤兮的身份也不容小觑，但是毕竟没有牵扯到统领者的面子上。谁人不知南华宋将军府和南司官天上地下第一交好，实乃莫逆之交，如今宋浔来了，跟南司官亲自到场又有什么区别？
上阳看看宋醉大哥又看看女帝孟机，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他身旁江夜的身上。
他抬手扯了扯江夜的衣袖，压低声音说：“善恶终有报，这不，有人为我们讨公道了。”
上阳这句话音量低得有些刻意，话语间带些难以形容的自豪，仿佛在说：看我师父多厉害，绝不会让我们在外面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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