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夜漠然,并不答话,只是轻微地扯了下被上阳拽着的衣袖。
实不相瞒,他想走。
宋醉一直隐居在南山南,对他和江深没有任何印象还好,反正日后也是要戴面具的,左看右看都绝不会出漏。但若是被孟机或者宋浔知道了就未必了。都是一方的尊神,即使素日交好,但要是忽然发现这其中有个冒牌货,还不得喊打喊杀,倒戈相向。
弄死一个江深就已经耗费了他太多心力,要是被识破,那真是要众仙群起而伐之,得不偿失了。
他不想答话其实还有一点。
孟机护短。
孟机明事理,识大体,是个贤名远扬的君主。但唯一的不好就是,她护短。
宋浔这一番话说得明显,他宋家也护短,自己又是宋将军一手带出来的接班人,定然是要讨个公道。他虽然没把话说死,但是他想让孟机革去凤兮仙职,再来个废其仙锁、流放蛮荒或苦寒之地的意图溢于言表。
孟机淡淡地笑了下,几个露着细腰,披着披帛的侍女走了上来,她将手搭在其中一位举好的手上,踱着步子向殿中上座走去:“这件事情发生在般夏,我自然会给各位一个交代,都别站着了,来者是客,坐。”
话音刚落,几个穿着同样服饰的侍女弓着背,双手捧着软绵丝滑的坐垫,齐齐地摆放在了祝宪殿的两侧。
上阳狐疑地看了眼一副战斗状态的宋浔——什么意思,难道不发生在他们般夏,西洲人捅的娄子她就坐视不管、听之任之了?
上阳和宋醉、江夜被侍女恭恭敬敬地请去了左侧,而凤兮和宋浔则一道坐在了右侧。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以至于上阳瞟向宋浔的那个眼神又飞了好大一个度,中间又连带了好几个模糊不清的掠影。
宋醉见状正色道:“上阳,不要乱看。”
上阳忙道:“师父我没有!”冤枉啊师父!
没一会众人便悉数坐下,西洲好客,这不,他们刚坐下,孟机的热茶便奉上了。这茶热气腾腾,还飘散着丝丝的奶香味,起初江夜还觉得是错觉,直到他看到淡蓝色的瓷碗里分明盛着奶黄色。
他左右两侧都有侍女跪坐着,时刻听候他的差谴,似乎早已预想到这一场公道会讨很久。
江夜不着痕迹地将瓷碗往一旁推了推。
他是真不喜欢甜食,除非迫不得已,他才会吃宋醉递的那两颗缓冲药苦味的糖。
见众人一一坐好,端着茶或闻或泯或……很嫌弃地往一旁一推,孟机朗声道:“朝歌是我一手带大的……”
凤兮听孟机肃穆地开了个头,颇为诧异地瞥了她一眼,随机被孟机先发制人瞪了下,很识趣地见好就收。
孟机面不改色接着道:“她从一只狐狸修炼成妖,再到如今成为般夏的郡主,一步一步,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孟机开始推心置腹,打感情牌。她毕竟的一方君主,其他人尚且耐着性子听下去,但是宋浔丝毫不买账,一口将热奶茶豪饮,说:“别扯这些有的没的!看在眼里?她凤朝歌设局害人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就说论什么罪名,怎么罚吧!”
孟机斜睨了宋浔一眼,眼眸眯着,看了一会便转向凤兮,说:“那日东境宴上我见你匆匆忙忙地离去便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你生性玩心重我也就没多想,凤朝歌啊凤朝歌,你可真是长本事了,连杀人放火这种坏事都敢干了,还喝什么茶,有脸在这祝宪殿待着吗?还不给我滚出去!”
端着瓷碗喝奶茶喝得正津津有味的凤兮:……?
一方君主的威望自是不必言说,孟机一声令下,立马便佩刀的侍卫从殿外匆匆跑了进来,雷厉风行,三下两除二就驾着凤兮的胳膊把人抬了出去。
江夜哂笑了下。
人都走了还讨什么说法。
正想着,他一边习惯性地端起案几上的瓷碗,看也不看抿了一口,然后睁大了双眼,险些吐了出来。
竹屋里余疏的茶是竹叶淬的,带着些丝丝缕缕、几近于无的甜味尚且还好,但是这一碗热奶茶实在太甜,他看孟机护短、宋浔落败看得正起劲,猝不及防被偷袭了下。
那只是一小点,但是盘桓在舌尖,他忍了忍,还是咽不下去。
旁边座位上的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递了块帕子过来。
那帕子如帕子的主人一样素净,通体雪白,只在一角绣了一只凤毛雀尾一样的金红花样。
江夜连忙将帕子接了过来,将那些不慎喝进嘴里的奶茶悉数吐在了帕子上。
这帕子应当是个仙界的物什,自然更能受水。但雪白的帕子还肉眼可见地被洇上了极小的一块奶黄色,算不上瑕疵,但是江夜觉得碍眼。
江夜将帕子握在手里,对宋醉说:“谢了。”
宋醉淡道:“不必言谢,那帕子你留着吧。”
宋醉的语气太平缓清淡,以至于让江夜分不清,他到底是不在意帕子的去留,还是嫌弃帕子沾染了茶水的污渍。
但是他还是黑着脸把帕子塞进了上衣里,没再说话。
堂上孟机又道:“凤朝歌我自会重罚,不过,料想各位突遭此难也受了惊吓,我备了一些药材和法器,希望能抚慰各位的心伤。”
旋即几个侍女微微低着头,手上端着木盘,每一只木盘上都放着一个镶宝玉的锦盒。待一列让人眼花缭乱的侍女匆匆走过又齐齐站好后,再逐一将锦盒打开,露出了更让人觉得眼花缭乱的物件。
那锦盒里装着的药材是宋醉只见过几次,甚至是只在书上见过的,其中就有余疏求了许久都不得见的楮玄木。而那些法器,也是一些青玉珠子,还有一些尖锐的小刀羽箭,应该就是一些暗器。
江夜看着孟机这一系列八面玲珑的操作,眼角浮上些冰凉凉的笑意。
果真是护短,开脱没指望,就开始拉拢收买了。
孟机又道:“各位看看可还喜欢?”
宋醉端坐着,目光在那一种不可多得的药材中游移不定。
天大的诱惑。
有些药材的味道要么淡的让人感觉根本没有,要么冲鼻,让人一闻就皱眉。但是宋醉愣是觉得这一盒盒宝贝药材中散发着迷人的香味,令他有些如痴如醉。
他看得出孟机的意图,但毕竟做人留一线,看破不说破。再者言了,他也没受什么伤不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孟晚分!大事化小也就算了,你还想大事化了啊?我弟弟命中该遭你这个劫难的啊?想区区几根野草就把人打发了?!”
宋醉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兄长就先怒不可遏地为他们打抱不平。
宋浔是宋家长子,从生下来就被他们的父亲当做宋将军的继承人来养。但是这将军也不是什么打打杀杀的将军,南华多山,就容易滋养一些穷凶极恶的困兽,时不时跑去凡间为祸四方,搞得南华人间的子民苦不堪言。于是便有了收妖镇恶的仙官,一路中规中矩延承下来做大的就他们宋府一家。凡人喜欢给这些求人于危难之中的仙神起名讳,选来选去就敲定了宋将军。
将领一方,军安天下。
由是,此将军非彼将军。但是宋府虽然不上阵杀敌,但是还是有些武人豪迈之气在身上的。
譬如宋浔,一手被他爹带大,根本不管什么日后好相见,横冲直撞,有啥说啥,十分豪爽。
他也不同宋醉从小就是个药师,隔行如隔山,他根本不懂他口中的“野草”到底有多金贵。
孟机和宋醉一道被他噎了一下。
孟机咳了下,实在没忍住宋浔有眼不识泰山的粗鲁行径,怒道:“宋怀人,你再说我这是野草!”
宋浔大无畏:“就算不是野草,稀世珍宝也不行!你一手养大的凤朝歌可是要害人啊!人命关天,我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
宋醉闻言扶额。既然没出什么乱子,他就不多想计较,但是转念一想,凤兮要害的还是江夜,罚不罚、怎么罚,还得看江夜是个什么态度。
然而作为这个事件的最最主要受害者,江夜只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他的态度是,左右也没伤到,报仇么,可以从长计议。
于是他就一手撑着脑袋,颇为慵懒,一面又用一种极其厌恶的眼神盯着案几上的热茶。他盯了好一会,似乎是在想,这茶怎么会这么不堪入口。
上座之上的孟机被宋浔这么三番五次地噎了几次,虽是有些恼怒于宋浔不识珍宝,但依旧一派镇定。她理了理衣袖,刚要开口,便听宋浔又大着嗓子开始口头讨伐西洲的不是。
宋浔义愤填膺道:“不出错的话,构陷他们的是有三个人,虽说另外的人途中良心发现自刎了,死者功过姑且不论,但是凤兮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越说语调扬的越高,末了一拍案几,颇有几分人间公家审案的意味在里头,威严十足,震慑人心。
宋浔这是真生气了。
孟机心道真是匹夫难缠,脸上还是架着笑,对宋浔说:“那你想怎么判?”
宋浔不置可否:“这话说的我好像才是那个坏事做尽的歹徒一样,凤朝歌是你西洲的郡主,还得看你想怎么判。”
孟机意味不明的笑了下,从容道:“既然如此,你我都没有办法敲定朝歌的罪名,不如问问宋离人,上阳,还有招星的看法吧?”
矛头顿时转向三个不那么怒发冲冠的人身上,两个争得不可开交的人也将视线投了过来。
上阳没主意,一直都是听他师父的。
他师父一派平淡如水,只想拿上药材回南山南,但是还得看险些被杀害的江夜。
坦白来说,江夜自然想让凤兮死。杀人偿命,古往今来亘古不变的法则,虽说害人未遂,但是恶念扎根,是非得要斩草除根的,否则恶念就绝不会消散。
但是他隐隐能感觉到宋醉希望他不要计较。宋醉看向他的眼神并不热切,甚至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但是没由来的,他就是能感觉到。
许是作为宋醉三万多年来遇见过的最金贵、最严重的病人,宋醉在他身上投的注意太多的,导致他的一些想法会透过气息传递出来。江夜暗忖。
实则不然,只有一个人在多度关注某个人的时候,才会拼尽全力要去解读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江夜从来都不知道这些。
他又多看了宋醉一眼,余光瞥到了那人薄唇上的一颗痣。
宛若朱砂浓色中谁人无意掉落的一滴黑墨,又被谁人指尖轻触,无声地晕染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