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做旁人,见证这么一对好友惺惺相依,如今却天各一方,估计免不了唏嘘。
但是见证此景的人深知为何如此,唏嘘自然也就变成了善恶终有报。
宋浔“嘶”了一声,成功地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
紧接着,便见宋浔一手摩挲着下巴,说:“真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痴人说梦?不对……”
宋醉道:“执念太深。”
宋浔双手一拍,说:“对!执念太深,还是关起来的好。”他说着,忽然转向江夜,力道没轻没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招星,你也别担心,以后你在东境遇到什么麻烦不好处理,也可以来南华找我!”
“……”江夜说,“谢谢。”
宋浔哈哈一笑,又是没轻没重地拍了两下江夜的肩膀,说:“客气客气!”
另一旁的宋醉面容上挂着浅笑,不着痕迹地把他哥的身子扯了过来,说:“兄长,你是怎么得知我在般夏遇难的?”
宋浔又是哈哈一笑,原本拍江夜肩膀的那只手挠了挠后脑,说:“你的竹亭落没收好,我察觉到了一点。”
宋醉面上笑意不减。
宋浔放下手说:“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宋醉一摆手,淡道:“到底怎么了?”
“是南司官,”宋浔将两只手枕于脑后,缓缓转过身说,“南司官新得了个妹妹,四方设宴,爹娘想让你也回去,刚好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其实佳人也挺想你的。”
宋浔口中的“佳人”便是南华宋将军的第三子,叫做宋辞。宋辞和宋醉一样,都是由他们的母亲唐霏芸一手带大的,是个性情比宋醉还寡淡的主儿。因此宋浔才会特意强调宋辞想念他。
血浓于水,宋醉自是了解宋辞,知道宋浔这话有夸大的成分。但他也未置可否,只是跟着转过身,和宋浔亦步亦趋,说:“南司官新得了个妹妹?”
“是啊,”宋浔大步流星、大摇大摆、大踏步地走在前面,根本也不管另外三个人有没有跟上来,说,“唐玄琛快高兴疯了,虽然他不表现出来,但是我看得出来。名儿都起好了,叫做唐施。”
上阳小跑着跟在后面冒了个头,问:“唐shi?哪个‘shi’啊?”
“额……”宋浔想了一想,搜肠刮肚一番,说“乐善好施的‘施’。”
上阳点点头,一副醍醐灌顶模样,说:“这样,那我们是不是有的玩的?”
宋浔被他逗乐了,又是“哈哈哈”、“哈哈哈”一同朝天笑,抬起手砸在了上阳的脑袋上,说:“是啊,上阳!”
上阳不堪重负,“嘶”了一声,又躲回宋醉身后了。
绕回到宋醉身后,他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喊“痛”,正要反驳宋浔说他骨架子不行,余光一瞥便注意到了和他隔了宋浔宋醉两个人的江夜。
上阳雀跃道:“招星,你要和我们一起回南华吗?”
此话一出,另外两个人也齐刷刷地看向了江夜。
江夜:……
“不……”
“想什么呢?”宋醉转过脸对上阳说,不着痕迹地截断了江夜的话语,“招星为东境星神,伤好了自然是要回东境的。”
宋浔最是热情好客,一听宋醉这么说忽然有些失落,道:“那真是可惜,不然大家还能一起骑马射箭呢!”他一说完,又抬手拍了拍江夜的肩膀。
江夜勉强寄出了一个和宋醉差不多的笑容,附和道:“确实可惜。”
“有缘自会再见,”宋浔话锋一转,忽然文邹邹了起来,“招星兄弟,以后你想来南华,记得先知会我和离人一声,我们做东,一定请你好好游玩一遍南华!”
江夜躲了几次宋浔的巴掌没躲过去,索性也不躲了。他维持着面上的笑容,说:“好。”
他们只约定着下一次重逢,长夜便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一半。
这高山一隅宫殿里的宫人侍女很少,夜色浓重,皓月澄明却没有多少星星。
西洲不比东境,每晚夜间天穹之上都会群星闪烁,还有几颗甚为明朗,便是东境的七方星宿了。
入了寝殿后,江夜抬手在耳边捏了个诀,一团渺渺氤氲的云雾忽现忽散。
东境另一端一直保持着十二分精神,即使是无数次传音术被阻也丝毫不敢懈怠的贺枝感动得险些流泪。
贺枝堪堪松了口气,说:“江夜,你终于能传音了。你那边怎么样,我刚刚听到有歌无尽?你没出什么事吧?”
江夜冷不丁地说:“你身旁没有别人?”
贺枝先是一愣,然后警觉起来,坐直身子朝四方看了看,确认没有任何耳目后说:“是我言错,方神。”
“余秋棠死了,凤朝歌被关进了碧汐门□□,等我回去再和大帝细说吧。”江夜拿起房间某一隅放置的灯盏,吹灭了火覆盖在了熏香之上,有些没头没尾地说,“西洲估计又要太平一段时间了。”
另一端的贺枝沉默了会,而后道:“四方诸多事宜,等你回来在详尽地告诉你。”
“不急,”江夜说,“宸妃没说什么吧?”
一提宸妃贺枝简直头痛欲裂,他说:“还好,不过我跟她说是……”贺枝的话忽然一滞。
江夜嗤笑了声,把话接了下去:“说是我并不想亲自参加江夜的凶礼?”
贺枝一抿嘴。
没一会,传音术便被江夜从那边给阻断了。成日里殚精竭虑、通宵达旦的,贺枝也有些吃不消了。他叹了口气,面具都没来得及摘,就一头歪在了被褥上,昏睡了过去。
*
子时的梆子且刚敲过,宋醉便端着一盏烛火,推开门窗进了一旁宋浔的寝殿。
这个点不论天上人间都是一片宁静,所有的尘嚣都归于寂然。
宋浔果然还没有睡,似乎是在等着宋醉。
宋醉轻手轻脚地越过门槛,借着关门的动作顺便设了个法,对宋浔说:“兄长,你找我?”
宋浔踱着步子走向宋醉,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真是多年未见,你又长变了不少。”
宋浔忽然煽情有点猝不及防,但是宋醉也不觉得反常,从容道:“兄长也是,沉稳了不少。”
宋浔一哂:“少打趣我。”
“并非打趣,”宋醉将手中的那盏烛火放在了殿堂之中的一方案几上,说,“你拍招星那几下,察觉了什么了吗?”
宋浔一笑,说:“果然是离人,什么都逃不出你的眼——你医术见长,他痊愈得很快。”
“你太多心了,兄长。”宋醉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借着星星烛火和窗外的月光慢慢坐下。
宋浔依靠在白虎走纹的屏风上,说:“你不也是,不然给上阳挂什么长命锁?”
宋浔说的这个长命锁,便是初遇江夜后宋醉给上阳戴上的。那其实是很久以前都打给上阳的长命锁,因为上阳一开始体质极差,不好将养,宋醉辗转好几处才找到南华最有名的那位锁匠,给上阳打造了这副长命锁。
只不过自从上阳身子逐渐好转,也就不多戴了。
“那不一样,”宋醉望着窗外浩瀚云烟中某一个虚无的点,说,“他险些伤害了上阳,我施了捆仙索才得以牵制住。”
宋浔并不答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宋醉的背影。他这个弟弟从来不让人担心,一向心思缜密,把任何事情都处理得很妥当,万无一失。
宋浔抬起脚走了过去,在宋醉面前落座,说:“你要回去吗?”
“回去吧,许久没有回家了。”
窗外的圆月不动声色地挪移了个位置,高山夜色中,似乎是吹起了人间的春风。
江夜辗转未眠,随便破了个仙术,便听了这么一段话。
他这才发觉,或许宋醉并不是对任何事都胸有成竹。宋醉并不是事事都有把握,他或许是真的不在意。
江夜掀起被褥,抹黑走到了窗边。他临时起意决定先一步回东境,抬手凝了些仙灵,捏了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招星”,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
场景瞬息万变,只消一眨眼,他便又回到了东境仙宫。
彼时东境天边已是掀起了一片鱼肚白,苍穹之上星河稀稀疏疏地闪耀着几颗,东边的粉白交替,即将被染上金黄,西端的墨蓝正在褪色,即将被旭阳倾覆。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其实他在夜色中站了许久。
这世间的一切都很无常,就像他遇见宋醉一样。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既然是本就不在计划中的相遇,就不该有什么中规中矩的告别。
透过那个木偶人,江夜听见宋醉十分体面地说了句“来日方长,有缘再见”。
来日方长。
西洲仙宫的那位“招星”以假乱真,瞒过了众人的眼目,双双道别后,孤身一人向着东边的方向走,直到走进了般夏那片浓密的竹林,消失在了一片黛色之中。
经此一别,便是相期邈云汉,再无重逢的可能了。
翌日,一通好睡的贺枝一睁眼,先是慢半拍地被面具硌到了下巴,然后一扭头,便被坐在殿中案几旁,好整以暇地拿着茶盏吹热气的江夜吓了一跳。
他可能是最近忙糊涂了,又担惊受怕生怕出岔子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谢天谢地上苍有眼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江夜终于回来了”,而是“江夜的茶哪来的”。
贺枝飞快下了床,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江夜跟前。江夜察觉到了动静,并未回头。东境仙宫的侍卫与防守在他眼里一直都不行,他戴着遮去容颜一半的面具,又是忽然出现,可以称得上一句“可疑人等”,但还是来去自如地穿梭在宫宇高墙之中,吃茶翻书,丝毫不受约束。
贺枝走到江夜身后,距离几步的位置停了下来,踟蹰片刻,微弓起身,说:“方神,你回来了。”
“嗯,”江夜抿了口苦茶,“这两天辛苦,你先回去吧。”
“是。”
*
辰时的梆子敲了又敲,柝声终于叫醒沉睡中的众人。宫女宫人们陆陆续续起身穿好服饰,头七未过,高墙瓦檐上的白色绸缎还没有摘除,他们依旧穿着素白色的襦裙褙子,或是劲装袍子,行走于东境仙宫之中。
江夜站在殿中临窗一隅的妆镜台前,摘下了戴了许久的飞禽尾走纹的面具,只在镜子中匆匆瞥了一眼自己原本的面容,旋即又面无表情地戴上了另外一具游龙走纹的面具。
宫人们一一走了进来,他走到屏风后,抬起双臂由着宫人们为他洗漱更衣。无一不恭维谦卑,无一不体贴入微。
待他穿上曾经期待已久的墨色锦绣龙纹的长袍、加上青龙冠时,他才发觉,自己原已经如此平静了。
就好像这一日这一刻他不是期待了那么久,而是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
禹岁宫依旧一片雍容华贵、神气蔚然,这宫中依旧供奉着东境最尊贵的守护神。
端着托盘低着眉目的宫女们一个个退了出去,不多时又上来一位簪着不同样式的银簪的宫女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将殿内香炉的香点了上。
袅袅香烟即刻升起,江夜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敛起眉对着掌事的宫人说:“这是什么香?”
宫人略一欠身,答道:“回方神,是迦南。”
不知想到了什么,江夜一挑眉,说:“太甜,灭了吧。”
宫人再一欠身,说:“是,方神。”
江夜不再理会迦南香,迈起步子越过屏风。
忽然有一位宫女走向前,急匆匆地跪在地上,说:“方神殿下,您的衣物里落出了一块帕子,不知该如何处理?”
江夜先是一愣,竟然没想起这帕子是怎么来的。而后他说:“一同洗了收起来吧。”
“是。”那小宫女答道,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恰在此时,禹岁宫来了位不速之客。
宸妃早已穿戴好,即使是最素净的白色她也能穿出华贵的感觉,可见她对自己的丧服是精心挑选,做了处理的。彼时她头上戴着个洁白无瑕的美玉头冠,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和江夜四目相对的一瞬,殿中连同她身后的侍女宫人,皆是略一欠身,低头弯腰退了出去。
宫人走路轻,但还是会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
待四下又重归寂静后,祈福对着江夜颔首,说:“贺听淮。”
江夜一扯嘴角,朝着祈福走进了几步,语调微扬而不附着任何情感。他说:“母妃,别来无恙。”
“相期邈云汉”出自唐代诗人李白诗文《月下独酌四首·其一》,22-24章节名同。
祝阅读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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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相期邈云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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