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查看过从萧宏府上带出的彤使记档后，宁颂微和素筠发现单从彤使记录来看，自隆庆十七年后，萧霁母亲月姬在幽州王廷侍寝的次数便不如从前，而如今的玉夫人，也就是当年的玉妃，却反过来受宠起来。
而在那之前，隆庆十七年整整一年，月姬都未有侍寝记录和葵水记录。隆庆十八年后，一月也难有一次，且每次记档下，都有一个用朱笔写成的“不留”二字。
素筠说，宫中妃子侍寝后“留”或“不留”既是指是否允许受孕。
宁颂微虽已嫁人数载，但实则未经人事，对此中之事是一窍不通。素筠当即便解释道，“宫廷当中，有一种专门管这个的老嬷嬷，她们练就了一种手法，待妃子侍寝之后，在她后腰处的一处穴道一按，便能……不留。”
“你怎么知道这个？”如初和宁颂微两人都为素筠涉猎之广表示叹服。
难得这冷面女子脸色有了些窘迫，斥道，“管那么多作甚！”
宁颂微这才谈回正事来，蹙眉时神色极为不齿，“隆庆十七年，也正好是宣明帝第一次去幽州的时候。”
如初和素筠面面相觑，两人脸色的神情也是一言难尽，最终还是素筠问，“你猜到底是两情相悦，还是……”
“这恐怕就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宁颂微合上那本簿书，拿到屋中箱柜底下妥帖藏好，“这样说来，绯卿当真可能是他们的妹妹，只不过，是同母异父罢了。”
她站起身，就那样姿态闲适抱臂靠在了身后的八宝阁上，回想起和萧霁在萧府书楼当中的相遇，那时她心中只有想法子逃走的这个念头，自然也会忽略一些细枝末节。现在想来，萧霁那时去书楼同她翻的是同一堆杂书，而那堆杂书她一一翻过，都是幽州当年的各种王廷簿书名册。
宁颂微将这一事说给了素筠，素筠缓缓摇头，“并未听说过他在查同一件事，他本就是王廷的人，查阅一下王廷的名册也是正常。”
宁颂微却觉得一定没那么简单，萧霁堂堂侯爷，查册之事本就不需要他亲自过问，便是要他来查，那也无需他来翻找，“萧霁曾在子夜阁与明月楼做过一档交易，你可知交易内容是？”
素筠还是摇头，“这在楼中，属极高的机密。”
“机密啊……”宁颂微思忖了片刻，叹了口气，“也该是时候去见见我那素未谋面的夫君了。”
按理宁颂微一回到长宁城，便应当去淮阳侯府上住的，名义上，她仍是侯府主母。但那封信中所写，徐冉早就与她提笔和离，不过是因战事耽搁迟迟未过官府文书罢了。
被淮阳侯府的管家引着走进了府中花厅，她神情轻快自然，丝毫没有因侯府下人们窃窃私语而不适。
“夫人，您先稍等，大人很快便到。”管家毕恭毕敬的躬身，依旧开口闭口还是称宁颂微为夫人。
她不以为意，站在花厅侧廊栏杆边上，微微弯腰俯看向侯府园中的绿湖，几条鲤鱼在湖中绕着假山石底恣意游荡，水影投射在鱼身，鱼鳞上霎时金辉流转。
“你从前喜欢坐在这里喂鱼。”身后传来男子含笑嗓音，入耳有几分熟悉，“那段时间，它们被你喂得圆润，游起来都没如今这样灵活。”
宁颂微缓缓站直了身子，她未回身，脑中已通过这个声音描绘出一个人来，“从前喜欢？夫君如何得知我如今就不喜欢了？”
身后的人久久未曾回答，她这才转身看向徐冉，他眉眼俊朗，却含了深沉不见笑容，眸中有一丝僵滞的难言。见她淡淡扬眉等着他的回答，才似是带了几分艰涩开口，“你从前也不曾叫过我夫君。”
“看来，我这个侯府主母做的当真是不称职，难怪侯爷要与我和离。”宁颂微叹息一声，漆光似夜的眸子中泛起冷色，幽幽问道，“那为何，又要扮作我的师父教我功夫呢？”
徐冉这才恢复到冷肃神色，在亭中坐下，“我想你定会猜到，本也没打算瞒你。”
她在七鹿庭时，陆家安排来教她的师父，每过半年便来到七鹿庭，小住半月考教于她的人，竟然是徐冉。
宁颂微望着这张陌生至极的脸，并未坐下，只是如画眉眼间的神色更淡漠了些，也更认真了许多，“我原本很信任你，除了他们三人外，我只信你。”
“你现在也可以信我。”
她冷嗤了一声，“明月楼用李昭的性命要挟我对付萧霁，你假扮作我的师傅同陆家勾结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到我身边，我怎么信你，淮阳侯。”
徐冉眸光沉静的望着站在阳光下的女子，他记得那时在军营中她被他所逼做出选择时，晕黄灯火中，她的脸却苍白如纸，看向自己的眼神更是失望到了极点。而如今，她眸光平静中夹杂了几许嘲弄，神色也不过有了些恼意罢了。
算是好还是算是坏？在她心底，大抵也比萧霁好不到哪里去罢。
徐冉不动声色垂下眼，手指轻转茶盏，“若没有李昭，你就放过萧霁了吗？”
宁颂微蹙眉看着徐冉，“我与萧霁之间的事，不需要明月楼插手。”
“如今你想和明月楼摆脱关系已是不可能的事，”徐冉沉沉抬眸，“倒不如，各取所需，更何况，李昭的确在明月楼的手中，不同我们联手，你准备怎么带她走？”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徐冉不答反问，“郡主今日来找本侯，是想问什么？”
宁颂微知道以她之能，是不可能探听到明月楼的目的的，徐冉不过是明月楼明处的掌舵之人，暗处还有谁，牵扯到哪些势力，她根本不清楚，素筠也不一定知道。于是便也稳住心神，道出了自己来的目的，“萧霁和你们在子夜阁时换了什么？”
徐冉抿了一口茶，淡声问，“一个人。”
她不耐的闭了闭眼，忍着气问，“徐侯可否告知详情？”
“可以。”他似是被她的神态逗笑，唇角扬了扬，“但只能告诉你一件事，萧霁在查当年他被暗算离宫之事，这一人，便是与那件事相关的人。”
宁颂微眉心舒展，眸底也逐渐露出恍然之色，萧霁当年是被暗算后沦落到黑市的，他去查幽州王廷内的人，那既是说明，他失踪是王廷内斗，想必与玉夫人是脱不了干系。转念一想，若玉夫人野心如此之大，敢直接对世子下手，那当年月姬与宣明帝之间的丑事，会否也是出自她的谋划……
“想到什么了？”
徐冉的声音冷不防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索。宁颂微敛眉正色，“还有两件事，第一，我与萧霁所服之药，可有逆转之法？”
徐冉闻言剑眉蹙起，“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与你的和离，是时候上书文表了。”
女子的声音犹如清泉漱玉，伴随着悠然的口吻，比亭外湖面的泠泠水波还要清冽。徐冉却是垂眸苦笑一下，比起这样公事公办有条不紊的宁颂微，他好似更愿意看到那个对自己失望的她。
“药无解，但记忆能否找回却难下定论，只不过，你们忘记的是同样的一段记忆，若你想让他恢复，可能也会引火烧身，两败俱伤之局，你确定要尝试？”
宁颂微移开视线，不咸不淡答道，“我自有打算。”
徐冉颔首，“至于和离，这侯府夫人的身份可护你一时无虞……”
“不必。”她绽开笑颜，歪头细细打量了下徐冉的眉眼，有些惋惜，“我知道当初你娶我也是为了解我困顿，这个人情我亏欠许多，不准备再欠下去。若日后有机会归还，徐侯尽管提出。”
清风过亭，佳人已携风远去。徐冉静坐在亭中，茶的苦涩在口中漫开来。是从何时开始，他与她之间的关系，便犹如一丛不受掌控的荆棘一般疯狂生长的……大概便是，前朝大厦将倾的那一刹那开始。
萧霁将她卷入到这场不该由她来承受的纷争中，在天下大势的洪流里，纵然他们拥有权柄，却也只能做个被裹挟着向前的棋子，来路无可回首，唯有向前，才能博得一线希望。
但前路，又真的能如了谁的愿呢？
人生不过短短二十余载，徐冉却蓦然惊觉，这一生恐怕再难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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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长宁城中人人津津乐道的一道圣旨甚嚣尘上，那便是青阳郡主和离了。
虽说是朝代更迭已有两载，但长宁百姓还是原来的那一群，官员也大都是原来的那一群，青阳郡主这永远都不能美满的婚事，便已成了说书人口中最是热门的话本。谁能想到，前朝的一桩风流韵事，演变到今朝还未能落下终笔呢？
这些日子长宁城各大茶楼酒肆中的说书人冥思苦想挑灯夜战，翻阅诸多史料，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口中的故事更传奇些，更引人入胜一些，谁的故事编的越好，那谁的荷包就越饱满。
这可比那些什么才子佳人的烂俗故事听的人多了去了。
“谁承想，我看了那么多话本，有朝一日，自己也被编成了话本。”坐在醉东风的二楼包厢里，一身男装的宁颂微以手撑腮侧耳听着一楼说书人口沫横飞的故事，“这个版本倒是不错，总好过将我编排的好似泼妇一样的那些。”
素筠无奈叹气，“你倒是想得开。”
“你说萧霁……”宁颂微望着桌上的一碟瓜子仁凝眉思索，斟酌着词句想，“会否记得自己就是穆清风？”
素筠紧蹙起眉头，默然摇了摇头，正思忖着要说话时，厢房外传来一阵叩门声，刘达在门外道，“公子，家中老爷命人来寻你了。”
室内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眸底的无奈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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