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颂微踏入设在镇远将军府内的宁氏祠堂时，陆承刚刚将燃香放在她母亲的牌位前。
先室宁母陆孺人讳璃生西莲位。
牌位上的每个字都认得，落在她眸中却只余一片陌生萧瑟。宁颂微站在门外，房檐的阴影打在她身上，连带着将眉眼都晕染的暗沉了些。
她望着这偌大祠堂，一层一层的牌位，只觉得心底悲凉。
“怎么不进来？”陆承未回头看她，只负手站在香案前，一身深绛色常服，冠发高束，声音肃穆。
宁颂微轻敛眉眼，抬步迈过那乌木门槛，走至陆承的身后少许站定，“小舅舅找我，是有何事？”
陆承侧头看她，对宁颂微的男装也并未表示出讶然之色，“你回来后，还未来拜见过父母，纵然忘掉了许多，但总归人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她点头，依言拿香，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将三炷香插入香炉时，望着牌位上“先父”二字僵滞了一瞬。
这是她立下的牌位，脑中闪过零碎片段，是漫天白幡在晨起的冬雾中飘扬，是寂静冷夜里停放在灵堂的一座棺木，是纸钱燃烧殆尽后星火明灭的炭盆……宁颂微紧阖双眸，将那一瞬涌入心间的巨大悲痛狠狠压抑在心底。
陆承语气凝重严肃，“今日早朝后，皇上将我召至御书房中，说到了你的婚事。”
宁颂微浅抬眼帘，“我不过才和离，不急着嫁人。”
“这话多年前我也曾同你说过，”他喟然长叹一声，“你不急，自然有人替你急，春季大选就在三月，皇上有意提点我，让你入秀女之列。”
她轻轻一笑，转身看陆承，“萧阳樾对我还真是意外的执着，那么小舅舅觉得呢？”
“选秀这种小事上，萧宏大约会顺了陛下的意，所以不论我觉得如何，你需得做好最坏的打算。”陆承摸不透如今宁颂微的想法，“其实与徐冉本不该急着在这时和离，等你完成想要完成的事，有或没有都没什么所谓了。”
宁颂微垂眸思索片刻，才复看向陆承，“小舅舅，萧宏当真甘心屈于摄政王之位上吗？”
陆承眸中精光大盛，看向宁颂微的视线中，第一次从长辈关怀小辈变成了对一个心怀野心之人的探究，“他自然不甘心，萧阳樾对他言听计从，若他想让萧阳樾死的悄无声息也并非难事，一直没有动手只不过是因为，眼下并非是好时机。”
自然，宁颂微心中明白，萧宏何其精明，他想要接手的是一个山河鼎盛的社稷，而不是如今这一个四面楚歌满目疮痍的东朝，萧阳樾虽没用，但做一个傀儡，一个挡箭牌，对萧宏来说刚刚好。
“小舅舅，东朝也好，长宁也罢，这天下的安稳不是我所求。”折扇一下一下敲在手心，宁颂微口吻温凉缓缓，“选秀一事你不必担心，就算是成了宫妃又能如何。”
陆承默然半晌，才似是终于接受了宁颂微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乖戾外甥女，深吸了口气，“如今，你我皆在长宁，既然你有你的目的，那小舅舅也必然会不遗余力的帮你，若有我能做之事，尽管提出。”
宁颂微只怔了一瞬，便径直开口，“确有一事。”
*****
又过了几日，长宁城中，比青阳郡主和离更为让人咋舌相传的流言满布大街小巷。
前朝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穆清风，为逃婚事一夜失踪，竟然和当今朝堂炙手可热的勇毅侯萧霁为同一人。
谁不知道萧霁年幼便惊才绝艳，却在八岁那年自幽州失踪，而又在八年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前朝白手起家的少将军。
只是这所谓的“白手起家”，在坊间流言里少不得增了些风花雪月的轶事。如今长宁城的不少百姓还记得，那时候穆清风将军被赐婚青阳郡主的时候，分明人人都道他出身红楼，曾是红袖招中的一名男倌。
“虽说未敢有人编撰成文在戏台子上说书，但暗地里，早已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事。”素筠暗中走访了一些茶楼酒肆，回来告诉宁颂微这一成果。
她正寻思着在沁雪阁中原本种了梅树的地方栽一株青梅，衣袖都挽起在手腕上，露出一截皓雪小臂，神情专注，手中捏着一本农书站在壤土坑的边上踟蹰如何落铲。
素筠见宁颂微似听非听的草率点头，便伸手将那本农书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宁颂微这才讶异回首，“怎么？”
“等这消息传到萧府当中，你不怕招来报复？”
“报复？”她冷笑一下，眉眼似是覆了雪，“我就是要让萧焰知道，羞辱我宁府会有什么后果。”萧焰想让萧霁忘记往事一心复仇那是他萧家内部的事，却带着绯卿到她面前耀武扬威了一番，笑她的无力和短见，笑她被萧霁埋在鼓里甘愿隐居，然后兄妹三人在这长宁城中，住着她曾经的屋宅享用权势。
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素筠神色复杂的端详了一会儿宁颂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她静静同素筠对视片刻，抬手将手中的小铲随手扔在土壤中，一边卸下衣袖一边走出花园，“记起了一些父亲离开时的事。”
难怪会如此。
素筠暗忖，这一路走来，宁颂微虽坚定了要报仇的心，多数时候，都似是在帮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实现遗愿般游刃有余，可这一次过于鲁莽的挑起风波，比起她初时所说的要搅浑长宁城这表面平静的一潭湖水，更像是她一次任性的宣泄。
“其实这样正好，如此一来，萧府虽不至于大乱，但多少也会受一些影响。”
宁颂微颔首，这自然也是其中一个好处，比起她绞尽脑汁想探查萧府，倒不如以身入局，让他们主动来找她。
“想必也影响不到什么，我倒是好奇，萧宏对自己这个最是得意的儿子，如今到底抱有如何的态度。”她口吻悠然，视线不经意扫过沁雪阁另一侧如初的居所，“如初呢？”
素筠并不知晓，见宁颂微骤然停下步子，眉心笼起薄雾，眯眼看向如初居所那敞开着的雕窗内。
她也一同看过去，一个无比眼熟的玉瓶立于她床边小柜上，几支含苞的桃花枝遒劲曲折，正昂扬待放。
“那是花朝节夜市上的那个玉瓶。”
素筠声音比日光下飘飞的柳絮还要轻，但其中的意味却是不言而喻。
宁颂微清眸下似有遗憾刹那闪过，一瞬便归于平静，再望去时，只余下漆黑瞳仁中如深潭般的静水。
那一抹稍纵即逝的情绪快得让素筠不敢确定是否真的出现过。
停留了半刻，宁颂微便神色如常的回到自己屋内，她沉默不语的走进内室，掀开被褥，从床榻下一个极其隐秘的木格当中，拿出那沓已看了无数遍的信纸。在其中翻找了好久，才拿出其中一张来看上面的内容。
“霜刃……”她喃喃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是与如初有过纠葛的六刃之一。
花朝节夜市上的花瓶多半也是当夜就被人拿下的彩头，萧焰便是拿了也不会送给如初，倒是霜刃此人，极有可能。
宁颂微神情凝重了许多，看向素筠，“这些天，你可有发现有人来过沁雪阁？”
素筠摇首，“你是担心，六刃来过，但我们无法察觉？”
“嗯。”她将信纸原封不动的重新放好，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自花朝节以来，在这屋中她们曾谈过许多事，若真有六刃悄无声息的造访过，那他们是否听到了什么，又听到了多少。
宁颂微猛然想起那日萧霁如此巧合的来到书楼碰到她，甚至未见其人便知道楼上躲着的人是青阳郡主。
莫非就是那天晚上，六刃探听到她和素筠的对话？
越是深想，她眸底的寒意便越盛。
直到如初脚步轻快的迈进屋内时，宁颂微才幽幽抬眸，温凉的视线无声落在门口淡青色衣衫的女子身上，她脸上还带着初春一般粲然的笑，不知道这须臾时间里，发生了何事。
宁颂微寒锋如刃的眸光还未与如初对上时，她已先行移开了视线，装作一切如常。
因为方才她看到的那一页纸上，不仅写了寒霜与如初有意，更写了，“若造化有灵，也请成全他们。”
“阿姐？”屋内气氛古怪，如初脚步停滞了下，看了一眼自床榻边起身脸色寻常的宁颂微，又看向神情无奈失望的素筠。
宁颂微淡笑着开口，“有件事阿姐需从你这里了解一番，”她走至如初的面前，替她理了理额发，“霜刃是何时将那个玉瓶送给你的？”
如初脸色一瞬煞白，呆滞的望着宁颂微漆黑的眼眸，“阿姐，我没有……”
“我知道。”宁颂微不耐道，秀眉轻蹙一瞬，很快便散开，她不喜欢多费口舌，“我信你，你只需告诉我，霜刃是何时何地将东西送你的。”
如初慌了神，杏眼当中泪水扑朔落下，却还是抖着手回答了她，“就是，就是那日花朝节夜里，我……我去给你烧水，就发现他已在我屋中，等，等我。”
已在屋中，等如初。
宁颂微垂眸思索，霜刃如何会得知那屋子就是如初的，必然是在沁雪阁中探寻了一番才能确定。
她叹了口气，如初已“扑通”跪在了眼前，拉着宁颂微的手泣不成声道，“阿姐！我并不知道他会来送我那个玉瓶，在那之前，我也，也从未见过他……”
“我不怪你。”宁颂微弯腰扶起如初，拿衣袖轻擦着她脸上的泪，“我不是说过吗，你若能寻得良人，我也是高兴的。”
如初怔忪的望着宁颂微，这句话她从前听阿姐说过一次，只是那一次和这一次相比，神态更温情一些，更柔和一些。
她忽然开口，口吻前所未有的坚决，“阿姐，我不会嫁给他的，我也不会再同他有任何干系！”
宁颂微只是平静地点头，转身回到桌前，坐下时，清丽眉眼已染上寻常笑意，“好了，便来帮我看看这青梅要如何栽培才能快些结果罢，我担心等我能离开长宁的那一日，若还结不到果子那便白费功夫了。”
“哎。”如初吸了吸鼻子，应了一声，走过去一起坐下看那本农书。
素筠默然离开屋中，她却明白，在宁颂微的心中，如初已不是可推心置腹的闺友，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妹妹罢了。
******
萧霁站在罄竹轩的石亭外，一手抱在腰腹上，一手把玩着一枚玉佩。眸光轻描淡写落在玉佩上，温凉指尖摩挲过这枚玉质上乘的饰品，上面的纹路他早描摹过数次，熟稔于心。
尤其是，那个“颂”字。
他身形颀长如翠柏，姿态慵懒恣意，天光倾泻于金赭色的桃花眸底，掠起一片流光溢彩的艳色，顷刻便叫垂首乖立在眼前的女子红了脸。
沈碧姝声音娇软，“侯爷？”
“嗯？”懒散上扬的嗓音自鼻腔缓慢逸出，他迟滞了片刻才将征询的视线投向她。
沈碧姝心如小鹿乱撞，不敢与那双潋滟生华的眸子对视，“方才说道，沈家已将红袖招买下，并且安排了人处理城中流言。”
她紧张期待着眼前男子的回应，却没想到，他开口时，漫不经心的语调中已有了冷意，“当年沈家主救过本侯，所以相比陆家，萧氏更愿意与沈家在关内结盟，但前提是一视同仁。若你为本侯做这些多余的事，沈家主以为，王爷会怎么想，宁远候会怎么想，沈家主难不成，还没站稳脚跟，就想先站队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碧姝慌张抬眸，却一眼就望见了眼前男子绚丽眸底的那抹嘲弄，眼底泛起泪意，有几分无措的委屈，“民女只是，不希望那些不着边际的流言影响到侯爷。”
“多谢了。”萧霁不冷不热的丢出这三个字，口吻却更是像告诉她在多管闲事，“但沈家主以后不必再费心，罄竹轩从不迎女客，一次已是例外。”
沈碧姝准备了一肚子的剖心之言皆断在喉间，他说这一次是例外，自己本该是高兴的，但为何看着那清冷如雪的眉眼，她却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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