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季予一瞬惊诧得如遭雷劈的表情,林莫脑子里轰然一声,这才后知后觉他刚刚脱口而出了什么话。
两人无言对视着,彼此的神情均是不可言喻的复杂。
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气氛顿时陷入诡异的宁静。
医生给季予换好药,向林莫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就离开了房间。
刚刚医生叨叨说了什么,林莫过了耳却什么也没记住,眼神泛着空,瞳色暗淡深远。
季予伸手想去拉林莫的手,抓了个空。
好像心中那隅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温软之地无声无息塌陷了一块,他开始感到急剧的不安。
“林莫,”季予嗓音暗哑,神色紧张,“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
林莫没作声,只是眼神倏地变换,像是须臾之间,内里一番风云涌动和电闪雷鸣后只剩下旷远无边的宁静与平淡。
恰时,外面忽地刮了大风,风声猎猎作响,强劲的风力将窗户嘭的吹开,吹散了些弥漫淤积在屋内的青提味。
林莫深深地吸了口气,缓慢地站起身来。
见此情状,季予内心悚然一沉,掀身而起,猛地攥紧了林莫的手腕。
“你要去哪儿?”季予语气不稳,透露出几分心虚的示弱:“我伤口有些疼,还在发烧,你今晚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季予不禁有些脸皮臊红,他现在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了。
他故意这样说,是因为了解林莫是一个内心道德感极高而且又容易心软的人,他想就算林莫真想起来之前什么不好的事,也不会放着这样自己这样一个“急需照顾”的病患不管不顾吧。
林莫敛眉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声音很低地说:“我去关窗。”
林莫用力往外抽着手,季予迟疑半天才松了劲。
林莫站在窗边,淅淅沥沥的雨滴斜拍在脸上,他唇齿半张,让裹挟着寒意冷气的风顺着食管灌入身体。
他冷静的眼眸悠然望向远山,此刻与之连接的低垂天空是青白色,下雨日看不见静谧的蓝调时刻。
他觉得有些遗憾,又有些庆幸。
林莫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站定了五分钟。
这短短的五分钟对季予来说如同一生那样漫长难熬,但他终究没敢打扰林莫,静静等待着他转身过来。
“季予。”
这一起一转之间,林莫仿佛原地换了个人似的,他没关窗,双肘背倚在窗棱处,隔着距离看向季予。
他忽地牵起嘴角,对季予笑了一下。
季予莫名一阵心悸发愣。
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可他却细致微妙地察觉出,林莫身上的气息好像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记起的事不多。但你肯定记得……”林莫语气异常平淡,问道,“我们是离婚了的,对吗?”
“没,没有!”季予连忙否认。
“这个你不用骗我。”林莫自嘲地轻笑了声,曲指压了压鼻梁,“你鼻梁那处的疤,是我砸的吧?”
“好像……”林莫顿了声,似乎在回想着,“我用来砸你的东西还是我送你的一对小陶瓷兔,对吗?”
季予心中骇然,如果林莫连这种细节都能回想起来,那是不是说明,他们之前那几次大的矛盾争吵他都记起来了?
果然,紧接着他就听到林莫讲。
“我记得那天的事,我本来是去找钥匙,却无意中翻到了你早就拟草好的离婚协议书……哦对,这不重要,”林莫垂下眼睫,复又抬眼,“其实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和我维持一年的婚姻关系呢?”
季予张了张嘴,呼吸却宛若被一只无形的利爪所攫住,如鲠在喉,说不出来话。
“是因为,你想利用我来试探你父亲对同性婚姻的接受度吗?”
林莫神色平静,阐述着他自己的猜想,“如果按照你原计划一年后和我离婚了,在那之后你又是怎么打算的?就……直接和我哥在一起了吗?”
“什么?”季予太阳穴疼到快要炸裂,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听。
“毕竟有了我这样一个低劣差劲的‘前科’存在,等哪天你真要带一个alpha回家,两相对比之下,你父亲的接受阈值肯定能提高不少。”林莫淡笑着道:“毕竟我哥那么优秀又有能力,比起我可好太多太多了。”
“不是!”季予听到林莫说这样的话,他发着高烧的头脑瞬间被泼了一盆冰水一样凉了几个度,也顾不得身上疼痛,撑着床头勉力站起来。
“那是什么?”林莫歪了歪头,好像是诚心实意地在发问。
没有得到回答,他话锋一转,“还是你其实是在给我哥表忠心诚意?你是想让他看到,其实你是可以和同性结婚的,即使是在季家这样的家族,你也能逼着你父母做出让步。你想让他知道,你能为此做出巨大的牺牲,连前途和事业都不顾。对吗?”
林莫自己一脸漠然地说完这些,鼻头竟然有些发酸。
他也不想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季予当时的想法。
可这些都是季予当初所表现给他看的,他内心所生出最真实的体会,他还以为季予那是为了自己,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最后结局却是一败涂地。
“对个屁!不是你想的那样……”季予呆若木鸡地听完,着急想要走到林莫跟前,向他解释什么。
不过他刚迈出一步,林莫立即退了三步。
林莫说:“无论是与不是,你我之间一早就不该有任何关系和牵扯,我和你本来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恪守的人生信条在此时此刻发生了剧烈的动摇,他开始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后悔了。
后悔没听林知的话,后悔主动靠近季予,后悔之后自己一切不要脸的倒贴行为。
他为自己感到不齿,连带生出厌恶自我的汹涌情绪,即使他现在站在风口处深深吸着冷冽的空气,也压不出胃里泛出的恶心。
“什么叫不该有关系牵扯?!什么叫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季予听他说这种像是要和自己就此划清界限关系的话,顿时急了,控制不住气息狂咳嗽,竟一下子呛出了两口血来。
林莫定睛看着地板上那滩颜色深红的血,却没有动作。
季予抬起手背抹了下嘴角,急剧起伏的胸腔平息下来些许,“你在胡乱想些什么!我跟你结婚只是因为我想和你结婚,你说的那些都跟林知没有关系。”
“真的没有关系吗?”林莫猝然反问。
季予愣住,沉默片刻最后如实回答:“是有一些关系……但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根本没有想利用你去和季凌风较劲!”
林莫冷眼看着季予,似乎一点儿也不信他说的话。
“不管你怎么想,我说的都是实话。”
季予脑袋胀痛,思路不清,内心那种抓不住的不安情绪急剧膨胀,害怕林莫会又再次离他而去,只好坦言自己的过错:“对不起林莫。”
“我当时和你结婚的确太操之过急,其中也确实是有想气林知的成分缘由存在。”季予打量着林莫的脸色,这时声音低了些,“我自己没思考清楚在冲动之下做了决定,我是觉得,这样草率开头的婚姻对你我都不好……所以之后才让人拟了那份离婚协议,我想先让我们彼此重归于恋人的身份相处着……我那个时候并没有认清自己的心意,其实我一直都……”
“你在说谎。”林莫打断他,直接道:“你喜欢的是林知,不是我。”
林莫话没说完,季予就嚷上了。
“你就这么笃定?”他又气又急:“你听顾之然他们说什么就信什么是吗?为什么我说的你就一句不信?!”
林莫这时主动向他走近两步,与他平视。
他分明蹙着眉,嘴角却轻微扬起,显得有些怪异,那是一个无奈到极致又唏嘘自嘲的笑。
林莫口齿翕张着,像是狠狠缓了一口气后,声音才晦涩艰难从喉腔发出。
“我是不喜欢林莫,但他非要和我好,有什么办法,你能拦着吗?”
……
“他说他爱我爱得要死,他能听你的话吗?”
季予那原本愤然羞恼的表情瞬间僵在了脸上,瞳孔震颤,本就煞白的脸色变得更加灰白。
林莫声音不停,模仿着他的腔调继续说着。
“林莫不就是倒贴的吗?我不过随便勾勾手指他就上赶着献身。”
……
“你见过你弟在床上/那/副骚/样儿吗?”
……
“我没想到一个beta竟然这么好操,也还算他有点用处吧。”
带着季予那惯有奚落嘲讽的语气,林莫面无表情地复述出这些刺耳尖锐的话。
“这些都是你说的,你忘记了?”
季予吞咽着喉间的血腥气,不置可否,“我……”
这些曾经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混账话,现在字字句句如同带了刺的回旋镖深深扎回了他肉里。
季予难以置信地低喃,“你怎么会知道……”
他盛怒之下吐露出的那些气话,他自己都记不清,顾之然他们更不可能这么详细地同林莫转述。
林莫没有任何隐瞒地回答说,“我看了你和我哥那次在球馆外廊打架的录像。”
“录像?!”
季予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和林知两个人都打红了眼,被alpha原始兽性暴力因子所掌控,根本不知理智为何物,暴发的信息素殃及了几位路人同学,来劝架看热闹的人也不少,自然有人会偷偷录像。
当时学校压了这件事,没有让任何录像流出,但这并不能百分百保证那些有心报复他的人不会想办法留存。
“我说的那些不是真心话!真的,你相信我,我那时候只是因为太生气,我……”季予着急想要为自己辩解,内心焦躁汹涌的情绪呼之欲出,但生生又吞了回去。
“季予,那你现在承认吗?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你根本……没有喜欢过我。”林莫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肩头微不可察地发着抖,“如果不是因为我是林知的弟弟,像我这样的人,你应该是看都不屑多看我一眼的。”
人一旦从那种无望自抑的感情漩涡中挣脱身来,清醒过后,那些许多曾经如何也想不通的事情自然而然地会在日后的某个时刻突然被灵光点解。
季予身边的追求者众多,因着季家少爷的身份,那时候学校里想要巴结讨好他的人不在少数,可他却永远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性格孤高桀骜,他的地位圈层不同,自然不屑于与这些人交际。
一路顺遂的他只在林知这里吃过瘪,同时也只关注林知,他对待林知和他人迥异的态度也甚为明显。
自己这样一个没头脑的傻子,估计在他眼里是宛若智障般的存在,季予怎么可能看上他呢?
“……”季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无论他现在说什么,都像是在为自己辩白。
“所以,我和你从一开始就并不是恋人,婚姻关系解除了也不会归于恋人的身份。”此刻的林莫倒像是个十分严谨的学者一样,搬出来具体的论据论证过后才来驳斥推翻季予之前的话。
闻言,季予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住,他深吸了口气,感觉再吐出来的这一口气是带着魂儿出来的。
“不是……不是这样讲的,林莫你不能这么想,我们当然是,是恋人……”季予嗓音暗哑得都快发不出声了,忽地咳嗽不停,血液回流之下苍白的面色都被呛红,额间青筋系数暴起。
怎么就不是恋人了呢?
他们分明也有过那样好的时刻,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年轻犯下的过错就要否定他们过往的所有吗?
这不该是他一个人的错,为什么要他一个人承受林莫的诘问与指责,他如今只想把林知从土里揪出来再狠狠揍一顿。
内心想法诸多,但季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不停地在咳血,气管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呼吸不上来氧气,如同将要窒息一般的难受
他撑不住扶着床头弯下腰,大口大口地急喘着气。
林莫走过去,递了杯水给季予。
“林莫,咳咳——”季予手抖着一把抓着林莫的衣角,眼眶通红,“你听我说,咳咳咳——”
“别说话,憋一会儿气。”林莫说。
“我不……不喜欢林知,咳咳……我喜欢的是你,一直都是!你信我……信我……”季予很急很急的模样,一边咳嗽一边急促的喘息,手指头尖都在颤抖。
林莫不合时宜地有些想发笑,两个人这时候竟跟年轻的愣头小子似的,都走到这种地步了,就喜欢不喜欢、恋人不恋人这种事争论有什么意义呢?
林莫伸手捂住季予的口鼻,“憋气,你呼吸性碱中毒了。”
季予在林莫掌心里含糊不清地呜咽了两声,过了很久才缓过来些。
林莫垂眼看着季予蒙了层雾气的眼和那张因激动仓皇而显得格外不安的脸,内心重重叹息一声。
季予他因自己刚重伤醒来,身体状况和情绪都还不稳定,其实并不适合和他谈论这些。
他本来也不想说这些,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季予既然主动开了这个头,他就没法子再佯装下去,他没有季予那样精湛的演技,这才一个星期不到就露了马脚,实在失败。
算了。
有些事,并不是逃避就能得到解决的,如果能彼此说开了,好聚好散那是最好不过。
林莫将季予扶到床边,同他一块儿面对面坐着,“我们好好谈一谈吧,我今天哪儿都不去,你也不要着急,也别再激动,慢慢呼吸。”
季予听了林莫的保证,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可是我在发烧,我怕我糊涂说错话,你又要生气,你能不能等我好了再和我谈。”
他小心翼翼和林莫打着商量,下意识想要逃避掉这次林莫想主动和他展开的对话。
“不会。”林莫却是几近释然般的语气,说:“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生气。”
“你……”这话听着令他不爽却又无可反驳,季予欲言又止。
“季予,”林莫唤完季予的名字就陷入沉默了,他双手放在膝前,用指甲不停抠扯着甲床附近的软肉,等到撕扯破皮绽开血珠,他才哑着声问:“你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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