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莫这莫名而又突如其来的发问令季予不禁恍然。
“恨你?”季予微愣,“我为什么会恨你?要恨也该是你恨我才对。”
“为什么?”林莫轻声问。
“我……”季予不由有些心虚道:“我做的很多伤害过你的事……”
“比如呢?”
“……”季予愣住,没想到林莫竟真会让他具体罗列自己的罪状。
心里快速地闪过些陈年旧事,但他嘴上却不敢说。而林莫却是认真地看着他,像是在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我……”既然是要‘好好谈一谈’,那就躲不了这话茬,季予只好捡了几个轻的说,“我拒绝你的表白,误会了你的心意,还说你别有心机。我不该那样做。”
季予边低声说着边偷睨着林莫,心想着这毕竟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见得林莫能记起来。
“嗯,还有吗?”
季予见林莫换了个坐姿,正托腮歪头看着自己。
“我……”季予眼神躲闪,支吾着说:“我……我还骗了你。”
“骗了我什么?”
“……”季予哑然,开不了口了。
他没有把握自己说出来的事林莫是否会想起,如果林莫不记得,自己却主动吐露了出去,岂不是徒添烦扰?
林莫见他沉默不语,于是帮他补充,“我有年生日,你说你在外地出差回来不了了。其实并没有出差对吗?”
“你……”季予迟钝地想起什么,表情明显有些错愕。
“你带着一位omega去了滑雪场。”林莫勾起一边嘴角,似笑非笑,“其实你不知道,那天我也去了,我躲在你们身后观台上看了一下午。”
林莫声音毫无起伏如同机械般冷漠淡然。
“还有一次,你说你周末晚上回来,让我去机场接你。我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你,后来打你的电话你也没接,直到凌晨三点你才回我信息,说航班延误了。”
季予愕然抬头。
“其实并没有延误对吗?”
林莫表情木然,继续道:“你只是单纯地把我忘在机场了,我打给你的时候,你已经在回程路上,你是嫌麻烦不想再返回来折腾一趟,所以才故意不接我电话。”
“我……”季予咬了咬唇,无可辩驳。
“网络信息时代,要想查航班起落信息并不是什么难事,你自然也想得到,只不过你根本不在意我怎么想罢了。”
林莫头微往后仰,看着天花板,缓声道:“因为你知道,即使我知道你骗了我,也不会怎样。因为你知道,我是多么热切地盼望着你回家,我是多么的……需要你的陪伴。所以我不能、也不敢再和你争吵,最后也只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你笑脸相迎。”
季予心中愧疚丛生,然而无济于事,如今也只能说一句:“对不起,林莫。”
“没什么,毕竟那样冷的天气,谁都想早点回家,呆在暖烘烘的房间里吃点热腾腾的食物驱走行程奔波带来的疲惫,我能理解你。”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林莫的神思开始有些飘荡,“我也一样,受不了首都冬日的天气,真的,实在……太冷了。”
其实他脑中很多画面都是含混模糊的,唯独那晚的情景它就像是湿了水的黏土一样粘在了脑海中记忆深处。
深冬寒日,凌晨三点,他站在航站楼外吹着挂脸刺骨的冷风,一边满心担忧地查询着航班信息,一边焦急地拨打季予的电话。
可回应他的却只有冰冷的电子忙音。
心情低落到谷底,他全身都冷,又因一天没怎么进食,胃病突犯,当即胃里便开始痉挛绞痛,身上没有带药,他只好借用垃圾箱旁的烟灰柱狠力顶着胃部,以此缓解疼痛。
等缓过劲儿来,他才略感茫然地顾盼四周,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意义是做什么。
来往的车辆行人都有着自己奔往归去的方向,只有他还在不知所措地执拗拨打着那个不肯接通的电话。
那时他内心具体的情绪已经无从回想感知,只记得那天晚上他故意没有回家,在机场蹲了一夜。
究竟想出些什么感悟来没有,也不知道。
季予悔恨顿生,心痛如绞。
原来自己过往对林莫刻意的忽视与疏远带给他的伤害是如此深切,乃至于他失忆后能最先回想起来的情景仍旧是那些不好的事。
他无法否认也难逃罪责,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开始弥补。
“林莫……”季予声音涩哑,“你是要和我一笔一笔翻旧账吗?”
如果林莫非要细究那些过往的话,那自己真能平得了那些账吗?
“不是。”林莫摇了摇头,看着他:“其实这些事,现在看来都不算什么。”
季予一颗心被林莫这话吊在了半空,不上不下。
“那不过只是单纯伤害了我对你的感情而已,稍稍痛一痛迟早都会过去。”林莫鼻腔中哼出一声轻笑,带着点促狭讥嘲的意味:“是我单方面对你有着不切实际的期望与幻想,所以才会自觉痛苦,搞得好像多么的深受其害一样,其实根本没什么。”
他这样重复着说“没什么”,像是在对季予讲他真的不在意,又像在刻意劝慰说服着过去的自己也要相信。
季予凝视着林莫那双染了湿意的眸子,两人分明面对着面,彼此之间却仿佛被划开了一堑银河般的距离遥不可及。
他现在就像是只离开了深海被海浪拍击岸的鱼,再怎么用力挣扎也只能在窒息的惶恐中等待着死亡事实的缓慢降临。
林莫忽视了那道将他整个人密密实实裹入其中的火热视线,淡声道:“其实不怪你,毕竟你的所言所行一直都在明确地在向我表示你对我的忍耐与厌烦,我觉得你该直白些的,你太隐晦了,我这样又笨又迟钝的人根本读不懂你的心思。”
“我那时候不明白你那是故意的冷暴力,好让我死心。”林莫顿了顿,接着道,“那样,等到最后离婚了,你也大可对外宣称一句彼此是因为情感不合便好聚好散了。”
“什么好聚好散?我没有那个意思!”季予顿时激动得都破了声,但他的否认显然并没有任何的说服力。
“季予,很多时候我都搞不懂你,你总是言行不一,做些矛盾的事。而且你总是像算好了一样,在我打算即刻要放弃、就快临门一脚的时候又突然抛给我一丝光亮的希望,让我误生出好像你心里也有我的错觉。”
季予心脏酸胀,颤声道:“我心里一直都有你啊!”
季予觉得此时自己的后颈腺体忽然疼胀得厉害,大脑昏沉,意识也开始有些涣散。
林莫注意到他的反应,避开伤处将人扶上床,让他趴着休息。
“睡吧。你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林莫说。
“我不困,你想说什么继续说,你如果想骂我就大声骂,我听着。”哪怕是在药物作用下,季予也固执倔强的不肯闭眼,深深凝视着林莫。
林莫只好跟着上了床,季予的脑袋蹭到林莫的腿边枕着,眼巴巴看着他。
林莫叹了声气,缓声道:“季予,其实你和谁在一起,都无所谓的。”
这话没头没脑,没个顺承也没个转折。
而季予却觉着他那心中最后的一丝热气被林莫这仿佛完全再也不在乎他了的语气所生生扑灭了。
林莫却忽地又笑了,接着上句道:“因为在最爱你的时候,我比谁都希望你能过得开心快乐。”
他第一次那样喜欢一个人,所以没有经验,第一次追这样一个alpha,所以不得章法。
直到后来林莫才明白,喜欢和爱这种东西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美好,它们或许只适合拿来被歌颂憧憬,只存在于诗词歌赋的特定意向中才是最美好的。
但凡生出了深刻羁绊的爱,往往都得要挖空了心,耗干了血才能修成正果。
现在回头看,林知说的话才是对的。
当初那一时的悸动或许什么都不算,世上根本没有那么多的一见钟情和一眼万年,在多巴胺、内啡肽这种爱情激素的刺激作用下产生的冲动效用是恐怖的,它具有盲目的欺骗性,具有让人为爱化为齑粉的力量。
施予者本吝啬,索爱者却渴求。
一切强求得来的自认为美好的东西注定就此隳败。
“季予。”林莫说,“我和你都走错了路。”
季予的身体已经疲倦到了极致,上眼皮跟下眼皮打着架,心里却有股气在胸腔处猛烈地横冲直撞,让他的精神不敢松懈半分。
“路都是自己选的,对不对要一起走下去,走到尽头才知道。”他用力掐自己的掌心肉,维持神志情醒,咬牙道:“林莫,你是想和我分开吗?”
“是。”林莫毫无犹疑。
“我不允许!”季予激动得眼都红了,“你休想!”
“为什么呢?”林莫面露不解,目光有些神游呆滞,“可是……我害死了我哥啊……你该恨不得早和我断了才对。”
阒然无声,空气凝滞了一秒。
他和季予扯来扯去铺垫这么多,兜兜转转,原来就是为了说出这句。
那是深埋在心,缠扰林莫无数个日夜的梦魇。
他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过,他曾经是不敢提也不敢想,因为已经达到了几乎稍加一想立刻就要犯病的程度。
然而今天,他在季予这里开了口。
“你胡说什么?!”季予猛的扑倒他身上,瞪着他。
“你不恨我吗?我害死了你喜欢的人,你该恨我的呀!”林莫眼角泛红,声音也有些微不可察的哽咽颤抖。
“你到底瞎他妈说些什么胡话!”季予反应剧烈,推了一把林莫,钳住他的肩膀摇晃,像是要将他脑子里那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给摇出去才肯罢休。
“跟你有什么关系?!那明明只是意外!你往自己身上揽什么?”
发生事故那天,究其起因是林莫和季予吵了顿架,在季予那里受狠了委屈,林莫不顾季予的阻拦就跑回了林家找林知告状。
林知互崽心切,见不得林莫受委屈掉眼泪,当即打电话和季予愤然理论了几句,过后季予才和林莫发了消息说了些缓和的话。
林莫见季予主动了台阶发出了可以“和好”的信号,当晚就按耐不住想回去见他。
那天是个阴雨天,林知觉得大晚上还下着雨赶回去不太安全,让司机送他回去也放心不下,在劝阻无果并察觉到林莫还有想偷摸自己回去的意图时,林知只好亲自开车送他回去。
也就是在回去的路上出了意外,高架桥上发生连环撞车,当场撞翻下桥去的车就有三辆。
在车辆飞撞来那一刻,林知迅捷打了个弯儿撞到横栏处,没等作出多余的反应,下一秒另一辆失控的车接连撞来,林知脑子来不及任何思考,身体先一步动作,扑到林莫身上以自己的身躯死死护住了他……
只是因为一个不痛不痒的小争吵,令他终生悔恨莫及的惨痛悲剧就此发生。
林莫此刻似乎陷入了一种囹圄虚妄、愧疚自怨的悲痛情绪之中,并有愈加下沉深陷的趋势。
“林莫!”季予音量忽地拔高,喉间充满了铁锈血腥味,“如果你非要这么想的话,那我也算共犯!”
“怪我……”林莫摇头,下唇都被他咬出了血,“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三番五次的不听劝……就不会……”
林莫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搓捻着手指,“我总觉得自己手上永远沾着那热烫黏糊的血,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不是你的错……”季予抱住林莫,慌乱地说,“不是你的错啊……”
“你那天赶来惠康医院的时候,有想什么吗?”林莫压低着声,“你是不是很难过啊?你是不是也不敢相信死的人会是林知啊?你是不是也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啊?”
“林莫!”季予难以置信地吼出了声,“我从没那么想过!我那时只是错认了自己的感情,我怎么可能会想你……”
最后一个字他说不出口,嘴唇翕张着,连心脏都是颤的。
那晚,他收到消息后跟丢了魂儿一样狼狈赶到医院,还没来得及弄清情况,就听到医生告知他两位伤患中已经有一位经抢救无效死亡了。他整个人登时心神俱震,像是被抽走了全身血气,直接腿一软靠墙滑跌在地。
季予自认他从不是一个什么心地良善亦或是信奉神佛的人,但当那盖着白布的躯体被推出来时,他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了惊恐的绝望,仿佛真的被逼到绝路无人可求的境地。
他慌不择路,只好恐慌无助地向上天祈祷,向漫天神佛祈求——求各路神佛保佑,白布之下的面首一定不要是林莫,一定不要是他!我愿付出任何代价以换取他的平安无恙!
不是林莫,那就只能是林知。
他向天祈求林莫的生,同时也就默认接受了林知的死。
他这份祈求无疑是虔诚衷心而又自私恶毒的。
“你听我说,林莫,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怕那白布底下盖着的尸体是你吗……我都不敢想……”季予深切看着林莫,连声道:“你知道我的,我生性卑劣、冷漠无情、傲慢又混账、无耻又恶毒,分明你哥死了,你那样难过伤心,我却在暗地里庆幸……因为你活下来了,林莫。因为你活下来了。”
季予主动剖开自己那丝扭曲复杂的心理,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林知死后自己对林莫态度截然转变很大一部分竟是因为那份强烈祈求之下产生的愧疚心理。
同时,真要像林莫那样究其意外事件的根本起由的话,如同自己先前所说,他也是共犯。
“不……”林莫蹙眉摇头,似乎想否认什么。
季予顺着他的后颈发尾摸,做着轻拍安抚的动作说,“没有人会怪你,我也不恨你……你不该这么想……”
安抚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林莫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可是我恨死自己了。”
“我一点都不想活,我宁愿自己死千次万次去换我哥的命。”泪水从脸颊颗颗滑落,林莫的眼神恓惶又悲哀,“你不知道,如果不是他捡了我回家,我早就不知在哪个腌臜角落饿死了……我本就欠他一条命,到最后还害了他的命……”
“不是你害的,不是你害的。”季予心中酸疼到快要炸裂。
“他走后的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是借着他的命在活。”林莫的哭声很低很压抑,“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根本活不好……”
哪怕憋着声哭,也是掩饰不住的痛苦与难过,“我的人生本没有任何价值,为什么死的会是他……为什么上天好意赐予了我亲人,却又以这样的方式带走了他们,一个一个……都那样离开了我……”
“都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林莫……”季予抬手擦他流不停的眼泪,“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都不会,我发誓。”
林莫自己擦掉眼泪,苦笑着看着他,摇摇头。
季予像是急于证明自己什么似的,拉过林莫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林莫,你相信我,我向你保证,我以后不会再让你一个人留在家了,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好吗?”
曾经想要得到季予这样一个保证简直是奢求,然而他现在却一点都不想要了。
林莫收了泪,逐渐平复好情绪。
“我们没有以后了。”他手抚摩着肚子,说:“你放心,等孩子生下来后会交与你们季家抚养的。毕竟……他是我俩的孩子,总不能跟着我姓林,我也没有能力将他抚养长大。”
“林莫,”季予神情呆滞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要打算……和我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你说对了。”林莫神情平淡却无比认真,“从明天起,我们就别再见了。你好好养伤,也别再来招惹我,以后就……各自安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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