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松涛轩的书房灯火通明。
谢珩端坐于书案后,处理着堆积的公文。烛火跳跃,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松木燃烧的沉稳气息。
谢镜芙则有些无精打采地窝在一旁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话本,却半天没翻一页。她还在为白天的事情生闷气,既气大哥说话不留情面,又有点气江临风不争气,更气自己当时没能帮上腔。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谢珩头也未抬。
沈棠端着一个红木托盘,低着头,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地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两盏刚沏好的云雾茶,还有几碟精致的点心。她先将一盏茶轻轻放在谢珩手边,又将另一盏茶和一碟点心放在谢镜芙面前的矮几上。
“放下吧。”谢镜芙蔫蔫地说了一句,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话本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沈棠依言放下,正要躬身退下。
“站住。”谢镜芙忽然叫住她,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又像是单纯想转移注意力。她坐起身,看向沈棠,问道:“白天那个江公子……就是那个穿得像花孔雀似的,你也看见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沈棠心头一紧,万万没想到大小姐会突然问她这个。她飞快地瞥了一眼书案后似乎依旧专注于公文的谢珩,垂首恭敬道:“奴婢不敢妄议。”
“让你说你就说!怕什么!”谢镜芙不耐烦地挥挥手,“就说说你看到的!……他……是不是长得……还行?就是人有点……嗯,有点不靠谱?”
沈棠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道:“江公子……气度不凡。对大小姐您……很是关心。”她避开了“不靠谱”的评价,只挑了最中性也最安全的点。
“关心?”谢镜芙撇撇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软了下来,“他那人就那样,看着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其实……心眼不坏的。”她说着,目光偷偷瞟向书案后的兄长,声音低了些,“大哥,我知道你看不上他。可他……他从小就这样,被家里惯坏了。但他对我……是真心好的。”
谢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放下笔,抬起头,看向妹妹,眼神深邃:“真心好?婳婳,真心不是挂在嘴上的。他的真心,可曾让他为你做过一件正经事?可曾让他为你收敛半分纨绔习气?还是说,他所谓的‘好’,就是陪着你胡闹,带着你四处惹祸?”
谢镜芙被兄长问得哑口无言,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那……那他今天还夸我来着!夸我射箭好看!比周氏强百倍!”她试图找出江临风的优点。
“几句花言巧语,就让你如此开心?”谢珩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冷静,“婳婳,你是我国公府的小姐,从小骑马射箭,琴棋书画,识文断字,你的眼界,不该只停留在这些虚浮的赞美上。江临风此人,金玉其外,不堪大用。你若执意与他亲近,只会徒惹非议,自降身份。”
谢镜芙眼圈有些泛红,委屈巴巴地看着大哥,
谢珩也有些心软,放轻了语气,
“婳婳,我知道你和他一起长大,也知道他对你好。但是他现在不再是当初的江临风了,他现在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对你好只不过是黄连上的一点甜。”
谢珩顿了顿,“虽说江家百年世家,谢家还是高攀了。但婳婳你要知道,哥哥不希望你因为这一点甜,后半生过得不好。”
“大哥!”谢镜芙又羞又恼,猛地站起身,“临风他……他只是因为家庭才这样的!他……他答应过我的事情,都会做到的!只是你们都不知道,”
她说完,眼圈又有些发红,气呼呼地一跺脚,“我不跟你说了!我回去了!”她抓起榻上的话本,看也不看沈棠一眼,转身就冲出了书房。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谢珩看着妹妹负气离去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揉了揉眉心,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的公文,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沈棠屏住呼吸,尽量悄无声息地收拾好谢镜芙用过的茶盏和点心碟,端起托盘,躬身行礼:“世子爷,奴婢告退。”
谢珩没有回应,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沈棠小心翼翼地退出书房,轻轻带上房门。站在寂静的廊下,她才缓缓舒了一口气。方才书房里那场兄妹间的争执,气氛压抑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廊下的月色清冷如水,晚风带来一丝凉意。
沈棠正准备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月洞门下,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白日里那位锦衣风流、此刻却显得有些落寞的江家公子——江临风。他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月光洒在他俊朗的侧脸上,少了几分白日的张扬,多了一丝沉静和……不易察觉的忐忑。
他看到沈棠出来,眼睛一亮,立刻直起身,快步走了过来。
沈棠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警惕地看着他。这位江公子名声在外,可算不上什么良善之辈。
“哎,就是你,别怕!”江临风在她面前几步远站定,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还算和善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勉强,“你是婳……是谢小姐身边的丫鬟吧?刚才在里面伺候的那个?”
沈棠迟疑地点点头:“奴婢是松涛轩的洒扫丫鬟沈棠。”
“沈棠?好名字。”江临风随口赞了一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搓了搓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身后拿出一个用深蓝色锦缎包裹着的、狭长的物件,递到沈棠面前。
那物件约莫三尺余长,形状像是……一把剑?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具体形貌,但仅凭那流畅的轮廓和沉甸甸的分量,便知绝非寻常之物。
“这个,”江临风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郑重,“麻烦你,帮我交给婳……交给谢大小姐。就说是……说是她一直念叨的那把剑,我给她弄来了。”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恳求,“别让她知道是我送的!就说……就说是一个仰慕她骑射功夫的人送的!千万别说是我!”
沈棠看着递到面前的锦缎包裹,犹豫了。这东西一看就价值不菲,而且……私下替外男传递东西给未出阁的小姐,这要是被发现了……
“江公子,这……”沈棠面露难色。
“求你了!”江临风的声音里带上了少见的急切和真诚,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写满了认真和恳切,“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但婳婳她真的很想要这把剑!这是前朝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后人亲手打造的,叫‘惊鸿’,吹毛断发,轻灵锋利,最适合女子使用!我托了好多关系才弄到的!芙儿看到它,一定……一定会很开心的!”他眼中闪烁着某种近乎于少年般赤诚的光芒,“你就帮帮我这一次!我保证,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沈棠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只为博心上人一笑的急切,又想起方才书房里谢镜芙为他不平的话语,心中微微触动。她沉默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锦缎包裹。
“奴婢……只能试试。若大小姐不收,或者……”
“没关系!只要交给她就好!多谢!多谢!”江临风见她答应,顿时喜形于色,连声道谢,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他深深看了书房紧闭的门一眼,又对沈棠抱了抱拳,转身便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月洞门后的夜色里,脚步轻快得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沈棠抱着那沉甸甸的锦缎包裹,站在原地,只觉得这薄薄的锦缎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她低头看着怀中之物,又抬头望了望谢镜芙离去的方向,最终深吸一口气,朝着揽月阁走去。
揽月阁内,谢镜芙正趴在窗边的软榻上生闷气,手里的话本被她揉得皱巴巴的。白天大哥的话和江临风难堪的样子在她脑海里交替闪现,让她心烦意乱。
“大小姐,”沈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贯的怯弱,“奴婢……奴婢有事禀报。”
“进来!”谢镜芙没好气地应道。
沈棠抱着锦缎包裹走了进来,在距离谢镜芙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低声道:“方才……方才有人让奴婢将这个转交给大小姐。”她将包裹双手呈上。
“什么东西?”谢镜芙狐疑地坐起身,目光落在那个深蓝色的锦缎包裹上。她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形状奇特。“谁送的?”
“那人……不肯留下姓名,只说……是仰慕大小姐骑射功夫的人。”沈棠依照江临风的嘱咐回答。
“神神秘秘的。”谢镜芙嘟囔了一句,带着几分好奇和被打扰的不耐,随手解开了锦缎包裹的系带。
锦缎滑落。
一柄连鞘的长剑静静地躺在其中。
剑鞘是古朴的玄色,材质非金非木,触手温润,上面用极其精湛的银丝错金工艺,勾勒出流云惊鸿的图案,简约大气,却又不失华美。剑柄缠着深紫色的鲛绡,握感舒适。
谢镜芙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剑从锦缎中完全取出。入手微沉,却恰到好处地平衡。她握住剑柄,轻轻用力。
“锵——!”
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在室内响起!
剑身出鞘三寸!寒光凛冽,如同秋水乍泄,映照着烛火,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冷冽锋芒!剑身靠近剑格处,两个古朴的篆字清晰可见——惊鸿!
“‘惊鸿’!”谢镜芙失声惊呼,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她猛地站起身,将长剑完全拔出!剑光如水,在她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带起一片清冷的寒芒!
“真的是‘惊鸿’!真的是它!”她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爱不释手地反复抚摸着冰凉的剑身,指尖划过那流畅的线条和锋锐的刃口,杏眼里充满了纯粹的、孩子般的喜悦和满足!“我找了它好久!托了多少人都没消息!是谁?到底是谁送来的?”
她猛地看向沈棠,急切地追问:“送剑的人呢?他长什么样?往哪边走了?”
沈棠低垂着头:“那人将东西交给奴婢就走了,未曾看清样貌……只说是仰慕大小姐的人。”
“走了?”谢镜芙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急切取代。她握着‘惊鸿’,几步冲到窗边,推开窗户,朝着外面寂静的夜色张望,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混蛋!”谢镜芙气得跺了跺脚,看着手中寒光闪闪的宝剑,又爱又恨,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嗔骂,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江临风!你这个大混蛋!送了东西就跑!你跑得比兔子还快!”
她紧紧抱着那把名为“惊鸿”的宝剑,站在窗边,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月光洒在她明艳的脸上,那又气又急又藏不住欢喜的表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松涛轩的书房里,谢珩不知何时走到了窗边。他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揽月阁方向,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夜色,落在了妹妹紧抱宝剑的身影上。他捻着指间一枚温润的墨玉棋子,久久不语。
窗外月色清冷,松涛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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