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帝与陈后醒来那日落雪后，二人的病体便骤然发热、沉重起来，不等秦太后下令，宫中在册的妃嫔便跪于堂前，自请侍奉。秦太后欣然应允，但皇帝清醒时最常见的还是秦素。盖因宫中嫔妃往来之故，外臣多要避嫌，往来传递者便多由宣城代领。宣城背靠秦太后，又与罗青的因果甚深，不过短短几日便已垄断了中枢，皇帝虽也能听些政事，但朱笔玉玺已是尽经她手，权断一时了。但凡宣城在，一旁看护的必是秦素无疑。
相较皇帝所居的明堂寝殿，陈后所居的中宫确是门前冷落鞍马稀。除了常常来到的王姑娘，偶来探望的一两个低阶宫嫔，再见不到一个访客，更别提床前侍疾之人。所幸十数日后，也不知是因着太医医术高超，还是因着祈福之人心诚，帝后之重症皆慢慢消退，又过数日，渐渐痊愈。
瘦了一圈的秦素终于回了自己的千福宫中，睡了半日，及至中午才睁开眼。
“娘娘。”秦素一睁眼便见清鹤站在窗前，一张脸也瘦了不少，看着也愈发安静了。
“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秦素接过清鹤递来的水，润了润嗓子，温和看她。
“奴婢不过做些分内之事，房里炭火又足，实在算不上劳累。”清鹤见秦素睡了许久，仍疲惫不堪，颇有些心疼，“倒是娘娘此番侍疾，瘦了不少。也该叫太医院也写个方子，调养调养。”
“这时候哪有心思调养这个，忙还忙不过来呢。”秦素扶着清鹤下了床，眼睛透过窗户，远远得不知看向何处，“听说这些日子宫里可没闲着，西北来异域美女都进宫，听说王家那位姑娘也一直没闲着。”
“是，”清鹤垂了眼，“西域美女进宫的事儿闹得挺大，奴婢当时在屋里冒着都听说了。这还是上头圣体欠安的时候呢，半个宫的人都去看了。说是长得确实与常人不同，金发碧眼，倒也不甚难看，只是怪得很。”
“咱宫里也有人去了？”秦素转过脸来，清鹤立时想起当初特意传话回来，要这贵妃宫里的人谨言慎行，无事不得出去，这一时不慎，倒是把同僚给漏了。
“你不想说便不必说了，左右也没惹什么乱子，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做没看见吧。这些日子我虽不在，活计轻省些，可宫里各种风言风语怕是不少，也算是跟着担惊受怕。且叫他们松两日。”秦素想了想问道，“容青如何？可还是那样子？”
“倒是好些了，我不在的时候也能悄悄出门了。只是我怕吓着他，并未截过，都是避着他走的。现如今他还不知道，自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呢。”清鹤也松了口气，容青样貌好，性子也软，但凡是个做姐姐的，哪能不喜欢他那软糯样的弟弟。若非如此，秦素也未必会对他另眼看待。
“也好。万事求稳，倒是不急，早晚能医了他的心病。”秦素想了想，语气里不禁带了两丝宣城的冷冽来，转而又问，“你可发觉这几日与前些日子有何不同？”
“不同？”清鹤颇有些滞楞，未曾明白，“这些日子奴婢一步未曾踏出咱宫门，偶得些消息也多是经了人的口，真真假假，也不知有何不同来。”
“许是我想得多了。”秦素揉了揉额头，不好与清鹤说着宫里外送内紧，前些日子今上病重时的肃杀都已赶越先帝去世那夜了。许是前两日她离得陛下近了，方才跟着提心吊胆，若她依旧呆在千福宫里，怕是万事落地她才能微微见一丝不同来。
如今回了这千福宫，旁得还罢了，只宣城令她提心。
明堂中皇帝端坐桌前，一旁及膝凳上摆满了一摞摞的疏奏，屋里隐隐还留着些许宣城身上的清冷之气。
“……臣死罪。”罗青跪在堂中地下，头上一片红肿，微垂着头，安坐的皇帝看不清他的面目，头上的金冠将发丝箍得整整齐齐，一如常日。
手边的茶盏渐失了热气，眼睛划过台上铺列整齐的笔砚朱砂，皇帝终于开口，却仅仅道，“朕知道了。”其余之语皆含在腹中，在心里过了一遭便化去了。
不必问，他也知道罗青此举何意。宣城不过守了几日，牝鸡司晨的传言便愈发不堪，凡与其有来往的男子皆中谣传，其中罗青最甚。罗青此时自揭与宣城意存构陷晋王侧妃旧事，便是想把自己摘得干净。
“你去吧。”皇帝开了口，过不了一会儿宣城就该来了。自他下了床，满宫的妃嫔便被他轰回去了。等到今日，秦素回了宫，秦太后也累得不行，唯有宣城精神抖擞，卸了朝事又去盯着煎药，过不了许久，便要回来了。
“谢陛下。”罗青起身退出了门，一抬头，霞光满天，好一番日落景象。
“罗大人。”宣城带着奉药的内监走到丹陛之下，正见罗青侧望天际，特意上前两步，行至他面前道。
“殿下。”罗青一低头错了半步，眼睛落在面前相抱的手上，极为守礼。
“你先进去吧，我与罗大人说两句话。”宣城转身与身后的小内监的话还未落地，便听得罗青道，“殿下恕罪。年节将至，禁卫执宿换防诸事繁杂，臣恐要先行一步了。”
宣城闻言，颇有些狐疑地回头看了罗青一眼，除了头上微红，神态语气与人前言及公事一般无二，恭谨严肃。只是宣城心里总觉不对，似乎哪里漏了什么。
“好。”压下心中疑虑，宣城点了点头，眼看着他走下了台阶，逐步远去，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涌泉般从心底冒了出来。
不对。宣城又往前迈了一步，而后猛然间一回头，远去的背影已模糊得不可辨认。他语气神态虽与往日无二，但却不会与她解释许多，尤其在有外人的时候。
他必定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
殿门开合，宣城逆着夕阳，一脚踏进余晖里。耀目的光将绣鞋上的珍珠染成了金色，连带着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这点小事交给宫人便是。这日日操劳，你也消瘦不少。”皇帝接过宣城端来的汤药，静了静一饮而尽。
“我便等着皇兄这话呢。”宣城倚在桌角，与皇帝道，“前些日子皇兄病重，天降大雪，这京畿内外救灾安民的奏疏都快把我给埋了。幸而王太傅他们拟了章程，母后又下了旨，才算是平平安安过了一劫。虽皇兄平日不易，但在其位谋其政，这担子本该就是皇兄的。我替皇兄劳累了这半月，可不能省了赏。”
“你的公主府朕已着人去安排了，规制再升一级。等过了年，再给你加封号，加食邑。” 皇帝见宣城明目张胆地要赏，反而放心了些，开口便道。
“这倒不急。其实妹妹所求，不过是想请皇兄给自家妹夫一个赏。”宣城垂眉浅笑，面上颇带了两分温柔，“罗大人自幼熟悉诗书，懂兵法、知纵横，又一心忠于陛下，屡立奇功。虽出身寒微，但也无甚牵绊。以宣城看来，宜上晋一级，晋中郎将。”
皇帝原本拿个颗蜜枣放入口中，听得宣城此言不由看她一眼。只见宣城满面绯红，眼如秋水，虽不曾开口言笑，但眼角眉梢都透了三分喜意。
皇帝心里一堵，不知如何与宣城言。宣城这个妹妹，平日里机敏聪慧，心又极野，有时候连自己都忍不住猜忌她到底想要什么。中郎将名声好听，也可在朝参事，虽需卸了禁卫统领之职，失了兵权，但胜在荣耀安稳。女子为夫所求，多不过于此。旁日里若宣城听得此言，皇帝左不过念及她聪慧，知道要好处，也知道避嫌。
可罗青刚在其后暗戳一刀。此时皇帝眼见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的妹妹不明就里，依旧帮他说话，心内愈发不是滋味。等到宣城走了，还久久念及与此。
宣城毕竟是女子，与母后在宫中待惯了，也和王太后一脉斗惯了。素日里心思狭小些，遇见机会想阴一把王家也属常事。倒是罗青，靠着宣城一路爬上来，见了自己这颗大树，便靠着出卖旧主另择良木，着实令人不齿。禁卫统领做不得，郎中将亦做不得。
再说宣城，出了明堂脸色便冷了下来，一双黑眸犹如冷刃，死死地扫了眼过往禁卫，匆匆行至千福宫中。秦素刚喝了核桃乳，正在调琴，见宣城裹着一股寒风，脸冷得能杀了人，不由摆手，挥退伺候的人，亲自上前拆解披风。
“贱人。”憋了好一会儿，宣城才恨声道，“我不让他身败名裂，惨死异乡，我这些年的公主便白做了。”
“怎么了？”秦素把解下的披风放在榻上，转而道，“生这么大的气。”
“气死我了，千算万算，没算着身边竟养了个白眼狼出来。亏得我，”宣城气得闭上了嘴，狠狠喘了两口粗气，转而冷笑一声，“呵，他也别想得着好。”
“谁啊？罗大人？”秦素顺嘴一猜，不想竟中了。眼看着宣城气鼓鼓地看着自己，心里一跳，转而意识到她不是冲着自己，不由叹口气，“说了什么事？是你们诬陷王家侧妃和萧婕妤给陛下下药的事儿？”
“我哪儿知道？我只知道我在皇兄面前把他一顿夸的时候，皇兄瞅我的眼神，跟看那些只知情爱的傻子一模一样的。”宣城捂着胸，又喘了两口，“差点没气死我。要不是为了收拾罗青那个贱人，我真恨不得问问皇兄，我在他眼里就是傻子？”
“咳”秦素忍了忍，还是未曾忍住，笑着咳一声，转而道，“听这话音，他也没得着什么便宜，还是殿下赢了。怎么还气成这番模样？”
“你懂什么？要不是我机警，一眼看出了他的不对来，皇兄心里那个沁了墨的就是我了。按着疑邻盗斧的说法，若心里藏了怀疑，日后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包藏祸心。”宣城依旧气得不行，拿了秦素的杯子，喝了剩下的半盏进去。
“倒也是。”秦素点点头，接了杯子拿在手里，“确实有些忘恩负义了。”
“呵，岂止”宣城咬着牙道，“你当他有这能耐，敢倒打我一杷，背后定是有王家人出谋划策。说什么女主朝政、牝鸡司晨，又说什么裙带关系、跟着女人裤腰带的小白脸……必是听得他受不了了，自以为自己平日里多能耐呢，才想着和我一刀两断。不，最好是借着踩我的东风，再上一步。”
“怎么又扯上了王家？多大的怨仇。”秦素见宣城颇有些语无伦次，不由道。
“除了王家，谁会想出这种歼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主意。我虽在后头挑唆两句，但当初查的、上报的，都是罗青这个贱人。便是陛下一时防备了我，可也信不着他。能伤了我最好，伤不了我还砍断了我一个臂膀，这事儿也就对王家有好处。更别提洗清了萧婕妤的污名，无论是日后萧婕妤再度翻身得宠，还是她王家再弄个人进宫，都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儿。”宣城一口气说了大堆，一低头又没了水，转而看见桌子上摆了两颗冬柰，顺手抄起一颗，狠狠便是一口。
“这么说，萧婕妤倒是要起复了。”秦素目光一凝，慢慢道。
“想得美，都不用我出手，一个疯子，自己就能把自己作死了。”宣城这时才渐渐平复过来，听得此言呲笑一声，并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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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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