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她强忍着眼泪,此刻,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钟景宸,她再也忍不住,趴在床沿哭起来。
钟景宸混混沌沌中隐约听到有人哭泣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哭泣声一直不停歇,他费力地睁开眼,仿佛雨中垂露的海棠——粉色裙衫的少女伏在床沿,一颗颗泪珠从她如玉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的手心。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就是这微小的动作,却被她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
“啊——”她握住他的手。
那样的温暖,温柔如荑。
“……阿阮。”他微微笑着看着她带雨的面庞,勉力挤出两个字。
听到他在叫她,她晶亮的眸子中又盈满泪水,如一串串断线的水晶珠子滑落下来。
——她哭得更厉害了,哭出了声。她本年长于他,此刻在他面前却哭得像个小孩子。
见一向端庄持重的阿阮如此,他便知她心里有他,虽则身体疼痛,心里却莫名感到欣喜与安慰,这种感觉揪着他的心,鼻子一时发酸。
他想给她擦擦眼泪,却虚弱到根本抬不起手,想直起身安慰安慰她,让她不要再伤心,不要再担心,却因断了三根肋骨,刚发力要起身就感到胸部一阵剧痛。
“不要动!”阿阮见他要起来,忙将他扶着躺好,又用锦帕擦着眼泪。
他的目光一直随着阿阮的脸。
“阿阮,朕没事,真的没事,你不要伤心,不要再哭了。”他轻轻握着她的手。
“哼,皇上越发不像样了,不仅说谎,还学会不正经了。”她嘴上这么说着,眼泪却不住地掉下来。
“怎么不正经?”他浅浅一笑,“阿阮方才不也拉了朕的手?咱们‘有拉有还’嘛……”
“还有心思开玩笑。”阿阮白了他一眼,“那现在还了,可以放开了吧。”
“不,朕不要放,永远都不要放。”
说罢,又缓缓闭上了眼。
有她在身边,他便感心安。
*
这一边,太皇太后众人已经在别苑安置下来,钟濯含将当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太皇太后。
“哼!”太皇太后一拍桌子,众侍女宫人都跪下来,“好端端的秋狩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她皱着眉头,目光落在了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
“早在月前,哀家便下令严守林场,怎会又出现如此猛兽?”
钟濯含忙躬身回禀道:“母后,儿臣也纳闷,于是便在事发后率人严查林场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在靠近后山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缺口,想必那畜生就是从这缺口闯进来的。”
“怎么会有缺口?”
“这缺口是新撕破的,应该就是那畜生。这后山本就山深,禽兽颇多,负责管理后山的朱之国明知当日皇上要来秋狩,却还纵酒昏睡,疏于管理,致使天子受伤,差点酿成大祸,儿臣已下令将他诛九族。”
“诛啦?”
“母后,此等人罪不可赦,留着也是祸患,交给儿臣处置即可。”
太皇太后望着那沉沉的烛火,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国事不可一日无人理,皇帝养伤的这些日子就由濯含你监国理政吧,尚廷之会帮着你的。”
“儿臣领命,请母后放心。”钟濯含拱手,“还请母后务必以身体为重,不必过于担心,皇上乃天子,自有上天庇佑。”
“嗯。你们都下去吧,哀家也乏了。”
*
又过了数日,见着钟景宸的情况稳定下来,太皇太后才准备起驾回宫,留下阿阮照看。
“不过这样也好,能和阿阮单独在一起,朕才不想回宫去。”
“又说胡话了。”阿阮道,“皇上是一国之君,不回宫里处理朝政怎么行?眼下养好身体要紧,待好了还得回宫去才是。”
听着阿阮说完这话,他久久不再言语,只垂着眼沉思着什么。
“怎么了?”
“阿阮,你说朕还能算是一国之君吗?”
“……什么算不算的,皇上本就是一国之君。”她坚定地回答道。
“你可知道这些□□政都由谁来处理?”
“当然是王爷了,还有丞相协理。眼下皇上受了伤,总要有人……”
“其实朕在不在都一样,对吧?”他突然说道。
这话倒叫阿阮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平日里的朝政之事,早就由皇叔他们处理好了,不过知会朕一声罢了。朕其实是个没有权力的皇帝。”
“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阿阮宽慰他道,“皇上现在还小,等皇上再长大一些,能担起一国重任,到那时,王爷便能将皇权交回皇上手里了。”
“真的吗?”
“嗯。”阿阮点点头,“所以皇上更应该养好自己的身体,方能继承大统啊。”
她一字一顿地认真说着,倒叫他忍不住笑了。
“嗯,听你的,养好身体。”
*
太皇太后刚回宫,丞相尚廷之便忙着赶来慈安宫请安。
自右丞叛乱后至今,右相之位一直悬空,六部事务皆由尚廷之主领的相府处理,两相之权集于一身,丞相权力大增。而就在这摄政王监国期间,却说丞相一人理六部,太过操劳,便另提拔了一人为相,分管六部。
尚廷之明白,钟濯含面上是这么说,其实为自己人分权,以免尚廷之与他抗衡。如此一来,朝堂上一半多都成了钟濯含的人。
“哎,惊闻皇上受伤,臣日夜心焦不得安宁。只是王爷随驾去了,臣不得不留下宫中照管朝政,未能亲自向皇上请安,臣惶恐啊!”尚廷之拜倒在地。
“丞相大人快快请起!”
太皇太后给尚廷之赐了座,寒暄一番后,说到了秋狩发生意外的事情。
“此次的意外实在是蹊跷啊!”尚廷之道,“偏偏这些巧儿都凑到了一起。且说那看守林场的朱之国,原是南部大营的副将,只因前些年在战斗中受伤,才调任到林场,他一向为人严谨忠职,过去也是战功赫赫,怎会犯如此轻率的错误?再说了,那野猪再凶猛,皇家林场的围网岂能轻易被撕破?”
“丞相的意思是?”
“若真是意外倒还罢了,臣只怕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想要对皇上不利啊。”
“丞相大人指的是?”太后呷了一口茶。
尚廷之偷瞥了太皇太后一眼,转口道:“如今皇上也不小了,臣建议尽早立后定位,也好让皇权尽快回到皇上手中,以免给心怀不轨之人以可趁之机。”
“立后倒是要紧事,只是咱们皇上今年尚未满十四,是不是还小了些?”
“太皇太后岂不知高祖皇帝年少之时,权臣把持朝政,也是十三岁立后亲政。事态紧急,非此不可啊!”
“嗯,倒是如此。”太皇太后点头,“景宸总还是孩子心性,成婚以后或许能成长一些。”
“正是。”尚廷之欣喜拱手道,接着说,“太皇太后若不弃,臣的嫡亲小孙女诚愿终生侍奉皇上!”
“唔?”太皇太后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哀家记得丞相大人的孙女应该还小的吧?”
“回禀太皇太后,小孙女今年……今年刚满九岁。”
太皇太后看着笑容可掬的尚廷之,忍不住笑着放下茶盏。
“九岁……丞相大人莫不是太心急了些?”
“呃……呵呵呵。”尚廷之赔着笑脸。
“哀家明白丞相大人的忠心,只是咱们皇上本身年纪不大,若再娶个九岁的小孩子作皇后,如何稳住江山?岂不叫天下人议论?”太皇太后继续说道,“何况丞相方才说‘立后定位’,哀家认为极是,如此这后位更加不可儿戏了。丞相大人认为呢?”
“啊,是,是,太皇太后说得极是。”尚廷之此时敛了笑容,忙称是。
“不知太皇太后心中可有属意人选了?”
“宫中正有一最佳皇后人选。”太皇太后仰首道。
“宫中?您说的莫非是……”
“不错,正是虞大将军之女,虞倾阮。”
“啊,果然是这孩子……”尚廷之细细琢磨了下,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原由,便不再言语推举自己的亲孙女为后的话。
“只是如此大事,还得交给丞相大人办,哀家才能放心呐。”
尚廷之忙起身上前拱手道:“太皇太后万可放心,老臣一定办好!”
“嗯。若无其他事情,丞相大人就退下吧。哀家也乏了。”
太皇太后说完便咳嗽起来,侍女忙上前服侍。她年事已高,本就在病中,因着此番秋狩发生的意外,又挨了些惊吓和劳累。
“太皇太后可万万要保养好凤体呀!”尚廷之担心地皱起眉头。
“哀家无碍。”她平复了下,勉强挤出四个字。
“那臣就不便再打扰了,请您安心将养,臣告退。”
“慢着……”
正当尚廷之后退着准备转身离开时,太皇太后突然止道。
“太皇太后还有何事交代?”尚廷之恭谨垂手。
太皇太后调整气息,微笑着说道:“你的小孙女儿眼下还太小,好好教养着,等皇上亲政以后,就封她个唯一的贵妃。”
“啊……”尚廷之一时欣喜,慌得不知该如何好,忙跪拜在地,“臣……臣谢太皇太后不弃!臣尚廷之一家定当忠心誓死卫国!永世效忠皇上!”
太皇太后欣慰地点头。
“你过来。”
尚廷之起身上前来,只见太皇太后拿出一块精致的团金龙凤玉佩,说道:
“这是哀家入宫时世祖皇帝送予哀家的,如今哀家便给了小孙女儿了。”
尚廷之忙又跪倒在地:“如此贵重之物,臣万万不敢收!”
“拿着吧。”太皇太后将玉佩递给他,“哀家是给小孙女的,你就收下吧。”
尚廷之恭恭谨谨接过玉佩,感恩戴德,拜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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