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化十一年,夏。
宫中一如既往地井然有序,只是皇帝的身体愈发不好了。
御书房和往常一样,成山的公文堆积在案上,已经有些褪色的美人图仍旧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今日又与往常不同,出宫近半载的安乐公主回到了这里,并且与皇帝也没有相隔到君臣之间的距离。恍惚间,萧铨真的以为眼前这个不论长相还是神态都像极了故人的姑娘是他的孩子了。
萧铨已经消瘦了许多,自从上次从桃苑回来后,花清念也寻过那种药,也曾询问过花皖是否有解药,可惜,花皖虽见过,但也不知其解。
“欢儿,近日可好?”萧铨吃力地说,声音已经非常虚弱了,语毕还剧烈地咳嗽。
“回陛下,近日安好,陛下也要注意身体啊!”
花清念端起已经温凉的茶水送去,萧铨接过没有喝,盯着澄澈的茶汤怔愣片刻,又放回手边。
“我的身体就这样了,今天,我想要问你件事,你认为,现在还有谁是堪当边疆大任?欢儿,如实告诉我。”他的语气还是很温柔,但做帝王这么多年,威压不知不觉中泄出。
她当然知道,只是有些人不能确定能不能说。
香炉子焚着的安神香将烬,轻烟缕缕上升,风带着远方的嘶鸣溜进来,萧铨沉重的呼吸声回响在耳畔。
“臣私以为,太尉大人之子陈希晏可当大任,陈都尉尽忠职守,严守溯平郡沿线五年,未令西狄犯我大周微毫。”
萧铨颔首,沉吟道:“你认为浠儿如何?”
外界传言向来道皇帝不喜甚至是厌恶中宫一脉,大皇子到现在都只是挂了个闲职,长公主倒是有本事,征战沙场,行军用兵之道熟记于胸,那些酸腐的文臣皆叹巾帼女儿身。
花清念深思过后,说了个众所周知的答案:“长公主殿下善于用兵,不失为可用之才。”
一只团雀落在窗边,乌亮的眼睛懵懂地看进来,让萧铨猛然想起他宠爱的小女。
“你与澜儿关系如何?”
“尚可,静姝公主秉性纯良,真性情中人,”花清念平淡地说。
对于萧时浠,花清念并没有太关心,平日里李言秋邀她时总是也有萧玉澜的身影,她与李言秋的关系不错,总是有些聊头,而这位公主却总是跟不上她们之间的对话了。
萧玉澜不是特别喜欢花清念,她也清楚。萧玉澜甚至还记着那次接风宴她回击的话,因此时不时刺她几句,倒也无伤大雅。
那只小团雀飞走了,萧铨收回目光,脸上带了慈祥父亲的模样,道:“那孩子被我和母亲惯坏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以后你多教教她吧!”
萧玉澜与徐贵妃和二皇子都不一样,像是一摊污泥之中上长出来的芙蓉花,虽有些不明事理,但胜在纯真清白,若是单与她结交也并非坏事,只是身后的人与花清念的阵营不符。
可是,这是皇帝在托孤。
他小心翼翼擦干净的纯洁的芙蓉,也不能再被淤泥掩盖。
萧铨不知道他最信任,最器重的儿子也是无知的野狼,甚至也不知道他最爱的枕边人背地里到底杀了多少人,他只是想要让这个女儿永远单纯下去,做一个快乐无忧的公主就行了。
不知是否会如他所愿。
“陛下所托,臣定尽心竭力。”
“欢儿,那副画你带回去吧,留在这也没什么用了,”萧铨指向墙上那副美人图,虚弱地笑道。
花清念不明所以,询问道:“陛下珍爱之物臣怎敢带走?”
“那画的是你母亲,合该是你的,带走吧。”
花清念愕然,却仍伸手将画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卷起抱在怀中。
“回去吧,孩子,澜儿就劳你多加照顾了。”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
凤仪宫各处都摆了鲜花,柳皇后眼中含笑,细细修剪手中的几只玫瑰,殿内最显眼的地方挂了副流苏缀雪图,柳皇后近日格外爱它,进进出出都要看一眼再走。
“浠儿,母后爱这画,哪日闲暇之余可否为母后再寻这位画师之作?”柳皇后在剪枝条时频频看向那边,根本没有注意到手上的玫瑰花被剪的只剩下花了。
萧时浠看着自己母后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的样子,目光也柔和起来,语气颇为得意,道:“画师倒是知道是谁,也好找,只是想要让她再画一幅可难喽。”
“怎的?是哪位老先生?”皇后放下手上的活,挑眉看向萧时浠,不解道。
现在一看,萧时浠长得还是像皇后,锋利的五官,挑眉时的神态,不说满,怎的也有八分相似。
“也不是那些隐士样的先生,我哪日求她再画吧,只是要等好久。”
“小丫头还吊上胃口了,好画总要精雕细琢的,色彩是时间的沉淀,等等就等罢。”
自从那次萧时浠和她敞开之后,皇后也不似以前那般谨小慎微,显出了曾经做小女儿的模样。
萧时浠附在案上惬意的剥着葡萄,状似无意问道:“最近徐贵妃怎么样?有没有像以前一样为难母后?”
“没有,这些日子她可忙,先是景睿的婚事,你没有去,娶的是右丞相女关氏,再又是陛下夜半咳嗽,前些日子不是听说咯血了嘛,她照顾陛下都来不及呢!”皇后打趣笑道。
“父皇重病,母后不忧心吗?”
皇后把最后一支玫瑰插入瓶中,摆到了流苏缀雪图下面的桌上,长呼出一口气,才回应她的问题:“不了,徒增烦恼,你父皇曾经利用我们柳家爬上来,转头又踹了你外祖父和你两个舅舅,想想以前动了情还真有点想笑,景睿才比你哥哥小一个月,有什么真情啊!”
说实话,皇后就是忧心又如何呢?她这么多年被徐贵妃压一头,皇帝从来不管,放任徐贵妃作威作福。
有皇后之名,无皇后之实,论天底下有哪位有如此窝囊,她终究是没有做到姑母所希望的样子。
萧时浠眼中笑意黯淡下去,她的母后是放不下的,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年少时错付的一片真心,竟困了一辈子,四方的天地,也曾被描述的格外美丽,只有身处其中,才会向往高飞的鸷鸟。
柳青鸢长叹一声,终是走不出金碧辉煌的囚笼,对着萧时浠叮嘱道:“你哥哥是个重情人,和温予那孩子也过得好,母后教不了你什么,但是,母后希望你与以后的夫婿可以和你哥哥嫂嫂一样,不要看到母后这样就不重视这些情,我的浠儿本该有人爱的。”
“嗯。”
提到夫婿什么的就烦,她因不被皇帝重视,又是打过战带过兵的人,既不是温婉大方的姑娘,也不是那些惹人怜爱的娇柔女儿,自然不会是那些高雅文人的所需要妻子,没人烦她,萧时浠也乐得清闲。
只是,花府的门槛都快被做媒人踏破了,花清念不论长相还是出身,都是高门之妻的合适人选。
要是那些人知道京城里最温雅的安乐公主私底下药理谋略武艺样样精通,取人性命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又该作何感想……
想到这里,萧时浠愉悦地笑了。
“嗯?你看起来很开心,是因为谁吗?”皇后含笑看着她,好奇道。
“没有谁,如果以后有,女儿第一时间带回来给母后过眼。”
萧时浠笑时余光瞥见那画,真的很好看,该在府中种上一棵的,兴许明年就看得到一树夏雪了。
宫婢匆忙进来,禀告:“娘娘,静姝公主来了。”
“那孩子来了,快点让她进来。”
宫婢退下,萧时浠的笑收敛几分,淡淡道:“玉澜好像挺怕我。”
一阵轻快的银铃声由远及近传来,人影还没有看的,就先听见了那阵银铃声,那是皇后在她只有十岁时送她的,佩戴到现在皇后也是没有想到。
只是徐贵妃一直不喜欢她戴着这铃铛,用她的话说就是:“像极了勾栏的做派。”
萧玉澜伴着银铃声进来,见萧时浠懒散地坐在皇后旁边,脸上浮现出错愕的神情,但还是分毫不差地行礼。
“澜儿,来坐,那几支木槿本宫已经插在那瓶里了,差人送去就好了,大热天的何必跑一趟。”皇后笑的和蔼温柔,对萧时浠有着浓烈的喜爱。
虽然皇后与徐贵妃一系向来不和,不是今天她挑衅,就是明天她落她的脸面。自己的儿女也和徐贵妃的儿子不共戴天。
却独独她这个女儿,本性纯良,是烂泥里生出来的芙蓉花,皇后也就喜欢这个女儿,其中也有自己的私心在里面。
——浠儿本也该是这样的。
“如今也不算特别热了,再过两旬可要入秋了,想了这么久,总要第一时间来看看嘛!”
萧玉澜说话还稚气未脱,明明已经十七岁了,都是外面女儿寻亲嫁人的时候了,还似孩子般无忧,真是难得。
萧时浠回响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想完之后又感觉好没意思,那个时候,她已经在战场上见过很多血了,之后就是谋划夺权,上位。
挺没意思的。
皇后身边的宫女将那花瓶捧过来放到萧玉澜手边,木槿花之间还点缀了两只玉簪花,显得不那么单调。
萧玉澜喜不自胜,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母后插的花果然好看,我曾私下里学过好多次都做不到。”
——而且还会被母妃骂。
萧玉澜向来对嫡庶不在乎,反正她过得快乐。
但是徐贵妃和二皇子就不这么认为嫡出一系永远可恶,徐贵妃想要弄死皇后,萧景睿想要弄死萧景逸和萧时浠。
徐贵妃为自己的出身而卑微,萧景睿以自己庶出的身份为耻。
徐贵妃还曾无数次警告萧玉澜不许叫皇后为母后,可是还是没有改,只是在徐贵妃面前已经不会再出现“母后”这个词了。
萧时浠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她们的交谈,也没要走的意思,但是也不说话,仿佛很享受现在的氛围。
时不时的笑声,随着夏末燥热的风,扰动萧时浠冷硬的心。
忽然,她们聊到了花清念,这个名字仿佛避不开般,再次闯进了她的脑海。
“安乐吗?你与她还有交集?澜儿认为她如何?”
皇后是知道自己的女儿与花清念所交深厚,而萧时浠也大抵不会和一个普通的世家女有什么交集,除非她根本不普通。
“哎呀!还不是因为秋姐姐,秋姐姐总是喜欢邀她,以前还是我们两个呢,现在又多了她,感觉她还挺好的,但是又不像秋姐姐那样,反正就是也不像那个户部尚书的女儿一样捧高踩低的,就是挺好的,嘴不好!”
萧玉澜想起来那次接风宴上她揭露的那句话,不由的生气起来。
萧时浠终于懒洋洋地开口了,“哪里不好了?也不至于还记着几个月前的小事。”
萧玉澜不高兴了,脸颊染上淡红,犟嘴道:“她揭穿了我,花将军长得那般丰神俊朗,我又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以为宝贝的心上人,而且,我看她时不时看他一看,想提醒一下她……”
“你也看了,还不少呢,她那句话何尝不是在提醒你,如果让别人看了你时不时花痴的样子,你名声还要不要了,你娘怕不是要骂死你!”
其实,徐贵妃根本不可能骂她,顶了天就是恨铁不成钢的念叨两句,然后就翻篇了。
“我,我哪里犯了花痴,我只是觉得他长的好看……”萧玉澜强辩道,脸上已经是熟透的红。
萧玉澜看着跟祈蕴不是一般的像,单纯天真,闲暇之余逗她跟逗祈蕴也没什么大区别。
皇后笑呵呵地听着她们的斗闹,竟有了岁月静好的意味。
她最喜欢的花香萦绕在鼻间,两个女儿伴在身侧,要是儿子儿媳也在,那就更好了。
就这样,挺好的。
最后,萧玉澜还是败下阵来,向皇后请辞,抱着花瓶就要走。
一阵闷雷轰隆隆的响,乌云密布,翻涌起压抑的波涛。
“这鬼天气!”萧玉澜抱怨一句,不知是现在回去还是等雨下。
皇后和萧时浠抬头看了一眼,风把树上的绿叶都吹落了,叶片随风裹挟到某个角落,宫女都在匆忙地搬院子里的花,有些已经被折了腰。
“澜儿,过会儿再走吧!该变天了。”
萧玉澜应答后又坐回来了,愉悦地摆弄那几朵花。
一道雷惊破了天空,随即倾盆大雨泄下,瞬息之间地上便积成了水塘。
闪电使天地间都煞白,恶劣的天气昭示着不安……
萧玉澜转身时不小心把花瓶拂倒了,瓷器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那一瞬间,一道闪电照亮了殿内。
一个太监冲进来,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嘴里喊着:“陛下驾崩了!”
殿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了,萧时浠眼神黯淡下去,脸色冷了几分。
皇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泄了气,但是心中也没有几分的哀伤,时间久了,连皇帝死了她都可以心平气和的接受了。
萧玉澜几乎是不敢相信,昨天还笑着嘱咐她要与花清念交好的父皇今天就这样死了,难以置信的再问了一遍,却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哀愁在每个人心中漫延,这偌大的皇宫辞别了旧主,伫立在那里,等着新主的降临。
德化十一年,八月十三,成桓帝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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