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原是落到京城去了，林老太爷先时因在四十二年前大周与西狄的战争中，耗过半家资送了无数粮草马匹，使得当时李冲将军和薛广将军硬生生抗过了凛冬之战。
因此平帝特授“德清先生”美名，林老太爷也趁此机会携家眷到京城行商，后又被赐予皇商一职，林家在行商中的地位一步登天。
后爱女逝世，林老太爷深受打击，回了老家源州养老，生意上的事全交由两个儿子打理。
林老太爷拄着拐杖，脊背不算笔挺，花白的头发仍被一丝不苟的束起书，那双在商海沉浮多年，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仍不失壮年时的精明。
一位同样年迈的老夫人由下人搀扶出来，拍拍林老太爷的背，拿过另一个丫头手上抱着的外袍，抱怨道：“入秋了，风大的可以把马吹飞了，你个老东西了，穿着点，到时候着了风寒，可不要过给我孙女。”
林老太爷乐呵呵接起她甩过来的外袍，动作迟缓地披在身上。
邱氏是他爱戴了多年的妻子，是茶垌县一个商户独女，大字不识得几个，现在认识的大多数还是林老太爷一个字一个字教的。
快六十年了，从小两口变成老两口，一路相伴，邱氏年轻的性子收敛许多，失去爱女后不愿在京中待着了，就回了老家。
林老太爷还是因为邱氏回来的。
“你个老东西，一家子就藏着我这个老太婆，那蓉蓉的孩子，我这个当外婆的不知道，我养了三个孩子，不比你们个大老粗晓得小女孩子，也不让我见见，那是我孙女……”
邱氏絮絮叨叨抱怨，越说越气，忍不住动手，林老太爷也就受着。
“念儿本就没什么人知道，她到了十二岁花皖才告诉我，老大我都没讲，那孩子我这么多年才见她十几次。”
“那孩子长得乖巧，跟蓉蓉长得像，性子也温顺，现在也快十九了，是个大孩子了，小珍啊，那孩子也爱吃甜的……”
林老太爷颤巍巍地握住邱氏的手，安慰般轻抚她布满斑痕的手。
“以前蓉蓉好吃的蜜浮酥，让人做点，那个要时间，现在就去做，还有那个酒酿圆子，等那孩子来了也吩咐煮点，以前蓉蓉就爱吃这些，还有那个孟诗酥糖，买点，去那个曾记，他家的好吃……”
林老太爷撩开邱氏被秋风吹乱的头发，无奈笑道：“那孩子还不定几时来呢，你倒是安排上了。”
其实，远处已传来马蹄声，他们等待多日的人已经到了。
等老两口听到时，两人早已踏破秋风奔来。
及她们到林府门口时，邱氏眯着眼睛，贪婪而爱怜地看过花清念，此时她们还未下马，花清念戴的斗笠也还未摘下，邱氏看不见她的脸。
“外祖父，外祖母安好，秋日风大，怎的不到里面？”
花清念摘下斗笠，眉似远山含黛，眼藏柔情似水，眼角那枚泪痣展现万般风情。
邱氏仿佛看到女儿在对着她笑，她的蓉蓉没那么瘦，脸该是再圆一点。
“念儿来了，你外婆听到你要来，天天守在这里，劝也劝不回去。”林老太爷混浊的眼睛泛起柔光，呵呵地笑着。
“不要听这个老东西乱讲，不知道是谁天天守在这里，衣服也不知道添一件。”
邱氏颤抖的手抚上她的手，摸到了她手上的红绳：“这个还是你母亲在源州回京的路上求来的，那个时候啊，有个道姑说你将来弱病有劫，你母亲在那里就给你求了这个。”
花清念扶着邱氏的肩膀，一时竟也无言。
邱氏失去爱女的痛苦不是任何人可以做到感同身受的，她只能在众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当年林茗蓉的风华。
在葵娘口中，林茗蓉是邱氏的小女，她比哥哥小了五岁，是林老太爷迁到京城后的孩子。
听闻林老太爷宠爱她，还是个粉团子的时候就带在身边，左手将算盘拨的噼啪响，抬头看向那些账房管事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一刀刀凌迟他们，右手摇拨浪鼓逗弄怀里的玉团子，低头就是耐心柔情，给那些账房管事都看傻了。
至今那奇观还深刻在账房管事的心里，甚至说后来他们还非常希望林茗蓉跟来，只要她来了，林老太爷再大的脾气也泄不出一点来，生怕吓着自己的玉娃娃。
林茗蓉长大后，利用人脉资源和林家的财力，构建了现在这样一个庞大的情报组织，原是用来打探各地的商业发展动象的，后来她嫁入花家后，这个组织就成了她的陪嫁，也开始转变了性质。
“秋天风大，念儿受了风可不好，快进去，到这么早，吃过饭没？让家里的厨子做点好吃的。”
林老太爷命下人去厨房看顾，又让人去把在老家做生意的林清明叫回来。
正厅摆放着一套黄花梨木的桌椅，主坐的桌上摆着一只月白色瓷瓶，插了一枝枯枝。
花清念落坐后，邱氏可劲问她这些年吃好，穿好，过得如意，身体如何……
邱氏甚至觉得离花清念隔的太远，直接坐到她旁边去了，握着她微凉的手，眉头狠狠皱了一下，道：“这天有些冷了，该吃些热乎的，酒酿圆子吃不吃，外婆让人去做。”
“吃，孙女就爱吃这。”
邱氏立马转头让陈嬷嬷去叫人做。
“哎呦，早就好了，就等小姐一句吃了，奴婢去叫给端上来。”
“这些年身体可好，听讲你是早产，没落下什么病吧。”
“一切安好，只是常受点风寒，几天就好了。”
林老太爷听了不乐意了，哪可以这样随意，看花皖来信说，她这外孙女六岁以前动不动就高热惊厥，后来长大了底子也弱，一点风就不好，连他都觉着这孩子难养。
“念儿，天也冷了，你大舅舅可有给你裁些厚实衣裳，莫要冻到了。”
“大舅舅经常给孙女送些衣裳，首饰什么的，哪里穿的过来。”
“该的，京城繁华，贵族盘龙而居，花家隐没多年，你该有这些的。”
“你大舅舅年轻时混账常把你母亲弄哭，现在肯做这些了，就让他去。”邱氏理所应当道。
陈嬷嬷端着托盘进来，两碗酒酿圆子在还冒热气，一盘蜜浮酥。
“嗯？怎的两碗？这吃多了不好消化。”邱氏皱眉问道。
陈嬷嬷也是习惯了主子的粗犷，解释道：“这是您的，刚才老爷吩咐多做一碗，蜜浮酥也好了，趁热吃。”
酒酿圆子软糯香甜，暖意漫延至全身，蜜浮酥外罩一层琉璃状脆壳，内里绵软，心里是细腻的红豆沙。
秋意几何，容堂内融融，足矣。
林老太爷坐在上座，闲适地喝着茶，恰好吹进几片落叶，因不知何时溜达到庭前的狸奴戏耍而破碎。
林清明年已近五十，身姿仍旧提拔，两鬓微霜，生了一双温和的眼睛。
林清明端端正正向林老太爷和邱氏行过一礼，落座后又向询问过花清念一些近况，也就罢了。
那狸奴不再戏耍几片落叶，悠悠几步到邱氏脚下，一个蹦身跳到邱氏的身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打盹。
邱氏放下碗慢慢地给它顺毛，想起什么，道：“可喜欢猫？这只猫刚下了窝小的，喜欢就挑个合眼缘的带回去。”
“不了，我院里才养了一只小狗，到时怕会打架。”
“小珍啊，带人去瞅瞅哪间房好，让人收拾出来给念儿住。”
“瞧我，这么多天了，也忘了这茬，南边那怀瑾阁就好，晒得到太阳，暖和，”邱氏一拍脑门，带着陈嬷嬷抱着猫就急吼吼出去了。
林清明道：“一直都是大哥在京城打理，我在源州，一直也没见过外甥女，是我这个舅舅失职了。”
“哪里的话？阿念归家许久也未曾到源州拜谒看顾小舅舅，倒是我的错。”
“念儿，京城风云变幻莫测，当年你父亲战死也并非轻敌大意，”林老太爷抿了一口青崖尖，良久才有后面一句，“此事，不知花皖有无与你说过。”
花清念的手握紧腰间云纹玉佩，低声道：“小姑姑与我讲过，葵娘也将她们所查到的告知与我了。”“宁葵？十几年没见了，也不知道那小丫头怎么样了，念儿，将她查到了跟外公讲讲。”
林老太爷还是气定神闲地喝茶，可林清明到底不如老子，想到他可怜早逝的妹妹，心情不禁激动起来。
“葵娘现在很好，我于三日前刚辞别她们，”花清念浅浅微笑道，眼底却翻涌起无尽的哀伤，“葵娘说，自父亲战死后，母亲随悲伤却也未崩塌，平帝念花家世代功勋，谴当时正直盛宠的淑妃娘娘慰问女眷，可是，在她走后三日，母亲无兆早产，产时血崩，但好歹小姑姑在家，也是救回命来，日后多加调理也是好的。”
“可是，妹妹还是死了，”林清明气愤地打断了她的话，他对于这个外甥女并不是很喜欢，对花庚澈也一样。
花清念自然也能察觉出林清明的不喜，没有表现出失落，毕竟她直至今日才见过他，谈感情还真没什么。
“葵娘同我说，那位淑妃娘娘的指甲里藏了毒药，我不知道葵娘是怎么知道的，但是她第一时间告诉母亲了，小姑姑猜测是蚀骨散。”
蚀骨散，一旦服下再无解药，一点点侵入四肢百骸，初发时不过头疼腰酸这类感冒风寒症状，最后几天犹如千百根针刺向心脏，痛苦不堪。
林老太爷犹如跌进了腊月的寒潭中，最爱的幼女死时的痛苦万分，他这个做父亲的偏生为了一点货没有陪在她身边，他的蓉蓉死时，会不会讨厌他，会不会埋怨他没有来看自己。
一切，都不得而知。
“淑妃后来无故暴毙，一切就没了踪影后来，平帝半年后就死在了李妃床上。”
林清明重重地锤了一下桌子，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就这么死了，我可怜的妹妹呢，她成为了政治权利的牺牲品，她做错了什么，她真不该嫁进你们家。”
“林清明！别犯浑，蓉蓉和花家小子琴瑟和鸣地过了三年……”林老太爷怒斥道。
“对不起，小舅舅。”
林清明嗤笑道：“那是我妹妹的命，如果不是你们，她不见得会死！”
“我知道，对不起。”花清念头低的很下，躬着背，哀伤犹如将要溢出的水，勉强保持最后的平静。
“呵，对不起换不回我妹妹的命，你们花家人都是无情无义的……”
“孽障闭嘴！”邱氏踹门进来呵斥道，“那是你外甥女，蓉蓉到死都在为两个孩子打算，你倒是骂上了，蓉蓉听到了不伤心吗？”
“陈嬷嬷，带这孩子去歇会，这蜜浮酥也带去吃，带她到处逛逛玩玩。”邱氏飞快地走到花清念身边，握住她的手，安抚她的情绪，雷厉风行地吩咐道。
花清念不用想也知道邱氏要干什么，欲图劝阻，却被更快一步的陈嬷嬷一边端着蜜浮酥，一边接过从主子那换过来的花清念的手拉走了。
狸奴见情势不妙，本黏着邱氏的影子飞着窜出了门，亦步亦趋地跟在陈嬷嬷后面，偏偏离花清念两尺远。
花清念回头望去，门已经被关上了。
狸奴：完蛋，母老虎发威了！[害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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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邱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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