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度不敢照镜子,遇见任何反光的东西避之不及,唯恐看见自己的身体。至今经过二中那条街道仍然要绕行。社交软件上会屏蔽所有和二中有关的关联词,所有老师和同学的联系方式,在拿到四中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后第一时间全部删除,暗自祈祷这辈子再不用看见他们。”
“扔掉了所有会让我联想到初中的东西,连毕业照被剪碎扔进了垃圾桶。只要听到有人谈起相关的话题,就会心慌,烦躁,情绪低落。再忙的时候都勤勤恳恳往健身房跑,无法忍受身上出现一丝多余的赘肉。”
“初中喜欢吃的东西一口都不会碰,也无法做到安心地享用一餐美食,所有吃进嘴里的东西都会不由自主在脑子里估算热量,吃多了会焦虑,恶心,进而又诱发神经性厌食,又暴食。”
“我情绪反反复复阴晴不定,稍有不如意就会陷入狂躁里,想打砸东西,自虐,连自杀这种念头都有过,在那一阵绝望之后又质问自己凭什么要去死,明明都什么都没有做错,施暴者都在逍遥快忽,而我就要为这件事付出生命的代价呢?就因为我胖,所以我的灵魂就低他们一等吗,真的是太不可理喻了。”
“我为什么喜欢把别人的爱慕当谈资,为什么喜欢吊着别人,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吧?”
“因为我还是没有多少自信,就好像初中那几年别人对我的不断否认和排外,已经完全耗尽了我的勇气和乐观,以至当时但凡有人喜欢我,给我送情书,跟我表白,我都会洋洋得意跟自己说,你看,有不少人都喜欢你,你并不是一无是处,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的人,更没有丑到令人作呕。有很多人并不了解我,但还愿意喜欢我的外表。”
“我就是通过这样浅薄又虚荣的方式,不断用他人带给我的情绪价值填补这个精神上空虚的漏洞。”
“我明明知道,女性不应该将外表看得过重,在卓越的学识和出众的能力前,姣好的皮囊是最不值一提的优点,我也厌恶别人一说起女生,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女生长的好看,因此忽略她的成绩和品行。”
“可是你看看我,”林奈延摊开手,一副空门洞开,任人审视的姿态,“还以他人对我外表的肯定,这种外部方式,去构筑稳定长久的精神内核,我明明无比厌恶,还是不遗余力、乐在其中去做这种事,很双重标准吧?”
“高一有一次,叔叔发现我有自虐倾向,委婉地问我要不要继续为我预约心理医生,我说不用,我知道我的毛病在哪里,我就是不想改而已,我没办法改。”
她卑劣她虚荣她浮躁她傲慢,她所有的缺点,她自己一览无余,但她就是改不了戒不掉,就像是……就像是不会游泳的人行将溺毙在水中,这些东西是能被她拽住、能让她挣扎出水面呼吸到一口新鲜工具的浮板。
“任何人对我表现出来的示好、爱慕、欣赏,统统只是我进行心理自愈的工具,也产生了作用,你当时看见的我,都是由那些情书和表白组建起来的。”
“进圈子拍戏,时常被人说‘毯星’,我也高兴,至少,再讨厌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我的外表是无人可以指摘的。”
“三年的霸凌,我居然要用小半辈子去治愈。”
丧母之痛、校园霸凌,林奈延的初中三年,围绕于二者。
“高中毕业吃散伙饭那次,我给你念情书,你生气了,你是不是怕我会以对待别人同样无所谓的态度对待你的感情啊?”
林奈延撩开头发,自顾自地点头,“有可能,我当时就是那样的人,你要是只和我做好朋友,把我当好姐姐,我会觉得我靠我的人格魅力征服了你,但你要说你喜欢我,我肯定会觉得是你见色起意,你当时没跟我表白也挺好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做出什么让你伤心的事情。”
“除了心理医生,我没跟人很仔细地谈过这些,我觉得动不动把伤疤跟人拿出来跟人说,跟故意在人前面裸奔,没什么区别,别人不一定愿意看,怪矫情。”
“我的故事讲完了,”林奈延深吸一口气,放下撩高的裙子,把头扭到一边,不去看方择锐,“你可以先消化一下,再说要不要和我去冰岛。”
说完又怕方择锐马上拒绝她,又接了一句:”我以前不好哭的,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就想哭,真矫情。”
“为什么不呢?”空旷的客厅响起方择锐坚定的回答,林奈延转头,妆面已经被泪水染花,方择锐倾身,吻去她的眼泪,林奈延下意识闭上眼睛。
方择锐在她身前单膝跪下,仰视着她:“妈妈罹病,是谁都万般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当时小小的你,勇敢地增重那么多、勇敢地打动员针,不是你害了妈妈,你是守护妈妈的最坚强的勇士。他们欺负你,也不是你的错,社会主流并不流通‘受害者有罪’那一套观点,相反,你勇敢地自愈,勇敢地从当年的阴影中走出来,考上了很好的大学,还成了很棒的演员,热心公益——我知道你私下一直坚持对弱势群体的帮扶,捐了很多的钱,你比他们厉害无数倍,有很多人,不是只喜欢你的脸,也折服于你的人格魅力。你没有辜负‘奈延’两个字,妈妈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有你么?”林奈延抽噎一声,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伸手点一点她的脸颊。
“当然,”方择锐弯起眼睛,“你说完了的话,也听一听我的话吧?”
接下来的话,方择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只是坦白已经进行到这个程度,林奈延再把她想变态些也没什么关系了,便很顺畅的说出口,也不知记得有多牢,一点磕巴都没打:“高三一整年,你坐在走廊靠窗的位置八次,一次挨着第二排窗台上的茉莉花,你似乎很喜欢这个味道,在别的位置上,头是侧在里面睡觉的,只有坐在第二排,你会把头转到外面。”
“有时候中午的太阳照进你们教室,或者外面频繁有人经过,你会把书摊开盖在脸上,直到上课铃响,都不会变一下动作,我经常觉得你很累。”
“下课的时候,你会拿着练习册和草稿本去办公室问问题,偶尔也会毫无形象地趴到阳台的栏杆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你身边来来往往有好多人,他们看着就成绩优异,家教良好,你和他们说话的时候很娴静,和在我面前的时候都不一样,我看你很多次,你却从不抬头看我,如我之前所说,我会吃起没名没份的醋。”
“但出国后,我时常想,我拥有你独一份的差别待遇,至少我对你来说,也是与众不同的吧?”
“前两年出差,短暂回到国内两天,走的时候在首都机场转机,路过你的巨幕地推广告,我甚至不敢仔细去看你的脸,一想到以你敢爱敢恨你的脾气,很可能不会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我没办法再看见你对我的笑脸,我就很后悔,当年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走。”
“还记得你以前说要是咱们能一起堆雪人就好了吗?你过十八岁生日那晚,我们一起在南滨路对着电子烟花许愿,我只许了一个:我想和林奈延一起看一次烟花,无论在什么地方。”
“后来我去你学校找你的那天,沪市下雪了,你给我发来了视频,说十年难得一遇的好运气被你碰到了,语气兴奋,那个时候其实我还在浦东机场等候回山城的航班,我也看到了,真的好漂亮。”
“我还算幸运,至少在走之前,愿望总算实现了一次。”
十年前下初雪的时候,交遇是胆小鬼,不敢光明正大站到林奈延面前。十年后的林奈延,却不计前嫌,口是心非地撑着一把伞在新年夜走到方择锐面前。
林奈延比交遇和方择锐都要勇敢。
方择锐的眼神软下来:“最开始会遗憾与你分别,没法参与你的未来,但是后来你成为演员后,我一直都在关注你。”
林奈延的每一个采访,每一部作品,每一本杂志,每一个微博动态,每一个综艺剧宣,林奈延的生日,她都没有错过。
林奈延的十年,除了不在她身边,方择锐错过的还不算太多。
“所以在国外也穿我当模特那家网店的衣服,被外国同学嘲讽你穿的便宜货;所以等我有了自己的后援会以后,辗转托人把自己做衣服的小熊送给我;所以打了万雎鹏,以和别人联姻的代价,换取我重新站在镜头前的机会,对吗?”
方择钦那通电话给她打了预防针,方择锐并不惊讶,轻轻地笑着:“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牺牲。”
“其实我还有最后一个秘密没告诉你,”方择锐神色温柔,“我见过你小时候的照片,你妈妈给我看的,她和叔叔一起来山里看我和奶奶。照片上你站在雪地中央,穿着很厚很可爱的羽绒服,对镜头抛雪花。我没见过像你一样可爱的小女孩,我当时就觉得,谁能和你做朋友,一定是件非常开心且幸运的事情。”
那张照片林奈延还保存着,是她和方朕安差不多大的时候,林若若在北京给她拍的。
“喜欢上你是早可预见的事情,更是情有可原的事情,”方择锐说,“和你相处的每一分每一刻,我都在心动,不仅是因为你的外表,好看的人好比过江之鲫,但你的灵魂是世无其二的。”
林奈延缓慢眨掉一颗眼泪,她总是说享受别人的目光,却不知道原来早在那么多年前,就有双温柔冷静的一直注视着她。
“能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吗?”方择锐目光恳切地问。
林奈延又在她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你这么聪明,难道还猜不出来吗?”
“是你在德令哈的夜晚吗?”于是方择锐说。
“对。”林奈延双手捧起她的脸,“在你说‘姐姐,今晚我不关心人类,我只关心你’的时候,没有你的心动早,但也来得不算晚。”
林奈延总有莫名的胜负欲,在对谁先动心的事请上,也不愿意处于下风。
然后方择锐又问:“奈延,你在我生日这天穿着妈妈送你的成年礼,选择告诉我过往,是——是完全接纳我的意思吗?”
她牵住林奈延的双手,有些紧张,林奈延能感到她的手心在冒汗。
林奈延:“我听不少人说,不要把创伤向别的什么人透露,别人当下给予你的心疼和眼泪,指不定日后就是刺向你的最锋利的刀,但我,”她顿了顿,缓了口气才继续接下来的话,“我觉得你的喜欢这么沉默又这么重,你的爱又这么重,我总该有些回报,小鱼,我只对人坦诚这么一次,我连心都剖出来了。”
“你能不能,”林奈延极力忍耐的情绪终于还是让她的嗓音拐了个调,与得体沾不到半分关系,“你能不能接好,不要让它摔在地上?”
“我会的,”方择锐目光晶莹地重复一遍,“我会接好的。”
一颗曾经千疮百孔的心还愿意接纳她,她怎么能不接住?她收到了今晚最大的生日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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