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山出生于西南一个三省交界的农村,大山连绵高耸,当地主要靠外出打工为生。
贫瘠的旱田都在山腰,倾斜幅度刁钻。不良于行走的人,粗心摔一跤,能从山顶一路摔进山下的河里,要是头往下栽,又没力气爬起来,要不了多久,当地的牛皮藓电线杆上又能多一张讣告。
唐小山五官还算清秀,苗条得衣服挂在身上风吹来时布料直摇晃,人不傻不呆,最大的败笔是左脸从娘胎里继承了一块巴掌大的红色胎记。
因为这块胎记,她吃了不少的苦,在家爹妈喋喋不休,谩骂赌咒。在校同学们爱给她取外号,“猴屁股”“红富士”“红灯笼”,难听又形象。
没人喜欢跟她玩,她也常常受到欺负——告老师还没人理会那种。
五年级那年,她鼓起勇气敲了办公室的门,敞着喉咙说:“班里有人欺负我。”
老师正捣鼓自己不灵光的小蜜蜂,头也不抬问地问:“欺负你啥了?”
唐小山说:“他们说我丑。”
五分钟后的课堂上,老师戴着修理好的小蜜蜂,满不在乎地明察秋毫:“唐小山同学说有人欺负她,怎么个事啊?”
“老师!因为唐小山太丑了!”众人七嘴八舌地告状,叽叽嘎嘎的噪音宛如误进菜市场。
唐小山佝偻着,在课桌底下扣着自己皴裂的手,同学们的目光有如实质,四面八方而来,将她扎成一只鲜血淋漓的刺猬。
“别歧视同学,人家也没鼻涕呼啦不换衣服啊。”老师吹了口气,尖利的声音通过质量粗陋的小蜜蜂,刺耳地回荡在教室,“好了——安静!我们来上今天的新课。”
自这一堂课起,唐小山的处境,从凛秋转为严冬,她再也没大声说过话。
争吵了一辈子又不肯离婚的父母曾经意外流产过一个男胎——母亲说做清宫手术的时候,亲眼看见医生从她身下掏出个带把的男孩。她没法再生育,于是那天成了她离扬眉吐气挺直腰杆最近的一天——因为生不出儿子,唐小山奶奶咽气的时候都不肯闭眼,古话叫“含恨而终”。
父母嫌弃唐小山是个传不了宗接不了代的女孩,对她并不上心,母亲的口头禅是“你弟弟都是被你害死的”,父亲的口头禅是“唐家要绝后了。”
唐小山成绩平平,性格也内向,自觉于读书一事没有一星半点的造诣,父母也不想给她出学费。勉强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后,收拾了几件穿得走形的短袖——坐了两天三夜的绿皮火车,跟着同村的亲戚南下打工了,她十八岁才第一次吃到城里人说的不健康、不干净的方便面和火腿肠。
亲戚带着她在沿海一家电子厂做流水线上的功能测试。
工厂是个小工厂,流水线的工作也说不上难,就是讲究动作麻利,唐小山年轻,手脚利索,还做得过去。
一天十二个小时坐在工位上,好多人都得了痔疮,对此叫苦不迭,唐小山的动作倒很轻快,表情愉悦。
这里的工作很枯燥,工头刻薄且凶,时常能把初来乍到的年轻女孩骂哭,但唐小山无所谓。至少工头骂她,是出于她干活速度慢了,而不是别的,比如她脸上的胎记——在这里,没人对她脸上的胎记表现出多大关心,成千上万个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死鱼脸,哪里有闲心对一块胎记释放师出无名的恶意?
工厂是两班倒,任务也重,她更舍不得那点加班工资,即便从小向往大海,在工厂干活的两年里,唐小山也一次都没休假去看过。
海边不远,就是公交并不直达,要转两趟车,耗时间。打出租车么,一去一来,顶她半天的工资,就更没必要了。
全年无休挣来的血汗钱,全寄给了家里的父母,没给自己留下半分——吃住都是靠厂里微薄的福利。
工厂包每天上班的早中饭,晚上那顿自行解决。
早饭是馒头稀饭,配上没什么滋味的榨菜,偶尔会换成香酥的过油花生米。
中午一般是清炒上海青和清炒包菜,从褐色的汁里可以看出零零散散的稀薄油水,吃完能把馋虫勾出来,难受得让人捂着胸口,半宿睡不着觉。
唐小山在工厂里结识了同样是上完高中就出来挣钱的张爱爱,张爱爱做的是焊接的活,一双手时常带伤,绑着创可贴,她文化程度也不高,性格却开朗外向,唐小山觉得她就像一朵向日葵——向日葵永远朝着太阳的一方。
张爱爱第一次和唐小山主动搭话,是在一次吃早饭的时候,张爱爱端着不锈钢小碗,走过来神神秘秘地和唐小山说:“油炸花生米夹在馒头里一起吃,又香又甜。”
唐小山不知道她作何意图,难道会有人专门过来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说饭怎么吃更好吃吗?或许有,但她没遇见过,所以不信。
张爱爱咬了一口自己的馒头,一颗油炸花生滚到她端着的稀饭里:“是真的,没骗你,你试试就知道了。”
唐小山犹犹豫豫地照做。
“怎么样?”张爱爱期待地问她。
“甜的。”唐小山点头。
张爱爱平时喜欢看些心灵鸡汤之类的书,时不时做点和人生一样不存在任何含金量的廉价手工。她告诉唐小山,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挣了足够多的钱,回老家盖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房产证上一定要写自己的名字。
因为她出来打工后,父母就把她的小房间改成杂物间了,整个家重新装修,成了哥哥娶老婆的婚房。粉刷墙面的油漆,甚至花的还是张爱爱打回去的工资。
与家里决裂的张爱爱有事没事就爱来找唐小山聊天,唐小山是个能说话的“哑巴”,面对张爱爱的热情,笨嘴拙舌的她总是不知所措,大多时候只擅长闭嘴,做个聆听的观众。但她很稀罕张爱爱由内而外释放出来的蓬勃生命力,因为她自己并没有。
人越没有什么,就越渴望什么。
也难为张爱爱,总能对一个半哑巴持续不断地输出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对人生的规划,她通常以“如果我有钱了,我就……”的句式起头,说得唐小山不由自主跟着畅想张爱爱的美好未来:
很多的房子,很多的车子,很多的裙子,很多的吃的,很多的化妆品。
唐小山很好奇为什么在张爱爱的畅想中,世界这么明亮,前途如此灿烂,她毕竟是一个学历不如自己高的女生,除了力气——力气甚至不大——并没无可替代的一技之长。
第一年唐小山没有回家,父母也没让她回去过年,留在工厂加班的人不少,张爱爱也是其中之一。
除夕夜的时候,张爱爱买来一盒烟花棒,两人蹲在大通铺宿舍前的水泥门槛上,你一支我一支地放起来。
张爱爱喜庆地说:“辞旧迎新,总还是要点仪式感——看,烟花多漂亮!”
她惊艳于烟花的美丽,同一时刻的唐小山却在惋惜美丽的短暂。
第二年的日子和第一年一样过,平平无奇,波澜不惊,命运的转折是陡然发生的,没有任何预兆。
唐小山满二十岁没多久的时候,父母打来长途电话,说她年纪大了,要交割出去,已经谈好了门亲事,让她赶紧结完工资,回家结婚。
唐小山习惯了听从强势父母的命令,对父母给她做的人生安排不置可否,默认了自己的归宿。
工厂规定辞职要提前半个月递交申请,否则拿不到工资,张爱爱与领班扯淡时知道了唐小山要走的消息,休息时间跑来质问唐小山原因。
张爱爱手又受伤了,小口子里还冒着鲜血,可见跑过来时的匆忙,唐小山摸出工裤口袋里崭新的创口贴递过去,一五一十跟她说了家里的事。
张爱爱接了,问她想回去结婚吗,唐小山思考了几秒,才说,想的吧。
她不说不想,也不说想,像是不敢隔空顶撞千里之外昏聩愚昧的老子娘,也不想招惹近在眼前脾气火爆的年轻姑娘,模棱两可的回答风格与她黯淡的底色中,那点自我保护机制下诞生的无谓别无二致。
做个好说话的隐形人,别人才不会把目光和恶意加诸在自己身上,于唐小山而言,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
从来没有任何东西能失去,行将加诸于身的枷锁,便也可自欺欺人地视作来自命运的馈赠,令她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呆头样。
但显然,唐小山的回复显然并不契合考官张爱爱的心意,她第一次觉得唐小山弱懦的性格和左脸的胎记,是如此这般地有碍瞻观,令她大为光火,身不由己地感受到冒犯、恐惧、担忧,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唐小山找名头送出去的,专属于张爱爱的创口贴没有让张爱爱嘴下留情,她怒不可遏,骂她是没有自己想法的木头,骂她是被父母牵着走的羔羊,骂她迟早要被吸干血。
张爱爱没跟她生过气,真发起火来,唐小山既害怕又不解,父母总说自己脸上的胎记是厄运,夭折的弟弟是被自己克没的,这样的她还有人愿意娶,还愿意和她组成一个自己的小家,她有什么好反对和不满意的呢?
她应该要给父母赎罪的,因为自己是个生来带着厄运的女孩,因为自己克死了唯一的弟弟,害得母亲无法再生育,自己的不幸人生是自己自找的,怪不了别人。
张爱爱见她一脸麻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甩着胳膊愤愤离去,好几天不肯跟唐小山说话,就连唐小山特意买来向她赔罪的奶油面包,张爱爱也是看都不看就扔进了垃圾桶。
面包的包装完好,唐小山在张爱爱走后,又从垃圾桶里捡起来,做了当天晚饭——她一向不吃晚上的那顿。
这一冷就是大半个月,张爱爱的气还没有消灭的迹象。
月末发了工资,唐小山决心要拿出一半来,请张爱爱去城中心吃一顿大餐,感谢张爱爱愿意做她这两年唯一的朋友,否则时间要来不及了。
唐小山又是道歉又是鞠躬,使劲尽了位数不多的浑身解数,张爱爱到底是答应了。
她们穿着自己最时髦最体面的衣服,坐在市里的高档餐厅中吃了一顿对里面其他人来说,并不算昂贵的西餐。
见她们点的是基础套餐,服务员抱走厚厚的菜单时,眼风都是往下的。
餐厅近海,饭后两人去海边散步,天已经黑了,唐小山没能看见大海真正的样子,然而张爱爱就陪伴在身边,她也觉得不虚此行。
唐小山听到了海浪拍打岩石和撞击沙滩的声响,大海似乎是累着了,每一下声音都很粗重。
张爱爱抓起一枚石子用力掷进大海,天黑津津的,石子不知所踪,唐小山偏起耳朵企图听见回声,事实说明是一个愚蠢的想法。
她问唐小山能不能不要回去嫁人,又提出个大胆的建议,说要不她俩私奔吧,不回老家,也不留在这里,去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们的地方,一起赚钱买一栋房子。
唐小山觉得私奔好像不是这样用的,但并不妨碍她领略张爱爱传达的精神。
张爱爱语气很有感染力,描绘的未来美好又温暖,听得唐小山很心动,然而一根坚不可摧的丝线好像从她生长的山村,遥遥飞过数个省市,紧紧缠住她的咽喉与脚踝,令她无法张口答应张爱爱的提议,也让她生不出足够的勇气跟随张爱爱的脚步。
张爱爱从她的沉默中读懂了她的态度,没有强求。
这一次她没有破口大骂,她只是轻轻点头,表示自己尊重唐小山的决定。
回程的公交车上,两人坐在后段的双排位置上,透过车窗,唐小山看见坐在过道旁的张爱爱哭得悄无声息。
唐小山本人意识到任何来自唐小山的安慰都会显得单薄苍白,嘴上像抹了502强力胶,无论如何也张不开。
张爱爱忽然不辞而别了,没有知会任何人,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就连前一个月的工资也没结清,走得很突然,令唐小山措不及防……或许说不上措不及防,她知道自己伤了张爱爱的心,她是被自己气走的。
几天后,唐小山结清了工资,带不走的东西让大通铺的同工们捡了,自己收拾好几样衣服,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两天硬座的火车旅途又转七八个小时的大巴后,她回到了自己的老家。
见惯了大城市的车水马龙、建筑林立,面对阔别两年的山村,唐小山一时之间,生出格格不入的外乡人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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