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给唐小山找的男人叫王志宏，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四害哪个都沾点边，长得算不赖，集油头粉面游手好闲之大成，因为没本事又败家，三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
王志宏和唐小山一样，是家中独苗，亲妈急得如误入拖拉机发动器的蚂蚁，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了，唯恐家中绝后，死后下地狱被列祖列宗戳脊梁骨。
如今年代买卖人口是大大的违法——主要她家的经济情况也没法子通过正规渠道讨来黄花闺女，小老太便左思右想，一咬牙，拿出两千来块养老钱，跟唐小山父母换来了独女。
王志宏心中老大个不情愿，认为唐小山配不上他，王志宏他妈宽慰王志宏说，能生孩子就行，长什么样不挑，闭上眼睛啥也看不见，一样一样的。
王志宏觉得言之有理，将唐小山接回了家。
唐小山进婆家门的时候是个阴天，王家并不重视这个媳妇儿，连过门的日子都没看，草草了事，好像唐小山就是集市上买来的一兜白菜，一块猪肉，随随便便就能拎回家。
初中肄业的王志宏摆出一副道德家的把式，丝毫不把唐小山放在眼里，夫妻感情不和，一年到头聚少离多。
唐小山回家后的第二个月就结了婚，王志宏爱抽烟爱喝酒，头两个胎莫名其妙流掉了，到了二十三岁才生了头胎女儿。
没怀上孩子的头两年，她受尽婆婆的冷眼，生了女儿后，在婆家的日子也并没好过起来，丈夫婆婆都不待见她。
孩子生下来体弱多病，除了亲妈没人上心，就连“王葵”这个名字，也都是唐小山自己给取的。
丈夫外出劳务，好几年没回来，唐小山平时在村里打些零工，一边照顾孩子和婆婆。
王葵四岁这年，被县里的医院诊出了红斑狼疮，是现代医学仍无法根治的绝症。
唐小山只觉得天都好像塌了，为了给孩子筹集医药费，一番天人交战后，她把孩子留给婆婆，时隔七年，再次坐上绿皮火车，给自己和孩子谋条生路。
唐小山又来到了十**岁打工的沿海城市，凭着那两年的经历，她对这里的印象上佳。
刚开始的时候什么都做过，餐馆小工、酒店帮厨、流水线女工，挨个尝试后，选择了来钱最多的保姆。
第一个雇主发迹后搬去北上广定居了，见她心地善良，手脚勤快，也有带孩子的经验，便把她介绍给了自己刚生产完的朋友，一番培训后，唐小山误打误撞又成了月嫂。
新主人家里很有钱，唐小山入了女主人的眼缘，每月结的工资是她往日的两倍。
唐小山干得尽心尽力，定时将工资汇回家中，让婆婆给孩子买药。
王志宏辗转各地打工，知道了唐小山现如今有了稳定的不菲的收入后，借口婆婆老了干不动了，自己回家帮忙孩子——毕竟老王家就这么一个独苗宝贝女儿，让唐小山安心在外赚钱。
唐小山一开始有过犹豫，担心从来吊儿郎当大手大脚的王志宏照顾不好孩子，然而从王志宏时不时给她发来的照片和视频来看，女儿状态还不错，唐小山就渐渐地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唐小山在雇主家中越来越受重视，拿到的工资和福利越来越多，女儿开始上幼儿园，丈夫时不时让她跟女儿通回电话，唐小山瘦削的面颊也逐渐丰盈起来，觉得人生最美好莫过于此。
她计算着这些年给家里寄去的钱，除去女儿买药和家里生活的必要开支，只要再干一年，她就能回村，带女儿去北京看最好的医生，女主人辗转替打听过，北京有中医能治好这种绝症。
治好了女儿，她要把女儿养在身边，和王志宏离婚——唐小山过生日的时候，善良又好心的雇主给她买了生日蛋糕，吹蜡烛的时候，唐小山就许了这么一个愿望。
她从来没过过生日，然而凝视着跃动的烛光，她头一次希望生日愿望能应现，别人许三个，她不敢贪心，她常听雇主说的一句话便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她乞求愿望少而精。
第三年，唐小山发现王志宏打电话时开始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其他，也不愿意让女儿接电话。
唐小山质问数次次，最后以停止打钱做威胁，王志伟才不情不愿地发了几张女儿的睡照。她将像素模糊的照片来回放大，试图通过细节确认女儿安然无恙，似乎一切都没问题，一切都是唐小山自己的惴惴臆想。
大概是母女间天生的心有灵犀，夏天的时候，唐小山终于坐不住了，和雇主请了十来天的小长假，悄么声地回了村。
为了节约旅费，依旧是两天的绿皮火车硬座，她早就过了二十出头精力充沛的年纪，下火车的时候憔悴得要命，像丛风中的枯草。
她被现实磋磨摔打着活到现在，生气就像这座小山村，被无情的时间吞噬殆尽。
……然后唐小山真正的噩梦从此开始了：女儿的情况半年前便恶化，丈夫和婆婆隐而不宣，营造岁月静好的假象。
一位母亲崩溃地要丈夫拿出这些年她往家中寄的钱，要带女儿去北京从马王爷手里抢命。
富态圆润粉白面皮的王志宏跟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好久死就好久死，红斑狼疮本来就是不可治愈的绝症，唐小山这个当妈的心怎么这么毒，让自己的亲女儿净受些无谓的折磨。
披头散发的唐小山被王志宏的破口大骂砸得不知所措，村里有人见她实在可怜，悄悄跟她说，王志宏前两年回乡的时候，带回来个齐整的女人和一个襁褓中的儿子，早就在县城给了一套商品房的首付钱。
唐小山绝望了，王志宏养老娘养老婆儿子的钱、买房子的钱、游手好闲衣食无忧的钱，都是她一分一厘节省下来，给女儿攒的救命稻草。
她一向是内敛沉默、逆来顺受的，这一次却在家门口以头抢地，大喊大闹，哭求王志宏给她女儿一条活路，然而只是蚍蜉撼树。
钱已经尽数花出去，变成了王志宏和家人马上就能验收入住的新家、变成王志宏的中年福、变成了那个面部光洁的女人用的昂贵的化妆品、变成了他独苗儿子几百块一罐的奶粉、变成了王志宏老娘手上戴的银镯子。
女儿的救命钱和跪在地上的妈的心血一样，都是泼出去的水，回收是妄想。
水快干涸了，女儿的命在加速流尽，唐小山尽显丑陋情态。
至亲就在身边，从南到北，自东向西，诺大一个地方，她一个能抓住的援手都没有，周身是看客。
冬天都还没来的时候，王葵夭折了，她这辈子实在太短，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县里的人民医院。她从妈妈肚子里来，又从妈妈的怀抱中离开，活得没有幸福，没有尊严。
唐小山把眼泪流干了，心想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呢，是当初同学给她取难堪的外号、扯断她内衣带子时她没有勇敢反击吗？
是二十来岁放弃祛除丑陋胎记的机会，把所有积蓄打给了父母吗？
还是当时没跟上张爱爱的脚步，而时过境迁，唐小山后知后觉彼时的她们确实算得上私奔？
因为她这辈子一直把自己当草芥，当微尘，当边缘人物中的边缘人物，刍狗中的刍狗，老天埋怨她，所以将天谴降在女儿身上？
唐小山处理好女儿的后事，跟王志宏办了离婚，走出民政局的时候，王志宏傲鄙地用眼睛剜她：“长这么丑，又是个丧门星，克死了自己的弟弟，现在又克死了自己的女儿，除了我，谁会要你？”
他把自己说得好光风霁月，好英勇无私，在他自己的设想里，他是个拯救丑陋少女出苦难的绝世英雄。
唐小山双目无神地瞪着王志宏，毫无预兆冲他脸上唾了口浓痰。
旁边王志宏从外地讨的美娇娘站不住了，涂了艳红指甲油的手张牙舞，要往唐小山脸上招呼。
唐小山又提气凝神，也送了她一泡真材实料的新婚礼物。
战况升级，男人女人齐心协力，要给唐小山比胎记更浓烈的颜色看，场面堪称鸡飞狗跳。
一旁凑热闹的人到底顺不过眼，相互拉架，终止了一场即将爆发的家庭伦理剧。
唐小山拎着装行李的尼龙绳编织袋，路过自己父母家萧索的大门口，定定地站了会，她再次南下，回到了雇主家中。
雇主早已将她当成亲人，让她在自己家住着疗养心神，顺带照看小孩，工资还是照发。没两年雇主又生了二胎，小孩很喜欢唐小山，唐小山一直把她带到上日托班的年纪。大家都以为她逐渐从丧女之痛里走出来了，由衷为她开心。
天气和煦的日子，唐小山会把小孩装进学步车，推她去海边散步，海风咸湿，小女孩咿咿呀呀地指着大海，语气兴奋。
雇主家的大女儿在上幼儿园，每晚睡前要人念睡前故事，女主人忙生意的时候，读书工作由唐小山接替。
女主人最近给孩子念的是《小王子》，唐小山记得十年前在工厂，张爱爱也有一本，她对其视若珍宝，常常跟唐小山念叨着“真正的爱，是看不见的。”
在孩子睡着后，唐小山终于在自己房间把这本大人童话给看完了。
次年开春，唐小山不告而别，留下一封简短的信和分文未动的工资，感谢雇主一家子对她这五年的照顾，恩情只能来世做牛当马再报，工资是留给两个孩子日后结婚的喜钱。
她甚至完全清除了在雇主家中的痕迹，担心身后留下的东西令雇主晦气害怕。
冬天，张爱爱从国外回来探望朋友，在朋友家住了小半个月，期间数年未见的两人无话不谈。朋友从怀头胎说起，不可避免谈及家中月嫂的事情，半夜哭得泪流满面，她说这辈子没见过活得这么苦的人，一声不吭就走了。
张爱爱安慰的话语脱口就来，平复情绪后的朋友转头问她什么时候结婚，都已经三十打头的人了，四处漂泊的飘蓬总该找处合适的地方扎根休憩，张爱爱又哑口无言。
心中千头万绪，又不值一道，只得欲言不止。
第二天是团圆夜，众人齐聚餐桌。
推杯换盏之际，朋友的二女儿举着一张裱框的相片，问妈妈唐阿姨今年是不是又不回来吃年夜饭，妈妈说是，唐阿姨在为你挣结婚的红包。
她年龄还太小，家人为她编织了善意的谎言。
张爱爱捏着杯子怔愣在座位上，因为她看见照片里，一名左脸带着红色显眼胎记的女人抱着小孩，笑得含蓄又腼腆，只是眼神比她从前初见唐小山时更忧伤。
做唐小山雇主的朋友为唐小山选了块不错的墓地，立了衣冠冢——监控有视角盲区，只拍到唐小山走近海边栈道的背影，至今找不见尸体。尸体流入公海，或者被海洋生物分食，在沿海地区，是很正常的事。
张爱爱去看她的时候买了束向日葵，盯着墓碑上的照片看了一会，她又从怀里掏出一把不知作何意图的未拆封玩具剪刀，有些滑稽地放在了墓碑基座上，然后转身匆忙离开——她还要赶出国的飞机，时间快来不及了。
阳光打在墓碑上的唐小山面部，红色胎记被强烈光线弱化，照片里的女孩看着干净纯洁，似乎是很幸福的样子。
出国要在首都机场转机，行将误机的路人打翻了张爱爱买来暖手的咖啡，她没过多计较，皱着眉，埋头在盥洗池边清理沾染褐色液体的羊驼大衣。
“女士，需要帮忙吗？”
镜子里始终背对张爱爱擦拭身后瓷砖的保洁忽然转身，礼貌询问。
张爱爱手里的纸团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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