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晃得要命,陆大叔在前面驾车,秦白榆和陆石坚缩在驴车一角,各吃一把酸得面容扭曲的野山楂。
“镇上的山楂是甜的,杏子是甜的,酸枣都是甜的。”陆石坚用不大不小、恰好陆大叔能听见的声音喊,“我爹都好久没给我买糖葫芦吃了。”
陆大叔没回头,也不知听见了没。
陆石坚有点泄气,把随处可见的山楂塞进了野鹿嘴里。
秦白榆把山楂吞下肚,不咸不淡地说:“你都二十岁了,都该成亲了。”
陆石坚一挑眉,那张淳朴的脸上染上点戏谑,“你怎么不成亲?”
家里的银子捉襟见肘,哪里轮得到他成亲,秦白榆抿了一下唇,嘴硬地说:“我大哥还没成亲,先是他,再是我。”
“你大哥可成不了亲了。”陆石坚把脑袋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村里面都在笑话姚大叔,说他眼高手低,想让常寿哥考状元,等着尚公主呢。”
“这有什么好笑的,若你可徒手摘星辰,难不成扔了星星,要石头吗?”秦白榆眨眨眼,打趣说。
陆石坚思忖半晌,点点头,“那倒是。”
秦白榆噗嗤一笑,这傻子,竟是也听不出他的打趣。
去到镇子上,秦白榆将猎物送去相熟的铺子,换了几两银子,给了陆大叔三十文当车钱。
卸完货之后,陆家父子还有事情要办,秦白榆也要按着单子去采买,三人约好黄昏时在街口碰头。
纸笔时常要补新的,墨锭子这次也得添一块,从前都是姚常寿自己来买,他有相熟的铺子,掌柜知道他的习惯,秦白榆拿单子过来,掌柜的一看便知。
这次也同往常一般,秦白榆把单子递给掌柜,然后在铺子门口耐心候着。
今日街上人行匆匆,与往时不大一样,秦白榆顾不得这些,心思都在那间铺子里,除了文房四宝,铺子里也卖书,正经的四书五经,不正经的杂谈佚闻,应有尽有,价值不菲。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高不可攀的白纸黑字却都是金银堆砌而成。
人有阶级,读书也分门第,没有银子,便连书都读不好了。
秦白榆站在书架前凝视着那摞书,却不敢伸手触碰。
掌柜的从里间出来,包好了他要的纸笔,当着他的面打了遍算盘,“给你抹个零头,三两银子。”
秦白榆惊骇,眉头拧了起来,“徐掌柜,我不是头一回来了,这些东西一两银子也该够了,怎么反倒宰我这个老熟客呢?”
掌柜唉声连连:“今时不同往日,外面米价一天一个样,慕容长天已经领兵打到了槐县,我一家老小也得吃饭,做完今天,明日就歇业了。”
他们身处皇城远郊,虞国要是打来,国君弃卒保帅,这一片都得遭殃。
掌柜银子没少收,大大方方送了秦白榆一摞卖不出去的旧书,然后便轰了他出去。
秦白榆没辙,好在他们住在山里,城里打仗于他们影响不大,从书铺出来后,他转去米铺买了几斤米面,价格确实是翻了几倍,但姚常寿每隔几日得□□米精面,这是姚大叔定的,他私下总说,孩子不能穷养,得自身体面,往后才好与人结交,不至于事事露怯。
秦白榆听不明白,也与他无碍,大多数时光他都是自得其乐,饮泉水,吃野味,漫山遍野奔跑,消磨那些无趣的光阴。
他在街口逗留了许久,黄昏暮霭,驴车的声音从转角拐着弯传来,陆大叔板车上载满了包袱,还驮着两位老人,秦白榆见过两回,是陆大叔的叔父叔母,在镇子上生活。
陆石坚跟在驴车后面,满头泱泱是汗,“小虎,要打仗了,慕容长天打过来了,咱们得赶紧回山里去。”小石头撩袖子擦汗,手里攥着油纸包,露出糖葫芦的竹签子。
秦白榆道:“这么紧急的关头,还惦记着你的糖葫芦。”陆大叔驾车在前,秦白榆和陆石坚走在后头。
陆石坚讪笑:“我爹非要给我买的,这回不买,下回不知是什么时候。”
“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羞。”秦白榆淡淡说着,小石头把油纸包掀了一角,糖葫芦递过来,大方地说:“小虎,给你一颗。”
秦白榆张嘴咬了,甜甜的蜜在嘴里化开,舍不得用力吮。
回村时,夜已深邃,姚大叔屋子里的灯还亮着,秦白榆路过时把米面送进去,多余的银两也给了他。
姚大叔面色沉沉的,先是看了秦白榆一眼,喉咙干涸有痰,咳了几声说:“最近不太平,你暂时别进山了。”
秦白榆“哦”了一声,转身想走,姚大叔又喊住他:“没事待在房里,别出来。”
秦白榆有许多话想问,可这么多年了,从前没问,也不至于今日来问,他脚步未停歇,先去了姚常寿屋子里,把笔墨纸砚和那摞书给了他,又去厨房翻找吃食,饭罩下有一小碗咸肉白菜汤,姚大叔给他留的,另外还有一段红薯。
秦白榆把桌子擦干净,白菜汤和红薯端到桌前,白菜汤咸鲜,有荤腥味,却不见肉沫,大概是把咸肉都捞给了他义兄。
他默不作声把饭菜吃完,碗筷洗净,踩着皎洁月色,回去自己房间。
枕着手臂昏昏欲睡时,前屋传来姚大叔的辱骂声,隔得太远听不真切,但像是恨极了,瓷缸砸地声后混着鞭声,还糅杂着姚常寿的哭嚷声。
大抵是姚常寿读书不上进,又叫姚大叔动了气。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不知是否这般模样。
秦白榆曲腿坐起,不打算去劝,即便不考科举,读书习武总是好的,全家人的指望都在姚常寿身上,也包括他秦白榆,只有义兄出息了,他才能理直气壮地离开这里,权当报答过姚家养育之恩。
秦白榆复又躺下,半盏茶过去了,前边却没有消停的意思,怒骂声由远及近,像是往他这屋来了。
他又从床上坐起来,刚要去开门,门从外面被撞开,姚大叔火急火燎冲进来,扬手一巴掌挥向秦白榆白净的面庞。
秦白榆没躲,轻悠悠抬了下手,直接擒住了姚大叔粗壮的手臂。
姚大叔暗暗心惊,瞳孔骤然紧缩,上火的头脑一瞬间沉静下来。
姚常寿从后面冲了过来,脸上红肿了一大片,膝盖向前一冲,就势跪下,“爹,不是小虎的错,您要打就打我。”
秦白榆蹙眉问:“怎么了?”
姚大叔左手掌心攥着一本书,闻言往床榻上一扔,凛声道:“你自己看!”
秦白榆伸手拿过,随意翻了几页,眉宇越发紧蹙。
那是一本龙阳春宫图,姿态妖娆的公子们脖颈相交,勾缠绵绵,春意无边。
秦白榆把书合上,见书籍面上灰扑扑的,顿时明悟过来,便道:“今日书铺掌柜送了一摞书,我未曾细看,想是拿错了,义父莫要动气,我现在即刻去烧了它。”
说着便下榻往外走,姚大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几次,竟是无从开口。
待秦白榆走远,他又抡起胳膊,往姚常寿脸上招呼了几巴掌,恨其不争道:“你啊!你啊!”
姚常寿垂泪涟涟,瘫坐在地。
“让你出门读书,你却染了这些邪门歪道的嗜好,长此以往,哪里还有心思读书!”
姚常寿泪声道:“爹,此事乃我一厢情愿,小虎并不知情,您莫要迁怒于他。”
“他固然不知情,可若非他生的这幅相貌,你也不会误入歧途!”姚大叔恨恨道,“早知如此,我前些年就该赶他出门!”
姚常寿搂住他的腰腿再三求情。
未多时,秦白榆又再折返而来,脚步匆匆往回跑,急说:“义父,外头来了好些人,骑高头大马,腰间佩刀,领头的自称左都尉范珣。”
姚大叔神色一怔,连忙往外去,又冲姚常寿道:“你洗把脸,即刻过来拜见范珣大人。”
秦白榆跟着姚大叔往外走,行至正门外,姚大叔双目含泪,抱拳欲跪,范珣一步上前,扣住他双臂,哽声道:“姚大哥,多年不见!”
两人稍作寒暄,范珣神色慌张道:“姚大哥,我今日前来,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前朝事变,请姚大哥助我一臂之力!”
说话间,马车车帘掀开,从车厢里下来一位公子,穿戴雍容华丽,举手投足间尽是富贵之气,容貌亦是卓尔不凡,年岁尚轻,做派略显轻浮,踩着轿凳下来,瞥见站在角落里的秦白榆,吧嗒一声拢起折扇,径直向他走去,挑起他的下巴,勾唇笑道:“没想到这山野田间,还有如此俏丽佳人。”
姚大叔怔愣道:“范老弟,这位是?”
范珣啧了一声,哀叹道:“这位贵人乃是三皇子秦云舞,还不赶紧过来拜见。”
这位皇子的名声,百姓早有耳闻,其母妖妃祸国,穷尽奢靡,其子当仁不让,承袭了母妃骄奢淫逸之风,然其深受国君宠爱,年方二十,容貌艳丽,喜男风,皇子府里养了许多才子佳人,作风十分不堪。
左都尉深夜携皇子来这深山老林,必定有要事相求,姚大叔不再耽搁,把众人请进了屋子。
范珣入门后,即刻说道:“姚大哥,今日前来,只为一事相求,请姚大哥护送三殿下至江北洲!”他咬了咬牙,艰难愤恨道,“太傅周羡岁率领兵部几位将军造反,如今国君被困,我们可信之人已所剩无几。”
姚大叔大为震惊。
范珣又道:“周羡岁通敌卖国,欲将三殿下作为质子送往虞国,我等受国君所托,无论如何要护三殿下周全!”
秦白榆在旁听着,却见秦云舞眼神暧昧打量自己,扭头道:“义父,我去外面。”
姚大叔颔首道:“你去厨房看看,备些饭菜过来。”
“好。”秦白榆退出房间,碰巧姚常寿过来,两人擦肩而过。
姚常寿扭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的,心里一突,没进门,反而跟着他去了厨房。
秦白榆生火添柴,姚常寿在旁切菜,他许久没下厨,但手艺怎么也比秦白榆好一些,煮几碗面不成问题。
秦白榆坐去长板凳上,托着脑袋打瞌睡,夏日清风腼腆,拂在脸上,闷热中透着微凉,他闻见猪油滋滋声,是煎荷包蛋的声音。
姚常寿煮了几碗面,其中有一碗是秦白榆的,他把煎得最饱满的荷包蛋卧在底下,撩了两捧面盖在上面,撒了一把葱花,端给秦白榆。
“小虎,你吃着,我去前院给他们送饭。”
秦白榆睁开眼睛,迷迷瞪瞪点头。
未多时,前院火光冲天,撞门声频起,长夜无边,秦白榆来不及吃完那碗面,姚大叔已经进了门。
“小虎,义父有事要你去办。”姚大叔站在阴影里,眼神晦暗。
秦白榆揉了一下鼻子,起身道:“义父是否要我送三殿下去江北洲?”
姚大叔怔住,凝见他那双澄澈无垢的眼眸,心情渐渐沉了下去。
良久,他咬了咬牙,硬起心肠道:“非也。”
“义父想你乔装成三皇子的模样,随追兵回宫。”姚大叔将义父两字咬的极重,“追兵已经到了门口,是西郊云骑尉郑北,他与三皇子不曾见过,你随他回去,暂且拖延一段时间。”
秦白榆抿着唇,安静听他说话,待姚大叔安静下来后,秦白榆方轻声说:“待我入宫后,见了宫里人,必定就露馅了。”
姚大叔垂着眼,淡然说道:“届时他们发现抓错了人,便放你回来了。”
秦白榆眼神看着他,半点不挪开,“义父认为,他们会放过我吗?”
姚大叔不吭声,无意识在身上摸索那根旧烟枪。
秦白榆跪了下来,眼神依旧直直看着他,“多年养育之恩,小虎无以为报,今日便随云骑尉回宫,以偿还义父恩情。”
他合上眼睛,向着姚大叔磕了个头。
前院喧哗声未歇,情势混乱,来不及多作纠结,已有侍卫拿着绫罗绸缎制成的衣裳,让秦白榆赶紧换上。
姚常寿被几名侍卫架在一旁,甚至没有机会与秦白榆正式告别。
秦白榆在厨房里把衣裳换了,月白色的锦袍,布料软糯丝滑,绣着复杂的图样,他第一次穿这般华贵的衣裳,却是为了替人顶包,也不知去了皇宫大牢之后,会不会把这身衣裳给扒了。
秦白榆换好了衣裳往外走,范珣过来嘱咐了他几句,多半都是无用的话,无非就是安抚他一番。
姚常寿在旁声嘶力竭,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哭哭啼啼得叫人心烦。
秦白榆走了过去,撩起袖子摸了一下他的脸,笑说:“大哥,别哭了,我又不是去送死。”
“小虎,你别去,别答应他们。”姚常寿打了个哭嗝,“我去!我去顶替殿下!”
秦白榆噗嗤一笑,摇摇头,“你这鼻青脸肿的样子,谁信你是殿下?”他自知容貌不凡,与传闻中的三皇子可相比拟,故而范珣临时选中了他,祸福相依,前程未必是死路一条,此去尽了他报恩的心,往后他可以走自己的路,不必困在一隅之地。
范珣在旁看着,暗暗点头,难得秦白榆有这番气度,只要不露怯,唬唬人还是可以的。他们安排了几个侍卫护送秦云舞从后门离开,让秦白榆再拖延几个时辰,待他们启程回宫,再让姚大叔加快脚程追上秦云舞等人,一路护送至江北洲,之后的事情再待绸缪。
“大哥,再见了,你好好读书,不必挂心。”秦白榆弯着眼睛笑了一下,脚步决然向前走去。
姚常寿目视着他的背影,嘴巴被姚大叔捂住,只有眼泪默默地流淌。
姚大叔轻轻叹气,低声道:“常寿,你太懦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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