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长天用过饭才回来,在外面和狐朋狗友喝了顿酒,一身的酒味儿怕醺着他的心肝宝贝,回屋后连忙去沐浴,又把奴才叫来问话,原是想问问秦白榆午饭吃得如何,说着说着就攀扯到了琴师那件事,那滚烫的浴水顿时就跟冰川雪水似的,冻得他一个激灵,直接从浴桶里跳了出来,手忙脚乱穿好衣裳就往小院去。
伴夏在院子里扫落叶,慕容长天脚步生风,拢在一起的落叶又飞到了天边,槛窗下,秦白榆也不写字了,闷闷地趴在桌子上,嘴唇紧紧抿着,眼梢泛红,水润润的眸子里氤氲着水雾。
慕容长天看不来他这副德行,既喜欢又心疼,简直是给他上了一道酷刑。
秦白榆坐直了身体,两只手攥在一起,搁在腿上,垂着眼帘幽幽地问:“将军喜欢听曲儿吗?”
“附庸风雅的玩意儿,不怎么喜欢。”慕容长天负着手走过去,秦白榆占着太师椅,也不站起来让他抱,四处找不着椅子,只好干站着。
秦白榆又问:“都爱听什么曲儿?”
慕容长天见他较真,笑容藏不住半点,就说:“上回听那个流水迢迢,尚可。”
秦白榆脸绷得紧紧的,语调又慢又沉,“我倒是不懂什么音律曲子的,若是将军实在喜欢听,也可以请一位琴娘回来,请她传授技艺,耐心学上三五载,等学会了,将军想听什么曲子,你自己抚琴不可吗?”
慕容长天越听越不对劲,纳闷道:“我学?”
秦白榆抬起眼帘看着他,眉宇紧蹙,颇有些严厉,“你喜欢听,你不学,难道让我学吗?”
慕容长天情不自禁笑起,直接弯下腰,手绕过他的膝窝,打横将人抄抱起来,然后在太师椅上坐下,笑叹道:“你这是要叫我孤芳自赏啊。”
秦白榆倔强地不吭声。
“为何不用饭?”
秦白榆把脸埋起来,慕容长天低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那颤颤翕动的睫毛,大抵是真的动了气,呼吸粗重又凌乱。
他忽然又抬起头来,不知该拿什么来质问,百转千回的愁绪又咽回了肚子里,烧得四肢百骸发酸发烫。
慕容长天卷起一缕他散落在肩头的发,绕在指上把玩,慢声道:“十年前,国君动了念头,要将长公主嫁与我,我实在没有推脱的借口,所以编造了琴师的故事,莫须有的人罢了。”
秦白榆静默半晌,讪然道:“我可不曾问什么。”
“好,不是你要问。”慕容长天抬起他的下巴,低头吻上去,轻笑道,“是我非要向夫人自证清白。”
秦白榆抿紧了嘴唇,眼梢的红融化了一般,晕满了脸颊,化到了耳根,须臾他又笑,眼神看往别处,声音低低地说:“我不是你夫人,我们没有成亲的。”
“迟早是!”慕容长天用力亲他,黏糊了半晌才问,“现下可有胃口了?”
“我有几句话同你说。”秦白榆将手探入衣袖内,摩挲着那两条狼牙项链,片刻后他将狼牙取出,沉声道,“这是我的投名状,可还来得及?”
慕容长天深沉道:“是你,永远都来得及。”
秦白榆将来龙去脉与他细说,慕容长天听得眉头一跳一跳,待他说完,茫然问道:“你是说,你名叫秦小虎,是猎户出身,不会写字?”
秦白榆颔首称是。
“可我瞧你几次见国君,均是侃侃而谈,诗词歌赋不在话下,你不会写字?”慕容长天脑袋糊涂了。
“会写,写得不好看罢了。”秦白榆不满道,“我不会写字与我学富五车有何冲突?我自小偷着读书,后来太傅又亲自教导了我数月,这半年里我也不曾懈怠,秦云舞到底是个不学无术风流成性的皇子,我学识与他不相上下,足矣。”
慕容长天抿着嘴唇险些笑出了声,眼睛弯了起来,将他紧紧裹在怀里,亲昵地蹭他的脖颈。
秦白榆被他勒得喘不过气,脖颈和腰肢不由向后仰,又实在舍不得推开他,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与他拥抱。
慕容长天抱着他摇来晃去,胸中淤堵晃着晃着便消散了,庆幸地说:“如此说来,那些男宠也与你无关。”
“你得意什么?”秦白榆嘀咕,“好似我对你不是真心的一般。”
“你对我自然是真心,可也保不齐曾经误入歧途,被那些佞幸之徒错乱了心智,万一,你心里还念着那么一个两个。”慕容长天抿了一下嘴,不再往下说。
秦白榆噗嗤一笑,瞧他怒冲冲的,挠他的下巴,“我只有你一个男宠,乖一点伺候我。”
慕容长天眼神逐渐幽深,秦白榆连忙改口,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不是现在,先用饭吧,我饿坏了。”
慕容长天哼笑,磨磨蹭蹭松开他。
*
慕容长天弯下脖子,让秦白榆帮他将项链戴上,视线瞥见对方脖颈里那根一模一样的链子,血横纹深郁的狼牙在衣襟内若隐若现,白皙紧致的皮肤隐于领下,仰头时喉结袒露在外,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慕容长天像是受了蛊惑,脑袋再往下沉了几寸,吮住那片薄软脆弱的肌肤,扣紧他的后腰往身边贴。
“不是去看灯会吗?”秦白榆拍拍他的后脑勺,“不许耍赖。”
他从前不曾看过灯会,心中颇有几分期待,推开慕容长天后,拿起桌上的纱笠戴上,衣袂翩翩往外走。
慕容长天举步跟上,唤道:“小虎,等等我。”
秦白榆止步,冲他回眸一笑,薄纱遮面,也遮去他颊上绯红,“快些吧,磨磨蹭蹭。”
两人在外矜持有度,仿佛不大熟的样子,上了马车才黏糊到一起,暮色深沉,车窗帘子掀了一个角,秦白榆从罅缝里往外看,川流不息的长街与他家乡无异,都是人来人往热闹喧哗的样子,稚童奔跑流汗,老人沐浴黄昏,中流砥柱们疲惫穿行,脸上也有笑容,却绷不住太久,慢慢地就沉下去了。
秦白榆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姚大叔了,从前他也是这样,无人时,蹲坐在角落里叼着一只没有烟丝的老烟枪,满腹心事,只在见到外人时露出几分笑,转瞬就不笑了,心头一旦染上阴霾,一遍遍拂开,一遍遍聚拢,总是不得清净。
姚大叔于他有救命之恩,亦有养育之情,他不知该如何还报,他与姚家的情分早在姚大叔一次又一次的冷眼中磨干净了,可恩情却磨不平,人与人的羁绊在岁月中变得复杂、深厚,却不再纯粹。
慕容长天勾着他的腰,将他往回拽,车帘落回了原处,将车厢拢得密密实实。
“我的乖小虎怎么又不高兴了?”慕容长天笑说,“待会儿给你买个最大最漂亮的花灯,一个不够买十个。”
“将军。”秦白榆蹭蹭他的胸膛,闷声道,“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慕容长天忽地笑了:“那我替你取一个?”
秦白榆刚要说话,闻言合上嘴,默默点了下头。
慕容长天当真琢磨起来,他撩开车帘往外看,夜色沉下去之后,花灯亮了起来,整排红灯笼铺就一片天,似海底珊瑚,绚烂又繁华,他忆起桌头那件珊瑚摆饰,他家小虎爱不释手,灵机一动道:“不如你就叫秦白榆,君不见沉沉海底生珊瑚,历历天上种白榆,秦白榆,你可喜欢?”
秦白榆怔怔不敢言,他恍恍惚惚仰起头,精致的眉目蹙起,声音微颤:“你说什么呢?”
“秦白榆啊,不好听?你不会是喜欢......秦珊瑚吧?”慕容长天眉头拧了起来,摆手道,“还是秦白榆好听些。”他凑到秦白榆耳边,暧昧呢喃道,“天上种白榆。”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秦白榆耳畔,搔的他耳朵发痒,他揉着耳朵躲开,笑得见眉不见眼,“好听,我很喜欢。”他顿了顿,捧着说道:“将军好文采。”
慕容长天丝毫不含蓄:“才子配佳人。”
秦白榆忍住没笑,继续奉承:“将军文武双全。”
“才子配佳人。”
秦白榆到底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就会这一句?”
慕容长天笑而不语,须臾间,马车停了下来,两人从车上下来,步入人头攒动的长街。
这繁华闹市哪里都好,偏就是吵了些,秦白榆素来喜静,既觉得新鲜,也觉得不自在,慕容长天给他买了花灯,转手又给他买了串糖葫芦,总觉得那红艳艳的一串不是山楂糖渍,而是一朵朵星火,烧得他掌心滚烫。
“我如今的年岁,不爱吃糖葫芦了。”
“我瞧你总盯着小娘子们看,原以为你贪吃,难不成,你看的不是糖葫芦?”慕容长天嘴一抿,又要无理取闹,“莫不是看上哪家小娘子了吧?”
秦白榆提着憨憨的老虎花灯,又举着一根糖葫芦,稍有些难堪地说:“将军,我二十又三了。”
慕容长天愣了许久,“你竟还与我同岁。”
“可不是。”秦白榆咬了颗山楂进嘴里,转身往前走。
慕容长天跟上去,“我包了间酒楼,就在前面,你若是走累了,我们过去歇歇脚,我让人备了饭菜,有你喜欢的松鼠桂鱼,你我也好小酌几杯。”
“甚好。”
二人去了酒楼,坐于露台上,此处清静,楼下的热闹亦可尽观眼底,远处的杂耍也看得一清二楚。
秦白榆把灯笼搁在椅子上,又去揭蜜饯瓷罐,捻出两颗酸甜杏脯,一人一颗尝了个鲜,留着些肚子吃饭菜。
三五小菜配一壶青梅酒,吹习习秋风,听满堂笑语,月色深浓,酒楼前诸多官兵穿行,惊扰了人群后又绕去别处。
秦白榆放下酒杯,走到凭栏处,往楼下人群密集处探望。
“许是有扒手出没,不打紧。”
“赤衣纹翎羽,携弓箭,是城防军。”秦白榆忧心道,“并非寻常官兵。”
慕容长天知他心思重,他既是质子,又是假皇子,须得处处小心,方能得性命无虞,“你若不放心,我派人去问,你先乖乖把饭吃了。”
秦白榆眉宇促成一团。
门外有侍从来报,慕容长天放下筷子,侧目看去,只听那人说道:“靖安侯夫人在街上扭了脚,马车停在较远处,想进咱们酒楼休息片刻。”
慕容长天思索后问:“她可知道我在此处?”
侍从如实道:“言语间不曾提及。”
“让她去雅间休息,莫要提及我与殿下在此处。”
侍从应声离去。
秦白榆道:“靖安侯夫人我好似不曾见过。”
“这位夫人乃是靖安侯续弦,听说身子骨不大好,也非我虞国人。”慕容长天提起酒壶,晶莹酒液划出弧形,流进白玉瓷杯中,他将酒杯递出,说道,“原是从缙国逃难而来,因缘际会下嫁给了靖安侯,平日里很少出门,我也不曾见过几回,来,尝尝藕片。”他拂起袖子,夹着藕片喂到秦白榆唇边。
秦白榆牙齿叼住藕片,筷子却又不松开,来回拉扯逗着他玩儿,他把藕片咬断,慕容长天收回筷子,把另外半段送进自己嘴里。
秦白榆把手往外一指,“那里有杂耍,待会儿我们过去。”
慕容长天刚要点头,方才那侍从又折了回来,行礼后道:“将军大人,城防军在外,说是看见逃犯闯入咱们酒楼,要进来搜查。”
慕容长天皱了一下眉,问:“靖安侯夫人身边还带了什么人?”
“三名护卫一位侍女。”
“看来侯夫人早知我在此处,借我的名号躲人来了。”慕容长天掏出帕子擦手,冷声道,“让城防军暂且离开,城中逃犯横行,各处不安生,你派几个人把侯夫人保护起来,那几名护卫侍女带来见我!”
侍从立刻去办。
慕容长天起身,冲秦白榆道:“你先吃饭,我去去就来。”
待他走后,秦白榆又吃了几口菜,实在无趣,便循着声音往楼下走。
酒楼前后门封闭,慕容长天在大堂里教训人,大老远就听见他耍威风的声音,秦白榆在隐蔽台阶处坐下,肩膀贴在栏杆上,从缝隙里往下看。
靖安侯夫人带来的人里混入了逃犯,秦白榆猜到了,却没成想,那人会是姚常寿。
大半年未见,姚常寿瘦得脱了形,里头的衣裳破破烂烂,外头裹了一件护卫的衣裳,身上似是有伤,脖颈里一条血红,结了痂还未痊愈,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瑟缩得不成样。
秦白榆蓦地就拧起了眉,那么潦倒的姚常寿,他从来没见过,他与姚常寿同岁,唤他大哥,可从小到大,常是秦白榆在照顾人,童年时这种区别并不明显,直至后来,姚常寿专注于读书,农活落到了姚大叔和秦白榆身上,进山打猎也是他们,举全家之力供养着姚常寿一人。
儿时,秦白榆有过几分埋怨,年长之后情感变得复杂,埋怨就淡了,到了后来,他真心希望姚常寿可以出人头地,可实际上,比起读书不成器,他更不喜欢姚常寿凡事只尽八分努力,习武不能持之以恒,读书不能废寝忘食,事事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好似从来没有自己的主张。
秦白榆长长地叹了口气,屈起指节敲击木地板,重重咳嗽了两声。
大堂内骂声骤歇,慕容长天脚底踩着火星子跑向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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