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情证明乔礼说的才是对的。他们几个嘴上讨论大计,秋狩真的到来,照旧差错连篇毫无头绪,方平好像就连梦里也未曾想象过如此场面:车队寅时出发,众人皆是子时过后不久便开始预备启程,到了正点,光是百官车驾从擎天城正门出行便走了近一个时辰。他跟着五皇子车驾,走在靠前位置,自以为已行路很久,一回头身后仍旧不见首尾的长队。大齐自居水德,故而除天子服制御驾以金线金漆为饰以显其身份外,文武百官皆从纯黑,只有暗纹,远远望去,如同连绵不绝之黑水,正源源由地处高峭的擎天城奔流而出,竟似劈开山峦。方平策马在旁,只觉骇然,默默不能语良久,又转头去看前方天子,却怎么也看不真切,全被随驾兵士护卫车马遮挡,影影绰绰方可看见刚破晓天空上飘来飘去的大齐旗帜与缀着金银螺钿宝石明珠的高耸车顶,奢华肃穆,胜过吉宝山那辆怪车千倍万倍。方平心中又隐隐升起他初见皇宫时那种怪异心情:眼前一切太过辉煌宏大,反而更像是渺然幻梦,他身在其中,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在何处。
他呆呆望着,马不自觉走得慢了些,嘈杂马蹄声车轮声中就听见有人快步小跑过来踩在木板上的声音。方平闻声扭头,祛邪正站在车厢外露天过道的栏边,扶着轼向他挥手:“方大人!”
“怎么了?”方平策马过去,才看到车厢窗边垂下来的竹帘卷起来了一半,晃悠悠露出燕琏的下半张脸。
“怎么不走了?”燕琏问,“马不好骑?”
方平摇头。
“那就是困了。”燕琏又问,“你上车歇歇罢。”
方平又摇头:“别人都在马上呢,我怎么好歇?”
“别看他们说得轻巧——”燕琏也摇头,“那些官职高的坐在车里,早都歇了,今天起得这样早,谁也不会骑马骑一路的。”
“我又没有官职在身……”
“你还是上来。”燕琏解释,“那些小官一会跟完了祭仪,就回到行宫附近给他们临时设的帐子里了,睡一下午也不会有人管。要随驾的才麻烦些,这时候得抢着时间歇息。”
“我跟他们等那时候再歇就好。”
“不行。”燕琏说,“你那时候歇了,我们怎么办?”
方平一怔。
“快上来。”燕琏说,又招呼祛邪,“祛邪,你叫他们把车停了,让方大人上来坐一会。”
“我只是没想到今天……”方平还想要再辩解,五皇子的车已然慢了。负责护卫的侍卫长骑马过来做了个请的动作,方平看了车里一眼,终究知道拗不过,还是乖乖翻身下马,被祛邪拉上了车。小宦官掀开车门的布帘,上面银丝水龙纹日光下泛光流转,活物一般翻动。方平一瞧见这些就容易走神,燕琏在后面看他模样,不由得低声笑起来:“伯昀总说你像鸟,乍一见光就愣了,我以前还不信,今天始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原来鸟是这样的。”方平随口应了一句,终于矮身钻进车厢。五殿下侧身给他让了个空位。他看着殿下身上层层叠叠深色吉服,迟疑了一会还是小心翼翼地绕开坐下了,甫一靠上车内软垫,就有些想要打起呵欠来——燕琏看得半点不错,他起得确实太早,从前一夜起就兴奋得几未合眼,后来索性点灯念书了。小翠子时起夜,见他房间还亮着,慌得特地跑过来问怎么还没睡,明日天不亮就起行,这样子怎么能熬得过一整天?方平那时候并不觉得,此刻方真切意识到自己原来从那时起一直是困的,只是脑海里乱糟糟都是些琐事,才好像无所谓似地能撑一路。“伯昀……”方平喃喃,目光掠过五殿下的脸,已经分不太清是否是自言自语,“你改口改得好快,我怎么都记不住要喊楚晔的字。”
“无所谓。”燕琏笑意未消,轻描淡写道,“我看他过两年也记不住你的字。”
“你有时候说话——”方平缓缓说,“也好刻毒。”
“大家都刻毒。”燕琏又轻笑了一声,“赶快睡吧,我看你都要说胡话了。”
方平还想要证明自己并非他想的那么容易睡过去,然而已经混混沌沌地发不出声音来,再醒来已经到了祭天的重峰山。燕琏已然被叫走陪陛下了,祛邪在一旁领着几个小侍女,劝他快些起来,不然一会误了集合的时辰,教人发现就不好了。
须得在此刻澄清的事是,祭天祭祖的仪式其实和方平没什么关系。他既无实职,又无世袭爵位——方桢死前倒是有个靖侯的封号,可人都成了逆贼,又还有什么能留下的?不过是皇家仪仗,总是人越多越好。天地诸神并不需要方平,燕氏祖宗更不需要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少年,正如他们也不需要那些文武百官。一切仅仅是天子昭显威仪的一部分。容不得拒绝,也没有拒绝的必要。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完成他们的任务:下车,下马,系好腰带又正冠,徒步走到祭庙前的广场上在诸多玉石雕像的注视下列队,跟在天子与天子的儿子与男性亲眷们身后,徐徐行进。方平穿着足有五层的官服,峨冠博带,亦步亦趋地跟在诸多官员之中,走上白玉官道,随着司祭和宦官们的传话声站定,又跪下,不能抬头去看头顶拾级而上登上祭坛的皇帝背影,只有点燃的香火和奏响的雅乐远远地由上飘来。大家跪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也想不了什么。秋日天已渐凉,然而礼服繁复,吉时又近正午,太阳高悬在天上,历经两个时辰的复杂典礼后照得影子只能蜷缩在匍匐着的人身下,周身犹如裹着一层温吞燃烧着的火,蒸腾从额角颈边滴落下来的汗水。汗水带着刺痛滑入方平的眼睛,像一根柔软的针。头顶陛下朗声念着祷词:福维我祖,天佑齐室……他不得不合上眼,更多的眼泪从眼皮下滚落,滴入黑暗,像在为了这个伟大的王朝而潸然泪下。
传礼的太监一个接一个由远及近地喊过来:叩首!叩首!叩首——
要叩三次,每一次额头都要点地,山下空旷的平原上文武百官叩头的声音连成沉重的一片。宦官又尖着嗓子宣布:“礼成——”于是所有人又都按照大齐礼法动作严谨地起身,先屈起一边膝盖,立稳在地,再用手掸正好两下抖掉尘土,才可撑住膝盖站起,继续弯腰低垂着头,等候祭礼的最后一个环节结束。方平的眼泪还在模糊他的视野,和余光处耳边落下来的飘带一起把周围的官员们同他隔绝开,只余一片无穷无尽沉默的深色的海。
陛下就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在礼服中失去自己形体的人们,沉默地扬手三次,恩准了他们直起腰。方平随着他的动作向上望去,眼泪在秋风中风干在脸颊上。天子转过身,穿着银丝绣龙的五名皇子跟在他们父皇的身后,一行人向上继续攀登陡峭的白玉台阶,最终消失在有九重塔的祭庙洞开的深赭色门内。而后高有两丈的巨门缓缓由两侧宦官合力推上,发出一声闷响。门扇上雕刻的两条巨龙并肩腾于云上,嵌黄金为鳞镶夜明珠为睛,森然下视,栩栩如生。方平想起自己在宫中也遥遥见过类似的建筑,只是小些,乃是皇室供奉龙女之祠。
齐皇室自称龙子后裔,尝言当年高皇帝与盛休相峙败走,被困山中,军无余粮,只得烹马饱腹,又寻突袭之法,见一深潭,潭边有一碑,称其为龙潭,有龙女下凡,与凡人成家,后不得已而走,唯余此潭做母子相见之所,云龙子到此,母必佑之。高皇帝幼年失怙,见到此碑泪下沾衣,遂投佩剑与贴身铠甲于潭中。次日狂风大作,乌云压天,风雨急来,盛休驻军于低地,灌水乃退,适逢高皇帝生死之交楚麟带死士二百前来突袭,两者相遇,二百人竟破一万大军,斩首千余,护高皇帝全身而退,方有后来大齐。后有人言,当日楚麟救驾之时,乌云乍破,金光浮于云上,照亮天子衣冠,故而高皇帝虽无甲胄,仍是毫发无伤,此乃是真龙垂青之兆,便有龙女救子之传说。是以此后齐朝皇室奉龙女为母,兴建诸报母祠,逢大事必先祭之,称为龙祭,更是秋狩之时的重头戏,不仅要有太常领头议出吉日吉时率宗室百官共拜,还要由天子与诸嗣王亲往庙中祝念祷词,由皇子求签,经太常属下专司龙祭的祭令照《礼书》《玄经》解过后,传由礼官宣于众臣,记在皇家历簿中,方为礼成。
此环节耗时甚久,据说以往一两个时辰者也有之,诸位大臣穿得严实,更休息不足,几乎从早上起没用膳,太阳底下暴晒许久,又不饮水,早都是头重脚轻、昏昏欲睡,唯有强打精神等着而已。方平所幸在五殿下车上睡了一觉,才不至于真的晕厥过去,默默在心里数着数等着,又开始走神:不知道燕琏现在在殿里怎么样。皇子们穿的比他们还要更厚实很多,恐怕里头中衣都要被汗水浸透了,到时候又被小乔嫌弃一身汗味。方平素来不信神佛,这时候对龙神就也没什么敬畏心,心中暗道这么折腾,也不见得有什么好事,转念一想,又担忧起万一燕琏抽到差签,到时该怎么办来——由此可见方平哪怕浸淫四年,照旧不如广大货真价实世家公子懂人情世故。我都知道,祭令解签,向来只有大吉中吉小吉与吉,凶也是吉,大凶也是吉,哪日要是真的出了凶,那便不是凶,是要变天了。可惜他不懂,心下惴惴不安,看见礼官出来,不由得全神贯注地竖起了耳朵,听见那人抑扬顿挫地念下去:
“福王为大齐求签,大吉,曰:天命系此身,福泽映紫宸。得召金乌至,九重天上闻。
“永王为大齐求签,吉,曰:凤鸟栖梧桐,王孙坐内城。曷言无所适,善荫自前生。
“五皇子为大齐求签,大吉,曰:皑皑雪色明,又送帝子行。再会拜金殿,万民咏泰平。
“八皇子为大齐求签,中吉,曰:才也世无双,金玉作明堂。振翅高飞去,留恩有余芳。
“九皇子为大齐求签,吉,曰:水远复山高,纵马路迢迢。流年风波定,宝剑缀金绦。
“礼成——”
众人遂又拜谢行礼。一时寂静,方听见罡风骤起,猎猎风声卷着秋日落叶飞沙在已成淡青的天边回荡。方平仰起头,望风来的方向,几只乌鹊落在龙女庙的飞檐,机警地跳了几跳,又振翅飞起,归于风中,鸣声刺耳。天地之间,群山之前,龙女祠庄重俨然,仿如一支楔子,链接苍云天与白玉地,其下人如草芥,密密麻麻微小难辨,香烟袅袅,余下无尽空旷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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