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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阿猘

真的进了猎场,又是另一番景象。天子秋狩,重峰山三面都有围网,其中早已被亲兵细细搜查过,驱走猛兽又投入驯养好的野兔雉鸡与野鹿一类温驯动物,而少数的虎豹狼熊则被关在笼中,留待最终在禁军包围下由陛下亲手射杀,以示其英武。是而诸位公子在山中跑马,声势浩大,追猎的也无非是些小猎物,虽则新鲜有趣,但并不能算是尽兴,和先前在观猎台下的时候反而是截然不同了。楚晔向来擅长这些打打杀杀之事,帮乔礼猎的兔子不多时就装满了随从小厮马背上驮的两个篮子,又在自己马上拖了十来只,日未过半人已经腻了,索性又拔了打来的雉鸡尾巴上的翎子,一边晃晃荡荡骑在马上,一边低着头不知道在编些什么玩意。乔礼在旁边拉弓瞄准,一支箭射出去,擦着野兔的尾巴扎进灌木丛里,兔子受惊,乍然跳起,引得旁边树上栖息乌鹊扑棱棱飞起来一片,犹如被撕碎扬起的乌云,消散在复晴的天边。乔礼知道自己终究不是杀生的人才,不得不悻悻放下弓,又向楚晔那边看去:“你玩什么呢?”

“给我妹妹编个链子玩。”楚晔把手里那东西晃了晃,方平离得远,并没看清是什么样子,只隐隐约约地瞄见十分的花里胡哨。乔礼仔细瞧了两眼,摇了摇头:“你不如掏些私房,给晴儿买个新镯子。”

“镯子有甚么好?”楚晔说,“她那个年纪,一年一个样子,今年买了个新的,明年就戴不下去了,买了也是浪费。”

方平说:“你缺那点钱?”

“不缺。”楚晔笑道,“可她也不缺镯子。买得到的东西岂比不上买不到的东西?”

方平心想你是太养尊处优了,才说这种话,尚未开口就听见乔礼又叫起来:“哎,五殿下回来了!”

三人齐齐转过头去。燕琏骑着马从林子里出来,正朝他们招手,身后箭筒已空了一半,几支羽箭在里面随着马的脚步声发出零碎细微响声,仿佛什么东西的回音。

“打到什么了?”楚晔问,环视四周,没见祛邪人影,又补了一句,“祛邪呢?”

“刚刚中了一头牡鹿。”燕琏走到他们面前勒住了马,“祛邪去叫人了。我追它追得离父皇他们的队伍太远,还愁要怎么回去,幸好这马认人,能找到你们。”

方平闻声看去,才见到五皇子骑的果然是他们平素出门时常乘的栗色马,此刻正和楚晔的追云驹互相磨蹭着打响鼻。方平的白马见状也要凑上前,教他用力猛扯住了笼头,才不情不愿向后退了几步,站稳在了原地。乔礼正待要嘲弄他们,未成想自己所乘的马更是不驯,不知被这混乱怎样影响,突然之间昂起头向着五殿下来的方向死盯着看了一会,喘着粗气,蹄子焦躁不安地在地上蹬了几下,便想要调头向着林子另一端跑去。乔礼大惊失色,哎呦叫了一声,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拖着向前,整个人向后摔将过去。好在方平和五皇子都是眼疾手快之人,一左一右扯住了缰绳。那马却仍旧挣扎,肌肉紧绷着痉挛,竟然在两个人的辖制下还又嘶鸣起来,前腿在空中乱晃,几乎成了人立的态势。

乔礼坐在上面,骇得面无血色,想要下马又已经迟了,只剩紧紧抱住马颈,绝不松手。马疯了一样地摇晃脑袋,血管在眼睛周围渐渐鼓起,好像随时都要爆开。楚晔在后面原本大笑不止,见这样子却突然收了声音,半晌之后忽地说:“不对——不对!快走!”

“什么?”方平扭头去看他。楚晔来不及多解释,扬起手一掌拍在方平□□白马的脊背上,只顾着把他们往前赶:“怎么还不快走!”

方平看着他。耳边是马在嘶鸣。他想要再问一句,还没有来得及找出合适的词语,便又被手上乔礼的马拖着向前趔趄而去。

接着是虎啸声。

此后的事于方平来讲宛如一场长梦。白额金睛的猛虎从林子里一跃而起。天子秋狩人马所打的黑底金字白穗的大旗隐隐约约地从树影中浮出。陛下在日光下刺眼犹如波光一般的深色铠甲。最后是燕琏把他推到一旁,挡在他身前,撕心裂肺地叫嚷,方平在虎啸声中听不见,只见到他嘴唇上干裂出血的血痕。细细密密,意味不明,四处蔓延,护驾。护驾。护驾!他从马上跌下来跌跌撞撞向前跑去。猛虎越过燕琏扑向陛下。不对,没有陛下。方平向前狂奔,让那虎扑向他。陛下的脸在他面前的阴影里扭曲变形。陛下也张开嘴。保养得当的嘴唇。没有血。只有震惊和恐惧之下的苍白的灰色。陛下喃喃,在方平的耳鸣里显得声音像蚊虫飞过,但又很清晰,清晰得他很能清楚地知道陛下在说什么。世上不会有比那时的那句话更清晰明了的文字。陛下叫了一个名字。他说:“阿猘?”

方平在逐渐昏暗下来的恍然里回以另一个名字。他张了张嘴,但支离破碎地并未挤出任何声音。

方平闭着眼睛。所有一切都被黑暗隔绝开,连疼痛好像都显得相隔万里。有人在嘈杂地说话。过一会又平静了。方平在这些窸窸窣窣的动静里像是船漂在海上,不知道要去哪,不知道自己在哪,思绪随着那些声音无意义地起伏,末了又沉下去。唯独他自己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宛若游丝,直到又有人开始说话,一双皮肤柔软关节突出的手在他的脸上乱摸,用力地卡住下颚,强迫他张开嘴。方平本能地想要将嘴合上:这是不是他十岁的那个夏天?他发高烧,小翠姐用另一双差不多但更粗糙的手给他喂药,药又苦又烫,一沾舌头他就吐出来,深棕色的液体在粗麻布衣服上颜色深得像血,从女孩前襟滚滚而下洇成一大片。他勉力地睁开眼睛去看,阳光像是刺一样在模糊地视野里由窗口散射出来。小翠姐哭了。哭声是一下一下的,像一条链子上穿起来的宝珠,接连地落下来,随着眼泪砸到方平的脸颊上,比药和他的皮肤都更冷。甄夫人在房间另一头,没有抽噎,鼻音浓重,方平不知道她是哭过了还是没有来得及流泪。她用那种和什么东西置气一般的绝望语气说:“他不肯喝,就让他去死罢!”

娘,别这么说……方平挣扎起来。我不想死!求求您不要放弃我……我不是故意的!母亲!母亲!

有个人把他按住,往他的喉咙死命地灌东西,方平只觉得好像在溺水。他开始剧烈地咳嗽,黑暗像是被风吹散的乌云那样扯开了。他没死,还活着,不知道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两张中年男人的脸缓缓浮现在渐渐清晰的视野里: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碗和汤匙,另一个正手足无措地按着他的肩膀。方平呼吸,肋骨像是错位一样随着胸膛的起伏开始疼痛。他转动了两下干涩的眼球,发觉认识他们身上的官服。太医令和某个面善的内侍。二人神色震悚,显然不是因为在惧怕这个看上去要死了的年轻人。

方平盯着他们,张开嘴,喉咙里有股血味,和药草的酸苦一起漫出来,让他差一点就呕吐,而幻觉里甄夫人的声音又迫使他把泛上来的酸水重新咽回去。方平在这种痛苦里略过那两个人去看别的。宫女乖顺地低头站在房间两侧,枕边乌木床柱上鎏金雕刻着线条舒展简洁的飞龙,龙首朝向的尽头鹅黄纱幔从房顶垂下,过滤掉从卷起竹帘的窗中射进来的阳光最刺眼灿烂的那一点,光洒在地面上整齐铺着的黑色锃亮的石板上,一个模糊的巨大闪亮的菱形。这是行宫。他迟缓地想,这里是行宫。

方平想要说话,却还是想吐,只能抓紧身上盖的被子。外面有宫女在走廊里迈着碎步行走时踏在石板脚步声和衣服拖在地面上发出的细微摩擦声,又急又轻,连成一片。

方平终于能够嘶哑地问:“我怎么了?”

太医令欲言又止,还没回答,方平又问:“五殿下和陛下呢?”

太医令僵住了。那个内侍收回按在方平肩膀上的手,扑通一声伏下上半身,像是在行大礼。这个动作让方平在一眨眼之间想起来他是谁了。是卫夫人的醴泉宫里管事的,来宫学给燕琏送过几次东西。他叫什么来着?好像姓孟。方平不记得了。他想要去想但又没空去想——或者是不敢在这个时候想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这种无法自控让他坐立不安,几乎没办法好好躺着。而孟内侍惊慌失措地伏在地上:“禀大人,陛下把福王殿下、永王殿下和五殿下都叫走了。”

“为什么?”方平意欲坐起来。太医令把药碗放在一旁几上,慌慌张张地攥住他的手腕:“大人身上有伤,万万不能起来!”方平一把甩开他的手,非要支起上半身,几乎立刻就痛得像是要被撕成两半。他低下头去,才看见自己胸前正层层叠叠地缠着白布,不见血。我没有被老虎开膛破肚,他竟然想,那就不算有什么大事。

“我没事。”方平说,嗓子习惯了疼痛之后也不再说不出话来,“让我去见五殿下。”他挣扎着下床,推开不敢动只敢发抖的太医令。孟内侍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陛下在哪?”方平问,在撕裂的痛楚里把外袍重新套回身上,又看向孟内侍,“告诉我,陛下在哪?”

“您不要去……”

“你告诉我了,又不要我去!”方平突然恼火起来,拔高声音,胸腔震动又引起一阵新的痛,令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孟内侍已经快要哭出声:“五殿下叫我们绝不能惊扰了大人。”

“那就不该告诉我!”他站起来,还在疼,床铺上的暗纹在急切动作下变成一团看不清的杂乱痕迹,“我既知道了,现在又装什么?还不赶紧带我去!”

方平那时尚不知道这件事日后会成为少数在伪诏之乱之后仍旧留存下来的恭帝朝政治悬案之一,被后来的诸多王公大臣们反复引用以证明一些他们自己与此八竿子打不着的论点,并在近一百年之后——即我活着的这一朝——仍旧被称为亡虎案而在擎天城家喻户晓,编成无数种民间故事传唱,从最传统的意外一直讲到老虎成精要替天行道。从比较真实合理的角度来说,那头老虎据查本来是太常寺准备为了能让天子一展身手而准备的最后的猎物,早已拔掉了指甲只留下牙齿,却不知为何从原本设计好的陷阱中逃出,循着血味找到了正在行猎的队伍凶性大发。也正因它早被处理过一遭,方平才从虎爪下捡回了一条命,仅仅断了两根肋骨。此事并不复杂,前因后果一望便知,是天灾甚至多过**,文武重臣们心中暗忖被找麻烦的无非是太常寺的那一群倒霉蛋们,偏偏他们遇上恭帝。

恭帝以是个宽纵的皇帝而闻名,然终究是个皇帝,这种时候宽纵就变成一个极其要命的特质。它并非是宽和,宽和的人不会将小事放在心上,当作只苍蝇掸掸便送走了。宽纵者想法则不同,永远满腹委屈,作为上位者容忍了他人的不端,与其说心胸宽广,不如说顾影自怜。因此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教他们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就将一发不可收拾,他允许过的事全是他曾经留下的隐患,他对儿子们作为补偿的爱护则四舍五入成了他被冲昏了头脑的不察。而皇帝们又基本上全部都早早丧失了承认错误的能力——他们总是被养得太好,就譬如那位总在找我麻烦的陛下……他越羞恼于自己做出的错误决定,就越想将错处推到别人身上,最终全部变成无来由的愤怒。天子之怒,撼天动地。恭帝在盛怒之中将他三个成年了的儿子全部叫到闲云宫的醴泉厅去问话。文武百官很快嗅到一丝不对的苗头,世家出身的高官们不谋而合,领着人争先恐后涌进了醴泉厅外的园子求见,内侍不准觐见,便就地跪下来,既不慌张害怕,也不歇斯底里叩头,泰然自若地要人赶紧让天子出门面见群臣。不多时,原本修建得十分宽敞的庭院立刻因石板路上跪满了人而逼仄万分,比上午的游猎更像一场百官盛会。

他们在外面气定神闲,醴泉厅里闹得鸡飞狗跳。恭帝据说当时已经抽出剑来,指着福王和五皇子,要他们这两个事发时不在陛下身边的儿子给一个说法。五皇子见此情形,知道言多必失,避着锋芒不敢多言,低着头已然是请罪模样,。然而福王性情暴烈,听到父亲竟怀疑自己,怒极反笑,指天发誓云:“若果疑吾等,何妨立杀,毋问九卿!”永王虽则一路跟着父皇而早没有嫌疑,见到这个场面却是最害怕的,原本四人都是站着,他听到这话,脸色霎时苍白如纸,竟然直接跪倒在地,赶在盛怒的父皇开口之前说出了一段至今仍旧被我朝文人当作典故运用的名言:“陛下能见虎,曷不见故太子乎?”

陛下对曰:“咎由自取耳!”

“废太子之咎,失于君臣之义,”永王紧紧抓住他父皇的袍角,不肯松手,厉声道,“今诸王之咎,奈何父子之情!”

恭帝闻言心神巨震,只低头看向他,提起剑来,默默不语,只待他识趣自退。哪知永王向来软弱,如今则一副宁可引颈就戮模样。恭帝见他不动,末了掷剑于地,长太息曰:“罢!罢!罢!”

永王短短两句话如何劝止了盛怒之中的皇帝,一向是一个谜团。很多人认为它是在暗示恭帝,过去已经为了君臣之义而死了一个太子,今天再对福王与五皇子动手,便要被人诟病天子无情。但我想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想:也许恭帝只是老了。他每一天都活在自己行将就木的阴影下,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承受另一个儿子以死相逼。他害怕了。既恐惧他的儿子们把他的权力夺走,又无法接受自己再失去任何一个儿子……他离死越近,就愈发地恐惧身边的死,甚至有传言说他连廷尉府上呈的死刑都不愿意亲手批复而要让内侍和刘后代劳。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狠得下心去真的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他怕了,死的阴影又一次借由他的儿子笼罩在他的身上。他想到死了的太子,愤恨这些人的以死相逼。福王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而永王只是直直地看着他,像是要弥补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他说把太子关进长露殿的时候站出来阻止的错误。天子从未像此刻这般意识到,他希望他们去死,他害怕他们去死。

“起来吧。”陛下在万分痛苦里说,“好像朕真的要杀了你们似的!”

方平就是这个时候来的。他衣衫不整,也没戴冠,走路挟着风,穿过正笔直跪着的一片群臣,像跨过一整片黑色起伏的丘陵,直向着醴泉厅的大门去,直到北苑校尉张渝张开胳膊把他拦住。张大人官衔不高,负责看守的却是皇宫内廷,算来是天子身边近臣,对着方平只是冷冷看了一眼:“方公子还请回去吧。”

“我一定要进去。”方平又向前了几步,往白玉的台阶上走,被张渝又伸出一条胳膊挡住了,方平急得咬牙,脸上浮出一层病人才有的粉红,“我要面见陛下!烦请张大人进去通报一声。”

张渝摇了摇头:“方公子,其他大人可都还跪着呢。”

方平诧异看向先前被他绕过的那些跪着的人们,不出所料看见九卿俱在,满地尽是衣冠袍带,他独自站着,反而凭空成了异种,只觉得颈后寒毛倒竖,那些人淡然冷漠看他,目光铺天盖地而来,定住他身子不知该作何是好。身后张大人见状又道:“定国公大人和世子正在偏厅候着,三公也是,方公子若是想去,可以一同。”

方平这才回头,血味又涌进嘴里,他强忍着连同那种唯独他一人被淹没的恐惧一并咽下去,又说了一次:“我要见陛下。”

“您身上有伤,回去罢。”

“我要见陛下!”他急起来,也顾不得那么多,抓住张渝的胳膊,向着醴泉厅内嚷去,“陛下怀疑可以,五殿下身上一样有伤,为何不待回了擎天城再议!当时若非五殿下要臣护驾,焉知现下如何!”

他这么一喊,张渝脸色亦变:“公子,你这话是僭越!”

“僭越又怎样?”方平大声说,“我听闻圣贤有云,为臣者当尽忠直谏,如若不能,蒙蔽圣听,令陛下错怪忠良,臣万死不能赎罪!”他喊得声大,原本不做他想懒得理会他的文武百官见此情形也纷纷看过来。张渝暗道不好,身边全副武装手持长戟的侍卫聚拢过来想要将他拉开,然方平身上有伤,又刚刚救了驾,没有陛下旨意,谁也不好妄动于他,只好又硬着头皮劝解道:“方公子,你是伤得昏了头了……”

方平一动不动,底下忽地响起宣岷的声音:“方大人此话说得有理!臣子自当为国分忧!你们拦而不见 ,岂不有损天威、有害朝廷?是何居心!张大人素来明事理,如何今日糊涂!”

他年纪轻轻,然而宣家声望何其高,此间官员泰半是他祖父门生,其中亦不乏他家推举孝廉而得以入仕的。宣尚书本人位高权重并不作声,已近全白的长眉下眼睛半阖,只默然跪望着底上青砖,心中早有了计较。他这个承业的孙子发话,便是替他讲出心声。一时间说得众人也心思活络,跪在最前一列的刘延亦抬头道:“宣大人所言极是。我大齐天命所归,天子威仪,岂可蒙尘!若对皇子王孙尚不彰德化,况于庶民?不容谏言,何以仁治天下!”

他年纪轻轻,却因为刘家的权倾朝野而顺理成章地替百官下了定论,众人便有异议,也不好直说。刘炯本人并未来此,似乎早胸有成竹福王不会有事发生,冷眼旁观陛下天威之怒,不言自明之傲慢本就令人心生疑窦。这话此刻于是仿若成了要清君侧的先兆。张渝纵然心中认同,也只能给身边人使眼色要人速速入殿通报,未成想话音未落,有个小内侍已然急匆匆跑出了主殿,见到外面这阵势吃了一惊,退了半步,末了还是强装镇定,站直身子,仰起脖子高声叫道:“陛下驾到——”

他这么一叫,原本渐渐嘈杂的院内当即又恢复成鸦雀无声的态势。众臣子照旧跪着,脊背绷紧,目光不改,然而也并不再嚷,静静地等着天子携同他那三个儿子从醴泉厅内那广阔的阴影中走出来。漆黑的常服,装饰白玉珍珠和珊瑚的高冠,将一个在日光下面目模糊身心俱疲的男人拼装成一个不可直视的巨人,使得他身后那三个正当青年、文武双全的子嗣们都像是三个死气沉沉的影子,只能恭顺而卑微地屈服于真龙的威仪。唯独方平仍旧目光里含着火,不肯哪怕低下头去。陛下站在几个台阶之上的高处俯视这些清流臣子们,最终注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低低冷笑了一声:“你倒是个有胆量的!”

“臣没有胆量。”周遭一静下来,方平就又开始感受到那种撕裂的疼痛从肋间蔓延,他艰涩地发出声音,“只是不肯——”他突然停住了,眼睛睁大,似乎也不肯相信自己忽然失去了声音。

“不肯什么?”陛下面无表情问道。

“不肯见人蒙冤……”方平咬牙说话间又咽下去了一口血,然而好像于事无补,咽下去一口,还有新的,沿着喉管往上呛,蔓延得到处都是。方平越要忍住,就越是被血的铁锈味熏得昏沉,他发起抖来,恨自己怎么话都说不完全,指甲竟然钳紧盔甲缝隙里。张渝见势不妙,揽住了他的胳膊,却为时已晚,方公子一个趔趄靠在张渝身上,脸上颜色尽褪,纸人一般用如墨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陛下,嘴一张一合,涌出泉水一样的血来。醴泉厅呀醴泉厅,你不妨叫做涌泉厅罢!

这件大事就这样了了,一半是因为事出突然,另一半是有心无力——那些自诩清流的世家也就算了,连刘家、郑家这样倚仗陛下鼻息的都跪下求情,可见人心所向,何况法不责众。只是这或许都是事后人们才想起的。当时绝多数人首先担忧的还是方平一口血溅到天子身上。众侍卫和内侍遂七手八脚地便要将他扶开,怕出事,更怕污了陛下的眼睛,急着往原本拨给他卧床歇息的怀芳园去,走了许久才隐隐约约发觉身后跟着的人竟不变少,先前那个传信的小内侍胆子大,回头望了一眼,吓得恨不得缩进自己衣裳里:陛下居然顾不得身上带血,领着皇子们和文武百官们一齐快步走着跟过来了。福王面不改色,眉头微蹙随在父亲半步之后;五皇子目光钉在前面人群中,魂不守舍地往前赶,几乎要违反礼节走到他父亲前面;永王脸色苍白。小内侍看得心惊胆战,不敢细瞧,立刻低下头把自己又藏进人堆里去了。浩浩荡荡一行人又进怀芳园,远远听见刘长恩哄着小孩:“殿下,陛下他们在醴泉厅议事,不能去。”

他身边围着□□二位小皇子、福王家的燕蘅永王家的燕苓燕兰,还有楚家那对龙凤胎的姐弟也都在。他们年纪小,出身高贵,家中暗流涌动即便是常事,也从未遇到过这种莫名其妙的阵势,原本都急急忙忙地拽着刘长恩衣袍一角闹着要见家中大人,见到这么多人便全说不出话了,八皇子和永王家两个皇孙向来心怯,甚至要往刘长恩身后躲。刘长恩摸不着头脑,想要抓住谁开口询问,却很快被自家大哥远远地使了个眼色令他带着这些皇子王孙们速速离开。刘长恩心领神会,拉起八皇子九皇子的手向后退去。人群涌过,皇帝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经过,跟在内侍们后面急匆匆地进了院子。

太医令和孟内侍瑟瑟发抖着跪在内廷,等着天子降罪,几个宫女颤巍巍走过来放下帷帐又给陛下看座。陛下面色铁青,并没有坐下来。五皇子原本心神不定,见他们这僵硬模样,急得发起怒来:“你们跪着做什么!等着砍头么!”

“五弟。”永王伸手想要拉他。五皇子一甩袖子躲开了,快步掀开帘子向床边去了。殿内服侍众人才如梦初醒,蚂蚁一般无声而迅速地涌向病人那头忙碌起来。

天子一直坐在外面等到半个时辰后。太医令曲着腰从内室走出来,跪在地上用恐惧的声音保证方平只是牵动伤口并无大碍。天子紧绷的脸总算出现了一丝松弛,坚持屈尊去看了躺在床上又陷入昏睡的方平。怀芳园里死一般寂静,所有人诚惶诚恐地看着恭帝伸手探了探年轻人鼻息,转头向跪在床边的燕琏,半是自言自语:“他们这些太医令朕一向信不过。”

没有人敢答话。燕琏看着方平身上锦被上的虎纹,甚至好像没听到他父皇的声音。

“你们上宫外去找几个别的郎中,再给他好好看看。”陛下声音里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恍惚,“多找几个人,朕才安心!”

众人这么一遭之后,心里已经七上八下,再七窍玲珑之人也不敢妄动了,宫女看内侍,内侍看太医令,太医令看三位王公,最终还是福王率先垂着眼睛应了一声“儿臣知道了”,殿内十几人有样学样方跟着全部跪着将此话当做圣旨接下了。燕通闻言点了点头,又看了方平两眼,沉沉叹了口气,终于摆了摆手,示意要摆驾回自己的寝宫。

这么轻轻一个动作,天子和那些人数众多的随从官员们转眼间又急流水一般地去了。然而应付过了这最大的贵人也是最大的瘟神,怀芳园里的人们却不敢松懈:陛下走了,福王跟着随驾,五皇子却还纹丝不动地跪在床边,身边站着永王呢。孟内侍几人想请殿下起来,不要伤了贵体,却又不敢开口,只好也陪着在一旁跪着。过了很久永王见弟弟没有要动的意思,才让那些仆从们留下熬好的药,悉数滚了。

据传他们在怀芳园密语多时,具体内容不可查考。八朝老人提到此事也只能摇头:“永龄侯那时候昏着呢,怎么知道?”

于是这就永远是个谜了。方平半梦半醒间只听见永王怅然酸涩的道别,像一句警示:“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大哥。”五皇子默然不语。脚步声消失许久之后方有衣料摩擦声,缓慢滞涩,如同麻木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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