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宫里,定国公父子照旧先去参见陛下,有内侍领着方平去偏殿休息,方平心里想的其实是五皇子,不知该从何问起,枯坐着喝了两道茶,小宫女正要再添,方平抬起头来,打量她的脸。女孩很年轻,较方平还要小上几岁,新来的,脸色很白,眉毛画成当下时兴的纤细柔和样式,下巴颏却是尖尖的。有点像皇后,有点像柳夫人,也有三分像林夫人。方平想起来以前听过的一个传闻:天下女子甚多,陛下只喜欢其中一种长相,于是无论皇妃或是宫中侍奉的婢女,皆同此类。不一定是对某个人长情,倒像是对某一张脸总怀爱意。小宫女怪不好意思笑笑,局促不安地不再像那些或矜持或常有余裕的贵妇人:“公子。”
方平慌忙移开目光:“在下冒昧了,姑娘莫怪,在下是有事想问——不知五殿下现在何处?”
“五殿下在卫夫人那里呢。”小宫女说,反而更紧张了些许,急急放下了手里的茶壶,行了个礼,想要退下,又折回来,“公子,我不该多嘴,可是五殿下的事,您还是别多问了。”
“怎么了?”方平讶然,“他出什么事了?”
小宫女慌忙摇头:“没有没有!五殿下万事安泰,只是有些事问了我们也不能多提,烦请公子体谅。”
她如此说,意在安慰,方平心中疑惑纵然不减,也不好再多问,唯有点点头端起茶杯,食不知味地将其中滚烫咽进喉里,一时竟然说不上有什么感觉,到了半个时辰后徐老笑盈盈地来叫他,老内侍哎哟了一声,才发觉方公子掌心已经烫得泛红了。方平连忙攥紧拳头,有那么一会担忧他会因为所谓的怠慢而找谁的麻烦。但徐老什么也没说,些微转头看了谁一眼,几乎立刻就有懂事的婢女送来了拿温水泡好的帕子,擦了擦方平手上烫出来的那一片红。好在没有烫伤。
徐老这才一笑:“方公子请吧。”
陛下仍在思故台后的御书房等他。到了冬天,那附近已经是另一副景象——三莲湖荷花枯萎,已经全被扫除干净,白茫茫一片厚厚冰层,午后日头下泛着些许白光。方平跟在徐老身后走过,如梦似幻忆起前年楚晔惦着要在宫里滑冰的旧事。他原本已经在宫学背着夫子做了个小冰橇藏在五皇子那,说等下了雪湖面冻透了就领着方平和五皇子去——三莲湖小,才容易冻实,从前楚晔背着他爹去护城河滑,差一点从河中心薄冰上跌下去,又挨了顿打,此后便不再去了,只好另寻他处。可惜末了此计也未能成行:陛下那年冬天心情好,教人把湖面的冰凿了钓鱼取乐,一直到开春才腻烦。楚晔一向没什么长性,当年滑不成冰,第二年便忘了,第三年又到了春天冰消雪融才想起来,问殿下那冰橇还在不在。五皇子听了啼笑皆非:“我们都多大人了,早不能坐了。”
“公子,当心脚下。”徐老适时提醒到。方平回过神来,二人已经在御书房门口,门前台阶上也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毛毡子,细看像是几张狼皮拼的,许是秋狩时的猎物,如今已化作一张新的奢侈宝物。踩上去打滑,又隔着靴子漫上来一股暖意。方平自言自语:“我还没在冬天来过这。”
徐老又是一笑:“您这叫什么话,以后有的是机会呢。请吧。”说着侧身将方平让进了屋内。
二人走进大堂,陛下穿着冬衣,照旧坐在他那张看上去就阴沉厚重的檀木书案前,正捧着一册书简和定国公说笑,听到徐老通传的声音才饶有兴致地抬起头,挥了挥手,示意身边随侍的宫女撩起挡在二重门的珍珠帘。两列低头站在御书房两侧的女子无声地迈着碎步如同漂浮般到了门口,金线随着她们的动作颤动,上缀的珠宝相撞着发出价值高昂的脆响。方平低头穿过这一片繁华,宫女们又如云般飘散了,重又隐没如阴影里,只留少年人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向天子行叩头的大礼。
铺着地毯的地面比夏天的砖石要更好跪也更好爬起,方平行云流水般做完这一套已经熟悉了的动作,悄悄望向陛下的脸。三个月过去,天子面容上增添的岁月痕迹却好像比四年来苍老的还要多。天子则笑了:“这么多人,只有你每次都行这么麻烦的礼节。”又转头向定国公:“这孩子在你那里,也是这样?”
定国公说:“臣想他这孩子一向如此,乃是性格使然。”
陛下放下手中书简:“卿说得是。我大齐栋梁之才,谦和恭谨,当是如此。方平,你站过来些,让朕好好看看你。”
方平顺从地站了过去。他站着要比陛下坐着更高,不得不低眉顺眼才能让对方好好看清他的脸。皇帝的目光再一次从他的眉梢眼角掠过,方平的眼睛随着陛下的眼睛转,意外有一种奇怪的刺痛感留在脸上。
一双冰冷的眼睛。
他在审视我。方平盯着那双黝黑瞳仁想,四年前我就该意识到的——他根本也不是在看我。
“你救了朕。”陛下缓缓说,“朕要怎么报答你才好?”
不对。方平清楚地知道这不对。陛下也知道。那头老虎没有爪子,就算方平没有扑过去,陛下也不会死。而那天最后杀了那头老虎的人是永王殿下,不是他。方平除了差一点把自己的命豁出去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何其蠢的事。陛下的语气却好像这是一件莫大的功劳。忠心。有一个声音在说。它证明了你的忠心。证明了你是个好孩子,不像那些人。
方平的身体细微地颤抖着。那是不是母亲的声音?
“朕要封你做列侯。”陛下说,“再教他们给你一个官职,你愿不愿意?”
“臣年纪尚幼……”
“这不是理由。”陛下摇了摇头,“当年太祖高皇帝起兵,先锋将军李介不过一十七岁,你今年十八,又何嫌过早耶?”他露出一个笑容:“知你是不好意思,无需再说。此事朕早已交给尚书台去办了,卿信或不信,辞或不辞,不在于你,而在于朕。今日朕一言既出,便值九鼎,断无再收回之理。还不快快领旨谢恩?”
方平想要去看定国公,定国公悲悯地望回来。方平只好又转过头向着陛下。陛下又换了个姿势坐着,还在等他说话。方平开口,很想问为什么一定是我。但另一个声音又在跟他说非是你不可,不是你的话又当如何?
老天有眼。母亲说,老天有眼,我们到底还是活下来了。
这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但方平也只能跪下谢恩。天子,天命,时也命也。
陛下不再说话,挥一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徐老没送他出去,老内侍站在门里,还是一副纹丝不动的笑脸,皱纹紧促,像石膏干涸后留下的印子,朝外微微扬了扬下巴。方平缓步向外,筋疲力竭地沿着他目光所及的方向走,直到一个华服高冠瘦削男人面前为止。他以为那是五皇子。
我想其实大部分人都有过此般经历:在某一时刻忽地错以为某个完全陌生的人其实是另一个自己万分熟悉的朋友,旋即便开始恐慌在分离的短短时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让他全然地变了样,大抵是一种根植于人心的对物是人非的恐惧和对自身之将信将疑——有朝一日,总有朝一日,一切终将面目全非,而我们提前预感到这一点,就产生它会提前到来的幻觉。
方平将那人错认成了五皇子,脑海里雾气蒙蒙霎时变做电闪雷鸣,一片黑压压乌云中惊悚地照亮那人不甚清晰的轮廓,一层白边薄得像志异传说里的山鬼。他向后退了一步,想跑,又被残留的一点点理智拦住。他颤抖着抬起头来,看见那人眉目变幻,沿着房檐砖瓦落下的雨水一样形状不定,很久之后才沿着蹙起的眉峰流泻,冲刷出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丹凤眼。
“永王殿下。”方平终于说。
“公子总算出来了。”逐渐有了自己轮廓的永王像生气又像叹气——他明明看上去一点不像五皇子,方平又怎么会看错了呢?这将是困扰方平很久的一个谜团,直到他后来意识到这些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永王了无趣味地看了他一眼:“孤待你有些时候了。”见方平不说话,又放缓了语气,“身体如何了?”
“已经大好了。”
“郎中他们待你可还尽心?”永王问,语气疲惫,仍旧更像是不得不做的例行公事,“若是有什么事,你只管和定国公说,告诉宫里也一样,父皇——父皇和五弟八弟他们都看重你,毋需和宫里客气。”
“平知道了。”
永王垂下眼睛,抿了抿嘴,这次是当真叹了口气:”父皇对你说些什么,你也切莫要往心里去。”见方平久久没有搭话,他突然自嘲似地干笑了一声,“是啊,你年纪小,那时候还不懂事。”
方平错愕地睁大眼睛。
永王又笑了。他说:“阿猘是我大哥的幼名,你知道么?”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苦味在他周身弥散开来。方平在这气息里回味起早些时候的宫女斟进白玉杯里的酽茶,那味道迟来地触痛他,在舌尖上滚烫地翻搅着,苦涩得令他想要流泪。但也许也不是他在流泪……方平想,我为什么要流泪?我没什么可流泪的。
他根本不认识太子,不知道十几年前太子在猎场抓着尚且还是家里幼弟的三皇子,手把手地教他爬上烈马,握着他的手弯弓搭箭瞄向一头跪在地上的鹿。他们靠得太近,兄长衣袖上散发出的苦香萦绕在燕玳鼻尖上。做弟弟的于是摇摇头:“大哥,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燕珏纹丝不动,还维持着弓弦拉满的动作,“鹿还是打猎?”
“你身上太香了,大哥。”燕玳说,“还有……”
“还有什么?”
“我不喜欢死物。”燕玳说,“鹿多可爱,该活着豢养起来。”
“豢养起来,它们就该撞着栅栏寻死了……”燕珏凑在弟弟耳边低声说,“而且么,它们根本也养不熟——你看!”他忽然叫到,怀里的燕玳一个激灵,随着他的动作本能地松了手,离弦之箭无可挽回地飞出去,在二人眼中留下一道残影。
燕玳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鹿伏在草地中央,血从箭镞没进去的地方汩汩地流出来,间或夹杂着一两团不久破裂的血泡。死。燕玳盯着它看,不知不觉间放低了自己呼吸的声音——好像倘若被谁听见,就也有一支箭要刺穿他的喉咙。
大哥却似笑非笑地扬起声音来:“老三!还没有人说过我身上的味道是香味呢……他们都说是苦味!只有你喜欢。”他说着又在燕玳的脸颊上轻轻蹭了一下。燕玳迟钝地抬起手摸了摸他刚刚碰过的地方。燕珏笑得更开心,策马带着弟弟又开始向二弟在的方向奔去。当天晚上燕玳回到寝宫,对着铜镜端详自己的脸,死和哥哥都没有在上面留下痕迹——它们要到很久以后才会真正撼动他本身,在宫门紧闭的长露殿,在满堂缟素的废太子葬礼。父皇站在前面,对着没穿孝的二哥大发雷霆,而他盯着牌位,会想起那只不得不死的鹿。
父皇一耳光扇在二哥脸颊上:“你大哥才死了几日,你就忙不迭地要换上新衣裳了?”
“人死都死了。”燕琮站在灵堂中央,穿了一身暗红色,身后房梁上悬着铺天盖地一样的白布,像雪地里洒了一滩的血,把雪都融了,烧人的眼睛,他着了魔一样地拔高了声音,燕玳觉得他也哭了,只是不说,改成对着他父亲一边发抖一边尖叫,血奔流着连原本周遭的形状都扭曲。他推开父皇,一咬牙关:“死都死了!穿给谁看!”
穿给谁看?死都死了!父皇又打了二哥一掌,燕琮扑通一声被打得跪了下来,红衣摆委顿更像血。拳头砸在肉上的声音格外沉闷。内侍过去阻拦,被推出几尺远狠狠撞到殿柱,带掉了挂在其上的白缎子。白色劈头盖脸地往下砸。香烟缈缈。什么东西被抛掷起来,没碰到燕琮,打到燕玳的脸上。他没躲,来不及也没有想,脸上有一种冷冰冰的钝痛,细小稀薄的疼痛从脸颊四周逐渐聚拢在一点上变得窒息般厚重,鼻腔里变成一股萦绕不去的血味,和一股淡淡的苦香一起,把他从面前的闹剧里隔绝开来。哪个人惊心动魄地尖叫:”三殿下流血了!”
大哥总是个带血味的词。燕玳毫无知觉地张开嘴,血顺着流上他的舌尖。苦味到了他的身上,血味就变成死去大哥的味道了。
而方平不知道这些。我们知道是因为有多嘴的史官把这些事记下来,又恰好躲过了擎天城的战火。它们离方平却都太远了。方平唯有看向永王,一滴水在三殿下淡漠的眼睛里流转着,熠熠发光。
“不知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永王末了说,又摇了摇头,“以后不要提起这些就罢了。你快走吧,定国公世子和乔公子都还在等着你。他们在冰轮阁。”方平点了点头,想走,走了两步,又被永王在身后叫住了。方平转过头,永王说,“你——你要想见我五弟,等晚上吧。他恐怕一时半会不会来了。”
他这才放方平走。另有一个小内侍带着方平去冰轮阁。冰轮阁离思故台不远,紧挨着御苑,建筑较别处小些,然地方宽敞,五皇子讲过八皇子和九皇子小时候跑到那里去玩弹弓,射下来过一只从御苑跑了的翡翠鹦鹉。然而今天二位小皇子都不在,偌大一个院子里只有楚晔和乔礼两个人,坐在白玉台阶上。方平向前走了几步,朝殿内张望了两眼:宫女们并站成两列,中间摆好的几案边上并没有人。
他心里觉得奇怪。楚晔却已经招呼他坐下了。楚乔二人已经聊过一阵,方平用余光窥视,后者魂不守舍,脸上没什么表情,五官像画上没有浓淡的笔墨,说不准是木然空洞还是在竭力隐瞒。这种表情不常出现在乔礼的脸上。人们开玩笑说乔公子这辈子生于簪缨之家,又是独子幺儿,向来不知什么是苦,对人也只有直白的好。此刻则不一样,他僵坐在那,逃避方平并不知道的事——另一件他不知道的事!直到看见方平过来才牵起嘴角,眼睛一亮,勉强笑了一下又很快被那种莫名的阴翳坠下去:“阿平,好久不见!你身子怎么样了?”
“已经大好了。”方平也笑,想安抚他,心中却不由得被他也勾起事来,“早好了,是你总不来看我,才以为我一直还病着。”
“我……”乔礼欲言又止,低下头去,“都怪我,一直没去,阿平,你可别恨我……唉,你现在没事了就好。”
“你可别这么讲。”方平说,尴尬地摇了摇头,“你送的东西我也收到了,你又是因为宫里的事才不能来的,我岂能怪你?”
楚晔见他两个越说越闷,适时插进话来:“阿平说得对,你何必自责?又不是你把那只老虎放出来的。”
这摆明了是拿他打趣,乔礼却没说话。方平于是更笃定他心中有事,但又不好问,唯有静静陪同坐着,心里硬要把方才见到永王时那种惶惑心情压倒下去。唯独楚晔仍尽力地想要哄他们两个说笑,始终无用,气氛一时十分压抑,谁也不自在。按理讲不当如此:三人不说自幼相识,也是四年同窗,关系那样近,就是心里有事也大可以明目张胆地唉声叹气,无需担心彼此多想,此时却不得不刻意克制着。楚晔心中坦荡,只觉得半是担心半是恼火,方平和乔礼各有各的心事,又害怕令人知道,便都不说话,等着另一个人先揭开真相一角。
但最后他们也没等到。直到天色已晚,吉正过来请他们三位回到思故台赴宴,楚晔才终于见到同来的五皇子,几乎立刻就和他咬起耳朵,大概是在问这几日宫里到底出了什么说不得的事。可惜燕琏一样的魂不守舍,听了楚晔的话也只是嗯了几声,并未作答。吉正等得急了,又和他们有过节,皮笑肉不笑地凑上前来:“殿下、公子,怎么不走呢?”
“啊……哦。”反而是乔礼先回过神来,拉了拉身边方平的袖子,对他们三个人道,“咱们快走吧,不要叫陛下他们等着了。”
好在他们最终到的时候并没有晚,宴会离开场尚早,思故台中央架在水上舞台拢着白纱,四周环绕摆放了十几张矮几,显然是待客之用。而天子的宝座则在另一处稍高的台上,俯瞰全场,正对着舞台纱帘相合之处。方平本以为燕琏要像以往一样同他兄长们一起共同侍奉他父皇用膳,今天却不一样——吉正竟然领着他和他们三个人坐在了一起。楚晔也诧异,低头问燕琏:“你不用去找陛下么?”吉正在一旁却微微笑道:“陛下说了,今天是他们的家宴,无需多礼。”
他语气却令人不怎么舒服。楚晔瞥了他一眼,摆了摆手示意他走了,另有懂事的小宫女过来给他们斟酒。楚晔点了几个酒的名字,又让他们去给方平拿了热的来,倒也是真的不拘谨。方平看这些人忙碌,没有从中见到那个早些时候为他斟茶的宫女——人太多了,装束又一样,她混在里面,认不出来也是应当。方平那时候并不知道她很快就会在某一天被恭帝临幸,在三个月之后封为夫人又在四年后守寡,此后再也没有出过宫门,甚至不知道擎天城破的那一天宁王燕琏的铁蹄何时已经踏进了城门。他们都对自己人生的未来无知无觉,正如同他们也对别人的过去无知无觉。当我在八朝老人的故事里听到这一段的时候甚至感到了一种可怖:我们注定了在这种混沌中走向结局。
又过了一刻,与会宾客们才逐渐到齐了。刘炯带着刘续、刘长恩,二位亲王携了各自的王妃,都在高位落座,而定国公则最后才陪同着皇帝与皇后姗姗来迟。陛下较方平下午见他时换了身衣裳,却仍旧不甚正式,是件暗黄衣裳,上面用金线隐隐地绣了飞龙在天。皇后亦穿了常服,正居高临下地在与福王说话,后者少有地没有了那一副盛气凌人的气势,微微地低下头颅,听凭母亲教诲,一旁的王妃掩面而笑,亲昵模样显得坐在另一侧沉默不语的永王夫妇颇有些多余。刘家的两个儿子则被他们父亲赶着去拜见他的皇帝姑父,陛下看向正襟危坐的刘炯,忍俊不禁,教他们赶紧起来,回去落座。
直到节奏明快的乐器合奏声随着纱帘乍起,思故台围绕中心建起的没有楼梯的曲折走廊上的所有琉璃灯同时点亮,将偌大一座建筑照得亮如白昼,方平才猛然意识到所谓的家宴是一场骗局:哪有不叫上八皇子和九皇子、几位亲王世子,却叫来了他们?然而为时已晚。穿着纱衣的女子们舞动缀着绸缎的长袖在台上翩翩起舞,寒冬腊月里却仿佛夏日里初出水面含羞带怯的芙蓉,在微风中随涟漪摇动,将人卷入其中。意欲脱身已经晚了……思故台是幻境。陛下的幻境。方平睁大眼睛。天子在主座举杯,令所有人都站起来向他敬酒,同时用清晰可闻的声音在逐渐放低的舞乐中声称他要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有三件重要的大事要宣布。
一。他说,他要封福王为太子。
福王岿然不动。只有皇后笑了。
二。陛下继续说,他要答应谨老太妃的请求,将嘉安郡主赐婚给刘长恩。
刘长恩拿着杯子的手停滞在半空。刘炯泰然自若地低声教他快去谢恩。少年人难以置信地跪了下来,想要叩头,还没来得及,陛下已经宣布第三件。
三。陛下看了定国公一眼,又转过来注视着方平等人的方向。方平本能般地抓住了坐在一侧的燕琏的袖子。
三,三,陛下说,他要封燕琏为宁王,加封镇边大将军,即日派遣到蒙州,对抗近日频频骚扰茫海原与大齐边境的北狄诸部。
方平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是一个借口。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也不能想——也不愿想,只能感觉因为饮酒而滚烫的血液逐渐从他的脸颊落下来,潮水般退去,变冷,仿佛寒冰,在这个一年之间最寒冷的世界里令他从内而外地冻结。他什么也做不了。他能看见一粒微尘正在舞动着的舞女华丽的衣裙中间中间坠落,却不能把自己手里的青铜酒爵端到自己面前。楚晔想要向前走,被乔礼强拉回去。方平不懂他哪里来的力气。也许只是楚晔没有力气了。他们谁看上去都没有力气。每一个人都面色煞白。燕琏——五皇子,或者说宁王——甩开了方平紧紧攥住他袍角的手,向前一步,在他们震悚的注视里缓缓跪了下去,和刘长恩一起感谢天子的恩典。
什么东西永远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乐师们弹奏古琴吹奏箫和笛的声音复又升起。方平向主座望去:恭帝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你们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楚晔在定国公府里勃然大怒。他一路上回来都没有说话,甚至拒绝和来送客的永王道别——他几乎把所有心事都摆在那张神色冰冷的脸上了。没有人拦着他,就连定国公也只是同样面无表情地放走了儿子。世子赶走了他房里的所有人,珍珠和珊瑚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门只听见他把一个青铜酒壶扔在地上的巨响。偌大一个厅堂里空荡荡,只有摇曳的灯火和困兽一样愤怒地踱着步的人。他简直像是疯了……方平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他不能这么想。楚晔是为了他们而发怒。但他还是不可自控地感到恐惧。他看着楚晔抓住乔礼瑟瑟发抖的肩膀,迫使后者抬起头来看他。他也发抖,嘴唇颤动,指节用力到发白:“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早就知道了!”方平伸手去抓楚晔的袖子,可后者又像一条过于有力的鱼一样从他的手里又滑又坚决地挣动着溜走。他用手肘把方平挡到一边:“没有你的事!”
什么叫没有我的事?方平想问,但已经晚了。乔礼试图扭头躲开楚晔的目光,转过去,又被拉回来,循环往复,末了终于不得已地抬起头来,看上去要哭了,又像是已经崩溃得无知无觉:“说了有什么用?”
“什么用?”楚晔反问,“你告诉我,我也好想办法!现在这叫什么样子?你告诉我啊,这叫什么事!”
“想办法……想办法有什么用?”乔礼说,“我求了!我求过了!你以为我什么都没做吗?”乔礼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方平听见紧绷的琴弦断掉的声音。乔礼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了楚晔,终于放弃了体面,也和他一样绝望地尖叫起来。“我能怎么办?”他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拍在自己胸口上,方平能听见他胸腔里狂乱跳动的心脏的回音,响彻昏暗的建筑,“我能怎么办?我两个月前就知道了,求也求了,跪也跪了,我就差对着陛下以死相逼了。可皇家的事,要封王、要联姻,我管得了吗!”他说着带上哭腔,“你不想让殿下去,前线怎么办?我不想让嘉安出嫁,可谨老太妃相中的人不是我啊!她总得嫁个对天家有用的人。”乔礼抹掉眼泪,每个字都像是含着刀说出来的:“我跪在宫里拼了命地求,现在才明白: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非要顺我们心如我们意的事情!”
“你闭嘴!”楚晔尖叫起来,“你闭嘴!”
“凭什么我闭嘴!”
“你……你!”他伸出一只手指,指着乔礼,却把自己的眼泪也指下来,“你做不到的事,我就也做不到了?我不信了……我不信了!”他狂乱道,“我不信了,我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这么多人,这么多宗室!凭什么非要——”
他没说完。方平听见很清脆的一声厉响,好像油灯里骤然炸了一个灯花。但不是灯花。他看得很清楚。乔礼一耳光扇在楚晔的脸上。楚晔登时愣在原地。方平张了张嘴,只觉得自己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你们这是干什么!”
“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乔礼颤抖着向前了几步,把地上的矮几一脚踢翻了,上面没斟酒的青铜酒杯沿着先前地上的水渍滚落到一开始被楚晔扔到厅堂一角的酒壶旁边,“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浑话!”
“你们说这些有用吗!”方平急着挡在二人中间,“陛下已经把话说完了,吵又有什么用!”
“吵又什么用?”楚晔微微侧了侧头,冷笑道,“吵又有什么用?是,是,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
他拂袖而去,没再说话,留给两个人一个暴怒的背影,消失在寒冬的夜色之中。方平不知道楚晔离开自己的院子是要去哪。他不该问也不能问。乔礼在厅堂中央的主座边上靠着扶手颓然坐下来,终于开始发出低声的抽噎,好像他已经忍耐这种冲动忍耐了一整个晚上。
一片狼藉。
方平后来想,他其实应该是和楚晔感受相同。他们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无可奈何,被人当成一旦知道太多就只会横生事端的累赘,由一根无形的线和他们朋友们的私心拖着往前走,留下一地粘稠的痛苦,理应同病相怜。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直到很多年后方平回忆起那个晚上,都还有一种如释重负:楚晔终于和他站到了同一个地方。他人做出决定,他们承受决定。他从出生就在这里,因而习惯凡事都要提前打算——他什么也决定不了,就只能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在思绪里演练,最糟的和最好的,可行的和不可行的,他能做的和不能做的。上苍令他一次梦想成真,就有千百次地令他破灭。楚晔天然地不懂这些,仅仅把方平面对天子的不为所动视为一种勇气。他不知道凡事做到最好无非是种为了能够让听天由命变得更好接受的托词,更不知道这令他恼羞成怒手足无措的感受是方平此生最深沉的恐惧——方平必须对一切竭尽全力才能暂时地从这种恐惧和随之而来的愧疚中解脱。他从认识他们的那一天起就开始计算代价何时到来,而今天它姗姗来迟,使得一切回归正轨。
是这样的。方平在那个混乱的夜晚悄然无声地想到,是这样的,一切都会往我们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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