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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顾小鸾

那天的宴会原本不应该有乔礼参加,方平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态而请求陛下带上了他,正如他后来也不知道楚晔采取了什么手段来令陛下同意他被作征北将军一同前往蒙州。定国公对他的行为不置可否:陛下宣旨当天他们好像又吵了一架,然而远没落到过往要在楚家祠堂动用家法的地步,很快偃旗息鼓。楚晔长大了,定国公不再管得了他,意识到迟早有一天要学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府中众人开始沉默地替世子打点行装。珊瑚和珍珠不再那样肆无忌惮地说笑了,静默在这个冬天里比雪更早地覆盖下来。方平想要搬走,然而还是被定国公拦住。方平看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走就像是把这个家暂时的一部分又拆掉了一角。定国公说:“你好歹等到封侯之后。”

方平差一点就忘了这码事。唯一一个还在真心实意为此感到高兴的是甄夫人。又或者她其实也不是高兴,只是波澜不惊地为一切即将到来的事做出积极的准备。方平怀疑她其实没那么在乎发生了什么。有一个好结果就够了。

而方平所不确定的恰恰也是是否一切会有个好结果。他起先不想去见燕琏,拖到几乎第二年,意识到等到新年之后宁王就即将离开擎天城——无人能预知他什么时候回来,可能永远也不回来。他不想他们最后一面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匆匆告别,甚至连一句话也说不上,几经辗转最终还是去了。燕琏还没搬出他在宫里住的清霄殿,方平走熟悉的路,遇见熟悉的人,卫夫人那里的女官黄雀向他打招呼,也是强颜欢笑。宁王站在殿门前,原本是送客,现在又变成迎客:“我还当你不会来了。”

“我本来也不想来了。”方平说,“但还是……害怕到你走了就没机会再见面了。”

“来了也没有用。”宁王勾勾嘴角,好像颇轻松,“你知道的,又留不住。”

“至少可以好好告别。”

宁王一愣,忽然说:“我都习惯了没人与我告别了。”

燕琏领着方平走上清霄殿的阁楼顶层,可以俯瞰半个皇宫内苑,都是众夫人与皇子居所。他的手指从那些亭台楼阁上虚虚划过,方平认出现在已经成了禁所的长露殿,又认出他们当年春天一起喝酒的御苑一角,靠近宫学,开满园桃花,当年大齐建国时所植,树龄百年,盛放一片遮天蔽日的粉霞,随着东风落进酒杯里。乔礼说酒是桃花酒,郑勉与他唱和:可惜有桃花酒,却无桃花般的美人。那时候燕琏坐在树下默默不语,而燕琏今日说:“我娘死的那时候,是冬天,风里飘的都是雪。”

方平错愕地转过头去。

“卫夫人……”

“不是卫夫人。”燕琏摇头,目光仍停留在御苑,仿若毫无波澜乃至轻飘飘地讲出一桩皇室秘辛,“我母亲姓顾,讳小鸾,宫里都叫她顾美人。”

这是不能说的事,以至于很多人心照不宣却忘了告诉方平。顾美人死在燕琏五岁那年的冬月,燕琏没有记错,确实是大雪纷飞的时节,方废太子还是太子,方平还是家里受到长他三十岁兄长侧目的末子,而这个天子的女人则因为厌胜了二皇子而被宫中内侍带到了掖庭秘密处死。她在六年前被皇帝在乐府署的琴师中相中,生下燕琏的时候刚满十七,不过比太子大了两岁,于皇帝而言仍旧还是个孩子。皇帝喜爱她,喜欢她白瓷一样的脸,喜欢她水葱一样的纤纤玉指,更喜欢她一被夸赞就微微低下去泛红的稚嫩的脸。他把那当成一种谦卑而柔弱的证明——出身将门的方后和性情强势的刘夫人永远不会露出的表情,更不肖似性情孤僻的柳夫人——于是他很快就心悦于她,教她读书写字,令她从一把古琴所附带的美貌女子变成一个合格的贵族夫人,直到所有人都劝谏这位天下最高贵的男子,让他为了重病中的儿子用一匹白绫静悄悄地把这个红颜祸水吊死。

实际上此事在我朝一向作神怪故事流传。有说法是年轻爱美的顾美人盛装误入了宫中祭祀龙女的祠堂,因此遭到报复;亦有说法言其死是恭帝指望她能与他的儿子以命换命,不得已而为之。燕琏的故事则更为危言耸听:他们怀疑她想要谋杀燕琮,并大有将这件事联系到方后身上的迹象。她厌胜了皇子。人们说,想要他死,除了皇后还有谁这样将刘夫人和她的儿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皇帝不得不在顾小鸾和他的皇后之间做出决断,为后来他也将后者如前者那样放弃而埋下伏笔。至于真相如何则无可考证。燕琏不记得了。他也不关心。实际上他甚至无法回忆起母亲的脸和她曾说过做过什么,母亲是个字眼,其后所象征的被践踏和忽视的痛苦比她本身对燕琏的意义要大得多。宁王这么多年来唯一记忆犹新反复咀嚼的是那天不停地把他拉回来的三皇子模样。逆着光的瘦削兄长,看不清脸,只有一双森然的眼睛。一个五岁的小孩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讲根本什么都不算。燕琏想要追着那些把他母亲带走的内侍去掖庭,被燕玳轻而易举地抓住肩膀拽回来。“你不能去。”三哥说,“不许去!”

好像是他不听话似的!

燕琏对方平说:“我一辈子也不能原谅他。我向前跑一步,他就把我拉回来一步……我一点也动不了,只能大哭,我咬他,打他,他却还是在抓着我,死也不松手,流了一手的血,不停地说话。他说你不许去,你不该去,然后拖着我去找母亲——卫夫人,他们说她没有孩子,陛下也不会让她生孩子,我在她那里很安全。这公平吗?”他看向方平,“你告诉我,阿平,这对我、对我母亲、对卫夫人公平吗?”

方平咬住嘴唇。宁王回答自己的问题:“这不公平。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不公平。可是三哥和那些人还是要逼着我对她下跪磕头,喊她母亲,又逼着她答应。她才十八岁,刚嫁到大齐,连齐人的话都说不好,被那些人吓得瑟瑟发抖。我还记得呢。我记得好清楚。这不公平。”他又说了一遍,闭上眼睛,“这不公平。但是我更过分。”他说,“第二天徐老过来问我,要不要去见我娘最后一面,我说……”

方平为了他而劝说:“不要说了。”

燕琏瞥了他一眼,露出一个苦涩而自嘲的微笑:“我对他说,我娘是卫夫人,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我连我娘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殿下。”方平说,“别说了。”

“我理解你为什么不想来,阿平。”燕琏说,“我们是一样的人。既然告别什么都改变不了,不如不告别。”

方平说不了任何别的:“我还是来了,殿下。”

燕琏缓之又缓地垂下了眼睛。

“是啊。”他说,“你还是来了。”

刚一过完年,燕琏封王的仪式和饯行的典礼就一并来了。陛下亲自带着新任的太子和文武百官到了城外,向他全副武装的五儿子和随行的定国公世子敬酒。浅灰色天空下两列大齐黑底金字军旗迎风招展,右首写齐,左首书宁,中间跪着的是新王的亲兵。马匹驯顺地一同接受审视。方平目之所及只有枣红马、栗色马和黑马。没有追云驹。它被留下了,还在御苑里。如同他一样。

陛下举起金杯,开始念诵祝词。第一句祭祷天与地,第二句祈求龙女保佑,第三句上告列祖列宗,体内流着他们鲜血的后裔即将又像他们一样跨上战马。他忘了告诉顾小鸾。方平在一旁默默想到,几乎立刻被这个念头骇住。而天子面不改色地念着他已经准备好了的话,吉祥话,天子也要向他天上的父亲溜须拍马。不用告诉顾小鸾。这个想法在方平的脑海里盘桓不去。他谁都告诉了,却没有告诉顾小鸾,那个穿红裙子弹古琴的女人。他们忘了她了。他们忘了告诉她她儿子的去向。方平仿佛听见这些问话声,在他耳朵里嘈杂而震耳欲聋,直到祝词结束。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天子将第一杯酒倒到地上。礼官接过金杯,再次斟满,跪在地上,双手高举,尔后太子上前一步,从腰间掏出一把鞘上镶着玉石的金匕首,划破自己掌心。血水融进酒水,燕琮从礼官手中接过了酒,走到了自己的弟弟面前。

“宁王,”燕琮说,“喝吧。”

宁王抬起了头。

“父皇不愿流血,只好让儿子流。“燕琮一笑,高高在上,毫无同情与怜悯之心,“喝吧,弟弟,该出发了。”

燕琏慢慢地支起了上半身,接过了杯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兄长。两个人四目相对,太子几乎要笑出声了,燕琏少有地没有笑,面沉如水,扬起头颅,将金杯中的血和酒一饮而尽,残存的淡红色酒液顺着他的下巴落下去,像粉珊瑚。太子满意地一挑眉,不再笑了,转过身来:“礼成——”

礼官也跟着喊起来:“礼成——”

乐官们奏齐雅乐,和他们祭天那天似乎别无二致。宁王和楚晔领着他们的士兵们拜谢了天子与太子,跨上马背,士兵们列队看着他们的长官从队伍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然后才也转过身去,向与擎天城截然相反的方向行进,庄严肃穆似乎永远不要再回来。马蹄声与踏步声震颤天地,从天边乌云中摇下纷纷攘攘雪粒。方平对自己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边境被北狄人骚扰不是一次两次。陛下只是想给燕琏一个锻炼的机会,不离开皇城五皇子就什么也做不成。他欲说服自己,然很快以失败告终,一时眼前好似只剩下从天上飘下来逐渐变大的雪花遮隐住军队离开的踪迹。那句谶语是对的。他意识到,下雪了,就该送燕琏走了。

他和定国公一同乘马车回到定国公府的时候雪已经大到在地上铺了寸许,到傍晚时便已经差不多没到小腿。方平和小翠扶着母亲小心地跋涉着去会饮厅和定国公一起用晚膳。那天晚上的菜里特意有几个鸡蛋。珍珠说这是楚晔特意嘱咐了说方平爱吃的。方平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转头去看这负责侍候他们用膳的少女。而珍珠试图低垂下头以便挡住的脸色透着一种没有血色的苍白——令人看不出她究竟有没有哭过。

那天方平唯一确凿知道哭了的人是楚晴。楚家的女公子自从得知父亲根本没办法带她去给大哥送行之后就闷闷不乐,不肯吃饭,终于在入夜之后大哭起来。她的孪生弟弟劝了也没有用,方平去哄也没有用,而定国公压根没有去哄她。他吃完饭就去了祠堂,和他死了的唯一的妻子的幽灵对话。留下方平和楚昭,楚晴攥着楚晔送给她的那个翎子做的吊坠不肯松手:“为什么非要是我哥哥呢!”实际上方平说不清她的语气究竟是自矜自傲还是怨天尤人——但珊瑚陪着她一起哭了。她们两个坐在床上,抱在一起,像一对姐妹。方平只能过去拍她们的肩膀,换来楚昭在一旁默默的审视。

他始终不明白楚昭那时的眼神作何含义。也许没有含义。而楚晴据说在此后数年间又对着刘长恩和九皇子说过同样的话。为什么非要是我哥哥呢!二人对这句话的回应不尽相同。刘长恩同样想去西北,但他的父亲大将军不肯答应。他的大哥刘延做了安州的太守,去年秋狩结束后已经赴任,他就得留在皇城;而对于九皇子则是另一码事。燕珂二十岁那一年会去找到已经登基的燕琮,请求二哥将他也送到战场。但那说到底也是很多年后的事了。方平看着身边哭泣的楚晴,感到无边无际之孤独寂寞稳健地向他拥过来。雪在窗外似乎无有止歇般不停地坠到地上,失去其形,悄无声息,寂静可怖。

第二天嘉安郡主与刘长恩的婚事就这样也在大雪之中迎来了盛大开场。良辰吉日紧紧地挤在那几天之间,百姓们没有机会去看陛下送别儿子,至少走出房门就能在摩肩擦踵之间一睹谨太妃嫁女的排场。送嫁的队伍从谨王府出发,沿着擎天城中轴线的凌云街一路向前,按照大齐出嫁郡主的规格在城中绕行一周,最后送往刘府。不少人踮起脚尖拼命向前,也只看见了抬着成箱嫁妆的仆役们。人人都穿红色,在雪里艰难跋涉,很快连带着一切都溅上泥点子。八朝老人那天值班,没有见到这种热闹。他有一个休沐的同僚恰好去看了,回来告诉他,那个箱子有半人那么高,简直能把新娘子都塞进去。八朝老人问:“那新娘呢?”同僚说:“没看见。唉,想来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新娘子么,都一个样。”

大喜就像是游街。人们其实不在乎游的是谁嫁的是谁,主要是要看热闹和气派,能见到新嫁娘最好——证明了他们本人的见多识广——不能见到也无所谓,他们已经有了能对着她的仪仗发表评论的资格。人们口耳相传嘉安郡主出嫁的阵仗是最大最好的,简直比得上当年大公主出塞。好在哪里?好在热闹。和把方家的儿子们都斩首示众的时候一样热闹。

而公主本人怎么想则不怎么重要了。就像也没人关心被砍头的犯人。她安静地坐着,被她的堂兄送进刘家的宅院,在二十个陪嫁的婢女簇拥下和刘长恩拜堂然后在婚房里等外面的宴席结束。那天晚上刘府里宾客如云高朋满座,恒王的儿子们、方平、乔礼、宣岷、郑勉,还有几乎所有刘炯提携的官员们,甚至太子也遣了人来贺喜,送了一枝丈许高的南海珊瑚树。屋外大雪纷飞,屋内赤红如火,人们喝很多酒,敬很多酒,宣岷弹了一曲《白首辞》,新郎官笑得合不拢嘴,脸上一片飞红,半是羞赧半是醉,最后要几个人一齐扶着才能进洞房。刘炯看着儿子扭捏青涩模样抚掌大笑,好像也想起自己少年时,平素权倾朝野生人死人的大将军少有露出一丝舐犊的柔情。府中一派欣欣向荣景象。乔礼望着新郎被人搀扶离开的背影,借着酒劲,不顾方平和郑勉的劝阻,兀自抓住刘续,吟了一支乐府,向他庆贺他弟弟的婚姻:凤兮凰兮,何得于飞?邀日月以为鉴兮,指天地而誓盟;结同心之永好兮,游千秋之与共。沧海为竭,山陵可崩,有此佳人,来与君从!

这支乐府第二天就作为世家公子们的风雅证据和着雪花传遍了擎天城,与之同来的还有刘长恩夫妇琴瑟和谐的故事。据说刘长恩那夜原本已经不甚清醒,掀起新娘盖头时却忽然不动了,轻轻将那金丝滚边的红绸揭下,便又坐回了原处。嘉安郡主不解其意,小心翼翼问道:“郎君何也?”

刘长恩替她将因为被摆弄头饰而有些歪斜了的步摇重又插好,看着她秋水一般的眼睛,不由得轻声答曰:“失魂落魄耳!”

这段令人津津乐道的佳话之余,一些残文所载那是擎天城近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我不是天象的博士,也无去太常寺麻烦天文令的想法——我与高桓都和他们几位不算融洽——对此只好姑妄听之。总之端文二十七年正月里足足一个旬日没有太阳从东方升起,冻死许多不在擎天城里衣不蔽体的人,残留下些许瑞雪兆丰年之幻想,足够好听,不足以在天子心中留下太多印象。离收成的时候太远,一切都还说不准。更近的麻烦是方平的封侯。封邑之事大多处理好了,要给他分一处新邸的问题却还没解决,不化的积雪则又给大大小小官员们平添烦恼,待一切尘埃落定就已经拖到了二月中。方平和母亲拜别定国公,搬入永龄侯府。我猜测期间应该还发生了别的事。但八朝老人没告诉我。“永龄侯没告诉我。”老人家用他那泰然语气对我道,“想必不是什么大事。抑或他不想说,我觉得也情有可原。”

“他为什么不想说?”我随口问,“这不是对他来说的好事吗?”

八朝老人抿了口茶水,以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矍铄的狡黠望向我,摇了摇头。

我其实懂他的意思,在注定惨淡收场的故事之中,络绎不绝的不幸之间,愈是显得该令人快乐的事就愈令人不想提起,乃至于容易令人忘记,如同我也忘了我继承景侯时的场景——陛下赏的金银珠宝也比不过我死了的爹和故作泼辣的娘,想来方平也是如此。但我还是决定装傻,以显得我这个人单纯一些。八朝老人见我不说话,带着老人家看小孩子才有的怜惜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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