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彻当晚带走了长公主府的属人,第二天一早长公主就入宫面圣,陛下下了早朝,吉正已然满头大汗一脸焦急地守在显元殿后。徐老伺候陛下换过朝服去后殿歇息,正要唤人来准备辇舆,看他出现在这不该他出现的地方,细长眉毛在煞白脸上略略一挑,带出来一个虚情假意的笑:“吉大人,这里可不是您该来贵干的地方呀。”
吉正放在平日肯定不愿听这话——普天下没有哪一个内廷官甘心一辈子只圈在后宫里的,恐怕就是皇后本人也不肯如此——独独今日没心思和这位前辈争嘴上胜负,收了平日跋扈性子,低声急切到:“徐老,烦请您赶紧把陛下叫出来吧!”
“陛下刚歇了,”徐老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殿下要见陛下,何在这一时半刻呢?”
齐宫中称殿下,多指的是皇后,此时这么讲却让吉正心里更焦,干脆抓住了徐老的袖子,徐老眉头稍稍变了变,吉正又道:“我家殿下不在这一时半刻,那位殿下等不得!”
徐老抽回袖子,好似好整以暇掸了掸上面微尘,但也已经压低了声音:“那位殿下?哪位殿下?”
“还不是您本家的那位殿下!”吉正简直又要像四年前被楚晔在宫里追着跑的时候那样落下泪来。徐老一听脸色亦变。他和济州扶摇徐氏同姓不同宗,陛下开恩教他称徐奭等人为本家,此话一出,便知是嫁到了徐家的长公主。长公主性子苛刻倒是其次,她从前和方废后亲善,本是方废后婢女的刘英登上后位后,二人便几次三番地起摩擦。今日她来了宫里,齐人遵旧俗,凡是入宫者无论内外男女一向皇后接洽处理,此时陛下不在,两人独处,那就是要沸反盈天了。何况先帝统共就这么一子一女,二人感情甚笃,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伺候人的首当其冲便要遭难。徐老想到此处不由得也忍不住骂了一句:“你也是宫里老人了,怎么办事的?”
“我家殿下要我来找陛下,我岂敢不从啊!徐老,算小人我求您,快进去通报一声,不然出了大事,吉某人担待不起!”
徐老眯起眼晴,乜了吉正一眼,向着备车辇的下人们又喊了一声“赶紧收拾”,转身进了显元殿,不多时跟着陛下又走出来。吉正诚惶诚恐跪下行礼,平时总要和他寒暄两句的陛下置若罔闻,径直登上龙车。吉正微微抬头,看见徐老给他使了个眼色,这才放下心,起身跟着马车急急地往后宫中理事的感恩殿去。
陛下在车里隔着帘子问:“吉正?”
“小人在。”
“长公主今日为何事来的?”
“说是驸马都尉的事。”吉正心如擂鼓,嘴里一股苦味,“想必是前朝的事情,小人不敢多问。”
陛下哦了一声:“朕就知道。”知道什么?吉正不敢问。陛下伸出一只龙爪探出帘子,摆了一摆,徐老心领神会,向前走了几步,对赶车的宦官催促道:“宫中要事当行,还不快些?”
宦官忙不迭一抽马鞭,马几乎在宫道上跑了起来。
到了感恩殿吉正已经是气喘吁吁,小宦官在前面喊的“陛下驾到”听得都不甚真切,却没有歇一歇的余地。一行人簇拥着天子随着这层层递进的通报声穿过前厅进入正殿,里面的人显然已经等候他们多时了,桌上放的果盘已经空了一半。刘英从乌木鎏金的凤座上施施然起身行礼,懿康长公主顾不得这么多礼节,上前了两步,抓住了哥哥的袖子:“皇兄!”
“你怎么来了也不通报一声?”燕通将她扶住,“元文的事你找个人来说就好,何必这么急?”
“臣妹唯恐皇兄不信,唯有自证清白了。”
“朕几时不信过你的清白?”燕通哑然失笑。身后刘英亦走过来道:“都是自家人,妹妹你怕什么?吉正,还不快去给长公主再上些新茶点。”
吉正听见这吩咐,如蒙大赦快步走了。懿康长公主却摇了摇头,抬起一边袖子揩了揩眼角泪水:“皇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徐元文到如今,早就是他过他的我过我的了。他只要不将那些女人往我眼前放,我几时管过他?”
“正是,正是。”燕通蹙起眉头附和,“这徐章近几年是越发的浪荡不像样了——”
“他便是不看在谌儿都那么大了的份上,也该对我这个长公主讲些尊重。”懿康长公主愤然道,“在府里养了那样的狐媚勾引人的奴婢,还让她怀了孕——我忍了他那么多年,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那些下贱粗鄙之人不知羞耻,徐元文读过圣贤书,进过金銮殿,居也是如此的下作!我若不清理门户,来日可想见要出什么样尊卑颠倒主奴不分的事情,怕不是要让我反给他们当牛做马了……皇兄,你得为臣妹做主。”她欺身上来,又好像小时候抓着兄长撒娇一般,此时却是脸色苍白泫然欲泣,“再受这样的气,臣妹又何以得生?”她也老了,近不惑之年,鬓角开始染霜——多么像那方废后死前的光景!恭帝心中一动,不自主放下了想帮她拨开额前碎发的手,移开眼神:“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别一副总要哭的模样。父皇母后天上有知,还以为朕亏待了你。”
“陛下说的是。”刘英缓缓上前,从另一侧扶住了懿康,微微一笑,“驸马都尉生事,你受了委屈,哪怕告诉我这个做嫂子的,都一定能替你做主和离了。只是何苦要对个婢女穷追猛打?教那些清流党人知道,又要上疏烦人……”
懿康长公主轻轻侧身,不动声色地稍退了些许,看上去颇恭谨。“嫂子母仪天下,却未曾持过小家,自然有所不知。”她低声道,“家中琐事,岂足为外人道哉?如今叶彻这样一闹,我是脸面无存、不敢见人了!”
燕通注视着她:“那妹妹的意思是?”
懿康长公主仰起脸,决绝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手上不由用上了三分力,将哥哥的龙袍攥紧,一条金龙百转千回,最终成了一道金色凌乱的漩涡。磨人的金线在她如玉的、没有沾过水也没有沾过火的指尖滑动,又落下来。“陛下,”懿康长公主说,“您叫他们不要再查此案了,把抓走的人都放出来,就说是那女人疯了诬告也好,至少保住臣妹的脸面,别让臣妹成了擎天城大街小巷的谈资!旁的事情您愿意怎么处置徐章便怎么处置,只求此事上您给臣妹留一条生路,若非如此,臣妹真的无颜活在世上,要随父皇母后去了!”
“姒儿……”陛下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很快归于平静,“朕恐怕不能保证这些。”
懿康长公主松开了手:“皇兄……”
恭帝将袖子理好,反握住妹妹的手腕,叹了口气,柔和了声音:“朕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受了太多委屈,若真是你长公主府里事,朕一定替你平了,不许他们胡说。可此事关系重大,你不知前朝多少暗流涌动——姒儿,你是妇道人家,不懂其中利害,如果朕也在这种大事上偏私,只会助长那些不该助长之人的气焰。”
“那皇兄的意思是……”懿康长公主目光闪了一闪,站直了身子,侧过脸去,脸上神情暧昧不清,“这次是不会放过了?”
“妹妹此言差矣。”刘英接过话茬,“他们朝堂上的事,孰对孰错三言两语岂说得清楚,陛下的意思无非是此次会秉公办理此事,绝不会让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有机可乘。又有什么放不放过可谈?大可放心,绝不会委屈了你。”
“臣妹自然知道皇兄皇嫂待我一直好……只是……”懿康长公主佯作欲言又止,恭帝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还是像哄少时的妹妹,拉着她向案前走去:“只是什么?你呀,怎么长大了反而不像小时候那么聪明了?你是长公主,天子的妹妹,朕怎么会让别人欺负你?你这哭哭啼啼的样子,简直像是你小侄女……”
懿康长公主听到他提到燕宛君,终于勉强跟着转换了态度:“宛君如今身体如何了?”
“比以前好太多,去年秋天不是都跟着一起秋狩了么?”
长公主笑起来。
他两个人相扶持着坐下,说起家事,气氛半真半假地开始和缓。吉正端着新上的茶点从侧门进入殿内,尚未言语,看见刘后在二人另一边悄悄做了个伸出二指的手势,便心领神会:这是皇后要他下午叫太子来觐见的暗号。他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将茶水奉上,不需要出门看天空,也已经知道乌云聚拢,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那天下午太子果然如约入宫。刘英究竟与他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在能找到的记载中对于那场密谋的形容止于简略的“太子入禁,与后共谋,申时方出,又密召左右,使闻郑氏,欲令举长公主诸事”。显而易见的是,无论具体内容为何,刘后说服了燕琮按照她的想法,要将长公主和她的丈夫一并彻底扳倒,全然没有预见此事将在日后变成指控她弄权的有力证据之一。许多人推测此处的诸事暗示了除去婢女一案之外,太子党或说刘后还掌握着长公主更多的把柄。然而这些把柄最终都没能得到用武之地。司空郑勋连夜写好的上疏还没有递到尚书台,已经有人提前参奏了叶彻假公济私。
弹劾叶彻的人是监察御史之一,姓纪,叫做纪兴,是个寒门子弟,出身蓬州,与济州两姓同为东海士人,年龄不详,在史书中没有留下太多记录——在方平的故事里他也仍旧是昙花一现。纪兴的青史留名仅在这一刻:他在那封上疏中声称徐章在颐州任官的堂兄徐简曾拒绝举荐叶彻的外甥为孝廉,叶彻怀恨在心,因此伙同李姜诬告,意图报复;除此之外,他又指出叶彻向为宣家提携,孤身一人绝无底气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暗讽宣家与东海士人党争之意昭然若揭。他的名字立刻在朝堂上沸腾起来。恭帝朝的绝大多数臣子们既不知他是谁,亦不太在乎他品行如何,平日里与他或许只是点头之交,却在这封上疏出现的一瞬间和他变得万分熟识。有人为他担保,有人指责他心怀鬼胎,直到现在提到他的名字我身边的饱学之士们都还是能立刻进行一场辩论。纪兴就这样成功地没有流芳百世也算遗臭万年了——未尝不也是一种吾辈楷模,至少记得他的人基本上可以肯定比一百年后记得我的人要多。这颗石子一朝纵身跃入湖中,这样变成了时间中永恒的漩涡中心,将一切裹挟着旋转起来。
此后徐章的父亲司徒徐奭便告病在家。恭帝毫无迟疑地停职了叶彻,要求此案后续越过尚书台直接上报天子本人,同时勒令御史台重新审查一切与叶彻、徐章等人有往来的臣子,凡是有结党营私之嫌的,一律视为同案案犯。一时间群臣全神贯注地等着下一个倒霉的是谁。移交给廷尉府的案子于是如同方平一开始担忧的那样没有了下文。臣子们摸不准皇帝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就也没有办法投其所好地用最安全的方式解决问题,只好选择保持沉默。方平追着询问对长公主府属人审讯结果的行为因此看上去变得极其的不合时宜。当他开始在向张渠汇报的内容中提及此事的时候张大人终于忍无可忍。他从原本的案后站起来,注视着这个年轻人,末了说:“方大人。”
“张大人。”
“本来,将你安排在这里就是不合礼数的。”张渠说,“你们这些出身的公子,又有爵位,本该留在天子身边,做中朝官吏,为陛下分忧。”
“下官知道。”
“陛下安排你在我这,就是希望有些事,你不该管的,不要管。”张渠缓缓道,“我知道你一腔抱负无处施展,可你也要懂得陛下的苦心。”
“下官明白。”
“既然明白——”张渠道,“你还是要管?”
方平没有说话。他站在原地,也没有退出去。张渠张开嘴,几乎要再问一遍你真的明白了吗。但就在那一刹那他可能想起来了关于此人的那个传得人尽皆知的故事,为了一条大齐律挨了吉宝山三鞭子的十四岁城门卫,楚晔为了他差一点打了吉正,致使吉正那个热爱香车宝马的叔叔吓出了病,回老家养老去了。一时间许多百姓管他叫英雄,并不知道这其中真正震慑了别人的是楚晔,同时官员们就都预见了这小子未来将是一个不知进退惹事生非的刺头。张渠在这时候回忆起这件事,又特地端正了姿势仔细看了方平两眼。他觉得他已经把这张脸看得熟悉了,在上面果然也没有找到一星半点想要改变的痕迹……
方平仍旧不动,张渠无声地叹了口气,向后退了几步,缓缓坐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那你自己去问吧。”张渠把方才被他自己翻乱的简牍放回原位,扔给他一块腰牌,“这不是我该管的事了。”
而方平这才移动脚步,弯下腰将腰牌捡起来,说了句什么感激张大人一类的话。张渠没有真听,又默默地观察他离开的背影。还是那样,毫无要改变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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