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平的脚步到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起才逐渐加快起来。他快步离开了张渠办公的书房,像早已在心中预演了许多遍一般,向着关押案犯的大狱走去。这次没有人拦着他了,狱卒们看着他的腰牌和绝大多数那段时间看见他的其他人一样把劝说的话咽进肚子。大狱的走道狭长,陡峭的楼梯在无数人鞋底踏过之后边缘模糊成圆润的弧型,狱卒提着灯在前面走,方平跟在他身后,两侧墙壁把他夹在中间,连摔倒的余裕都没有留下,逼仄的没有前方的视野显得这条路在此时长得没有边际,深入地下或许几百里。直到他们终于沉到底端,一切才豁然开朗,变为巨大的昏暗的由铁槛和石壁组成的迷宫,其中的每一个人身上一视同仁地散发着血味和腐烂稻草的味道,包括那些穿着官服死气沉沉的狱卒。方平看不清他们的脸,纯然地沿着开裂的青石板向前走,在油灯照亮的两侧牢房里蓬头垢面的犯人们了无生气的目光中前进,急切要见到的那个关乎真相的人。而领路的人最终却不过是有气无力地停下来,用手中挑着灯笼的杆子虚无地一指黑暗深处,用一种与他的激动截然相反的语气说:“到了。”
方平绕过他向内看去。狱卒手中提灯照亮牢房一角,一个赤着脚的女人穿着看不出颜色的囚服坐在发霉泛黑的稻草堆中间,小心翼翼地向这边投来目光。隔着一道栅栏,两个人的面孔在火光中都十分模糊。方平事后回想,不记得她眉目究竟是什么样子,只想起来她两颊脏兮兮,说不清是干了的泥泞还是血。
“你就是证人?”方平问。
那少女看着他,点了点头。他们好像差不多大,或许她比他还要年长一些。案卷里说她在长公主府已经住了十来年,是小时候招进府里的,一直跟在长公主身边伺候,因为是贱籍,到现在也没有成了正式的女官,去年的时候——算来也就是秋狩前不久,据说公主本有给她指婚府里下人配了的意思,不知为何又作罢。方平那时在宫学里,虽说也见过不少皇亲国戚,为了避他身世带来的嫌,对这类家务事却所知甚少,此事还是最近听闻人提起来才隐约有了些印象,但也说不清前因后果。或许楚晔知道。他总是什么都知道。方平向前又走了一步,弯下腰:“是你告诉李姜,李姝被长公主……”他迟疑了一下,感觉身边两个人都屏息凝神地等着他说出那个关键的词来,两个字发烫一般在他舌尖上颠倒,“……杀了。”
那女孩的眼珠转了转。
“是。”她道。
“为什么?”
“她……她问我了。”
“我是说——”方平咽了口唾沫,掌心缓慢地渗出汗水,“长公主为什么要杀她?”
“她……“那少女抿了抿嘴,”她……她勾引徐都尉。”
“真的吗?”
少女抬起头来,她的眼睛上有一层水雾,在灯火里显得格外明显。这个动作让方平无端地想起小翠姐——小翠姐有时候也这样在晚上看月亮,他想伸出手替她把眼泪擦掉,但小翠姐好远,而这个女人和他隔了冰冷生锈的铁栏杆。他只能把手搭在栏杆上。狱卒侧目看了他们一眼,好像冷笑了一声。
“口供里所言,”那女孩又低下头,“都是真的。”
“口供是你的意思么?”
“我……不然呢……我鬼迷了心窍,也不敢说谎话!”女孩突然拔高了声音道,“奴婢是官府配给长公主的官婢,怎么敢污蔑徐都尉,污蔑长公主……”她肩膀耸动,开始啜泣,把脸埋在抱着的双膝之间,这个动作牵动了她脚踝上的铁链,一阵碰撞的响声之后方平才意识到她甚至是被铐在墙壁上的。“求大人不要逼我了,我岂敢说假话,”她哭着道,“便是说了,您又怎会相信……”
“本官信你。”方平说,“本官会信你的,不然我也不会过来问你——”
“奴婢不知道……奴婢不懂,您究竟想听些什么……”
“我……”
方平垂下眼睛,他矮下身,想与她对视,婢女却躲着他,下了决心不要与他目光相接。方平只好开口,却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娘从前也是个婢女。”
话音落地他才迟钝地感觉到一阵悚然,这简直是不知所云,却又不由自主说下去:“如果不是生了我,她或许也……”他哽住了,“我不过是想知道真相。”他顿了一下,又强调了一遍,“平所求仅此而已,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想谁受伤。只是你须得告诉我,”他心一横把那句话说出来,“那个婢女她……她到底是不是被徐章□□、又被长公主杀了的?”
那婢女颤抖着抬起头来,干裂的嘴唇一动就流出血。她惊恐地截住了方平的话茬:“不是……没有。我不知道!”
方平在自己的嘴里也尝到血味。他的嘴唇什么时候也破了?他茫然地想。与此同时女孩不再言语,只是哭,越是哭就越是让方平想起小翠姐,又想起他母亲。她们很少哭泣——几乎不哭,但是方平此刻不合时宜地想到她们从前也和这个女孩一样,在那样奢华的府邸做着最卑微低贱的活计,苍白单薄如低廉的麻布,薄且易碎,什么也没有。甚至还有弹琴的顾小鸾也是一样。古琴,红衣,白绫。哭泣的孩子——孩子们。别哭了。他想说,但只觉得嘴里泛出无穷无尽的苦,好像他自己也要哭了。
“倘若……倘若你什么都不说,”方平咬紧牙关才能继续,却好像已经不是在对着那个女孩说话,幻觉中有人反复着生死,他径自说下去,“还有很多人会死——你,李姜,甚至叶大人……所有人都可能会死。”
一阵沉默。狱卒手里的灯又晃了晃,打在墙上的几个人的影子都变形了,又细又长,如同鬼蜮。
“我不知道……”证人良久之后说,“我不知道,大人,我不知道。”
她好像动容了,又好像没有。方平谵妄般地猜她也许下一秒就要向自己坦白,但她最后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移动双腿,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了些,铁链的声音在狭小的牢房中显得尤为刺耳。他唯有站起来小声询问狱卒能不能帮她把它解下来,但狱卒摇了摇头,提醒他:“大人您连正式提审她都不行呢。”
“那要怎么样才行?”方平问。
“就是不行。”狱卒的回答与那女人的说法同样自圆其说,展示出廷尉府内不成文的规矩。有的事没有原因,只有结果,果就是因,因就是果。方平只长于策论,不善清谈,这时候就酿成苦果。转不过弯。狱卒为他认死理的精神又干干地笑了两声,劝他:“大人,回去吧,问不出来的。”
方平诧异地看着他。
狱卒比划了两下:“刑都上了,也没问出来。”
方平难以置信:“这是逼供!”
“大齐律可没有说上刑就是逼供。”狱卒耸了耸肩。
方平又回头看了那婢女一眼。她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如花草树木,无知无觉,更不会动。一阵愧疚突然地袭来,他张开嘴,未曾发声,狱卒手中提灯已调转了方向,少女的脸重又隐没在黑暗里,明晃晃的光只照亮方平自己的眼睛。他注视着火焰,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火已经在他的眼睛里留下痕迹,要拼命眨眼才能把不停摇晃的那道黑影眨掉;它一会像是火,一会又像是一个说不清到底是谁的女人,挥之不去。
方平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眼睛,努力去忽视那影子:“他们还抓了别的人么?”
“回禀大人,还有几个人,包括那两个告状的女人。”狱卒说,“不过昨天都被永王殿下的人提走了。”
“永王的人?”
“具体所为何事,小的就不清楚了。”
方平呆呆哦了一声。狱卒视之为可以离开的暗示,开始向前走去。方平拖着步伐跟上了。他们又穿过那些漆黑的牢房隔间,沙沙脚步声之外的寂静中渐渐浮现出他先前来时未曾听到的声音,蜘蛛结网一般攀缘着绕满整片黑暗,囚犯的求饶声和濒死的呻吟扭动如蛇……方平敏锐地感知到四面八方涌来的目光,他**裸地走在人群中间。
“他们会怎么样?”他低声问。
狱卒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假装没有听见,继续行进。他已经看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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