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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狱中酒

他们的谋划与方平本人不相干。方大人无知无觉间一朝成为阶下囚,事出突然连囚服都没来得及换上,脱下官服穿着中衣便在大狱里安家落户。他先前来看灵芳时见过个大概,如今终于也从里往外看了一次。甄夫人不愿自己儿子被人看轻,自幼对他家教甚严,此时身陷囹圄,在一堆发霉稻草里也仍旧要正襟危坐。方平抬起头,借着挂在墙壁上的摇曳灯火,仰望一只不知从哪里进来的蛾子,挥着暗色翅膀一下一下地绕着焰心飞舞,忽远忽近,一会儿迟缓地要停下来,一会儿又壮志凌云地俯冲过去。它太小了,以至于烧焦的伤口都没留下气味,污浊空气里只弥漫劣质桐油的刺鼻气息。

关押他的地方诨名“官道”,在押都是没定罪的候审官员,一般不用刑,被多加礼遇者亦大有其人,因而不似别处,没有血味,静得骇人,除了蛾子挥翅和火焰灼烧,方平竖耳静听,也只能听到缓慢低沉的吐纳喘息声此起彼伏。就连狱卒也不常到他们那里,红灯笼在两排牢房的夹道入口处稍稍晃一晃,就拖着疲累步伐向着另一个方向去,唯有送饭时勉为其难进来,却也不肯看他们这些人的脸。方平后来才知道这是狱卒间代代相传用以自保的避讳。不要与罪臣讲话。牵扯太多,必然会遭到连累。

充当饭食的馒头是冷的,旁边的碗底盖着一层看不出原来形状的糊状菜叶,闻起来有一股接近腐烂的味道。没有筷子,除了碗只剩一个边缘磨得很厚重的木勺,可能是怕有人自杀。牢里的人死生不由自主。方平对馒头没有胃口,端起那些菜,凉意从碗底渗出到外面。他食不知味地草草把东西拨进嘴里,只觉得粘稠滞重,缺乏实感。他坐在原地胃里还是空无,过了一会躺下,才发觉腿已经盘坐到麻木,动弹不得。铁栏外灯仍旧燃烧,有人添过了油,比早些时候烧得更旺,彻夜不止息,让整座监牢失却时间,只能靠狱卒的脚步声断定一天又一天。

方平躺在这不透彻的黑暗中,睡过去,过一会儿又被暧昧不明的梦惊醒: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他转过头看见利箭从天的另一侧雨幕一样纷乱嘈杂又姿态优雅地落下来,然后他就醒了。醒来后目之所及还是同样的牢房,充作天花板的石壁上有霉斑和将落未落的水滴,隐约掩映着颜色稍有些不同的一道道细线,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像划痕,经过世事变迁终于也变得和原本石料的颜色相近。方平瞪大眼睛努力却看,却看不懂那些线条的含义。或许原本也没有含义。无非意外,只是方平太过一厢情愿地希望那是很久之前某个人在狱中百无聊赖时留下的信息,在高处暗地里留下绝命词,饱含诗意,日常琐碎,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今天来巡视的狱卒穿反了左右脚的鞋。这个人可能最后死了,也可能没有,总之方平不大有机会能再见到他,也就不能知道那些划痕究竟是什么,以及他是怎么够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的。

没准那人正是他父亲!方平混沌之间蓦然想到。

方桢人生最后几天同样在这座偌大的监狱。因太子之事被关入狱后,方大将军始终不肯按照陛下所希望的“蛊惑太子、意图谋反”的内容招供,被敲断了三根肋骨——那是齐早期一种隐秘的逼供方式,外表没有伤痕,只令骨头错位,就不算是违反“刑不上士人”的礼法准则,体面且妥帖,不失为一种伟大创造——仍旧没有给所有人一个可以下去的台阶。掌刑的官员后来对身边人说他这辈子没有断过比方桢更硬的骨头,简直叫人害怕,怀疑他手下的不是**凡胎而是铜铸成的铜人。他们不约而同想起齐人那个常用来吓唬小孩的故事:前朝骊国的暴君把反对他的臣子倒吊着浸入铜水。倘若是方大人,大概不会死,反而会一起同仇敌忾地冒着泡沫向外扑向陛下,用黄铜的手掣出削铁如泥的宝剑。这种想法换来的就是方桢刻薄仇怨之极的一个眼神和一口带血的唾沫。他内脏哪哪都在流血,自内而外散发一种在血池里浸泡过的味道,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很担心他会突然跳出来杀了谁。他们宁可他真的要谋杀皇帝——那时候死得反正不是他们。这种尴尬而力量悬殊的对峙一直延续到那个方氏生变、皇后被赐死的晚上,皇帝差遣那时候还不足以被称为徐老的徐老来到大牢,头也不敢回地在幽暗的冗长隧道里狂奔,对两侧哀嚎的濒死置若罔闻,冷汗顺着脊背流成一条河,很清楚如果自己出了半点差错就也要在这里陪葬。方桢在狱中看见他苍白如纸的脸,猛地站起来,一根枯竹竿一般戳着,死死看着他,道:“珏儿如何了?”

徐老摇头,说不出话,嘴里好像含了东西,只有一股汗水流进口中的咸味。方桢走了两步,腿僵直不能屈,直挺挺地向前。他又问:“德娘呢?”

徐老在昏灯下看清了他的脸,口中那沉甸甸冷冰冰的千斤坠又忽地消失了。他脱口而出,忘了改口:“皇后——皇后殿下薨了。”一时间四下皆寂,徐老却莫名怀疑起他们有的人没有听清,慌乱之下又拔高声调,再叫了一遍:“皇后薨了!方轩率虎贲军反叛,已被乱箭射杀!”

薨了!薨了!方桢几乎倒下去,又扶着栏杆站住。他这么待了一会……良久后撕下自己的袖子,咬破手指,写下了一封简略的绝笔书,塞进徐老不知何时已经开始颤抖的手中:方氏无乱臣,今无颜见天子,唯愿一樽鸩酒耳。

方平看着那天花板上划痕,想象易地而处,他又该当如何。父亲是忠臣吗,是奸臣吗,方桢当年如果低头,甄夫人会过上比现在好很多的生活吗?他很难忖度出一个答案,侧过身去,左胸口断过又好了的肋骨隐隐作痛,他和他毫无记忆的父亲非常讽刺地在伤痛和坐牢上找到了共同点。方平本人甚至更凄惨一点:太医令说那条肋骨断得再不是位置一点,他可能就命丧黄泉——被自己的骨头不幸戳穿死在猎场。他因此想不通父亲……方平深吸了一口气,只能想到自己如果今日便要含冤而死,竟然并不十分想向陛下陈情。陛下臣子如此多,恐怕也不在意他一人是忠是奸,只愿告诉母亲——不知母亲现下如何了?她是否知道他并没有做任何昧着良心的事?还是她一如既往地不在乎……他不愿想了,又不愿告诉她了。她不知道最好,他恐惧甄夫人知道——她不知道的话应当还能时时刻刻想起他、好奇事情真相、对他怀有一丝歉疚,而非对他漠不关心。他非要对一个人说些什么……方平爬起来,在栏杆之间的缝隙探出头。路过巡视的狱卒发觉了他的不对,走过来,无可奈何又烦闷地问:“怎么了,方大人?”

“这里有纸笔吗?”方平问,抬头看狱卒的脸。狱卒的面目很模糊,像所有人。

这个男人不耐烦地换了个姿势站着:“大人,您这是为难小的。”

“我现在手头没有钱。”

“唉,不是钱的问题,”狱卒道,“乔文学已经打点过了,小的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没有不办的道理。只是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这东西小的能带进来,不一定带得出去。”他顿了一顿,语气里带着恐怖,“您可别干那些不该干的事。”

“我能有什么不该干的事?”方平被这句话戳到了痛处,站了起来,平视着他,义正词严地反驳道,“我没有什么不该干的事。”

狱卒带着一点点讥讽地点了点头:“您是清白的。”

方平没有说话。

狱卒又说:“叶大人也是清白的。那姑娘也是清白的。”

“我们本来就是清白的。”

“没有本来就是,大人。”狱卒对他的冥顽不灵叹了口气,“您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虽然这么说,末了还是走出去了,下次来送饭的时候装饭的托盘下面垫着一个油纸包裹。方平拆开,里面塞着笔墨和一方不知从何处来的素绢帕,半新不旧,皱皱巴巴,怎么也展不平整。

方平在上面写字,写出的笔画顺着绢褶皱的形状像水蛇一样扭动。他写完盯着看了半晌,不能送出去,随手塞进中衣间贴身的位置,又恐怕汗水洇染墨痕,便还是取出来,小心翼翼折叠好了藏在稻草堆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每日仍旧窥视天花板上那些意义不明的痕迹。方平不愿承认的是他始终妄想那是他父亲留下的:方桢坐在同样的位置,用同样不肯善罢甘休的心情等待最后一天。这样不知过了几多日夜,终于有一天,狱卒巡视的脚步声不再是单调的同一个人。方平在疲惫和麻木的等待中间坐起来,警惕地倾听,听见另一个更缓慢也更轻的声音,还没有被这地下的大狱拖着沉入地底。

然后他看见了他以为最不该出现在这的人之一:宣岷。

宣公子今天低调出行,没穿他那身惹眼的月白色底子银线绣花的锦袍,只套了身淡青的衫子,在大狱里照旧保持他不疾不徐昂首阔步的格调,像上朝,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手捧漆盒的小童。一行人走到一盏灯下的时候宣岷蹙了蹙眉头,挥了挥袖子:“这都是怎么安排的?”

狱卒低着脑袋,不敢多说。

“本就脏污,灯油味还这么大,能熏死人。”宣岷又瞥了一眼壁上灯,“如意。”

小童喏了一声向前一步,宣岷吩咐:“明日抽了空,叫他们把府里用不上的那些香烛送些过来,好歹别让永龄侯受了这些委屈。”

如意点头应了,宣岷方稍稍舒展眉头,又向前走了几步。方平坐在牢房内整好衣衫,看见他那一丝不苟一尘不染的影子晃了晃弯下腰来,微微颔首示意,勉强算打了个招呼。他们两个之间倒不像是楚晔和宣岷之间那般的不对付,然毕竟说不上多好,他来看他,称不上让人安心。狱卒走过来打开了牢门,没有了铁栅栏相隔的两人四目相对,还是宣岷先觉得没趣:“永龄侯别来无恙?”

方平站起来照规矩行礼:“多谢宣博士挂念。”

“你我之间也不必这么客套。”

“常言道无事不登门。”

“我是奉我祖父之命来的。”宣岷啧了一声,摇摇头,“我们既然是同窗,自然该多加照拂。你也不用谢我,”他一扬下巴,指了指如意手中的漆盒,“东西是乔礼让我带过来的,他不方便,要我替他给你传话:甄夫人一切都好,旁的事定国公在照应,你安心坐牢,不用胡思乱想。”

安心坐牢这话说出来令两个人都有些想笑,方平忍住了,宣岷咳嗽了一声权当遮掩,转头向狱卒:“麻烦您帮我找张案来吧。”说着往狱卒手中塞了一锭银子,“我和故友叙旧,小酌一杯。”

狱卒心领神会,不一会备齐了桌案酒具,自请去外面守着了,比上次帮方平拿东西时爽快许多。显然乔礼虽然给了钱,但大概没有宣公子这么出手阔绰。乔太傅还是把儿子教养得太内敛,不懂得那些弯弯绕绕。

宣岷撩起袍子席地而坐,方平没想到他竟然也这样子随意,换来宣岷嗔怪地一眼:“你看我作甚?坐呀。如意,把东西都摆上来吧。”

如意闻言打开了怀中食盒。食盒髹暗红色大漆,有描了金的云纹,上下三层,第一层摆了半只鸡一碟牛肉,第二层码了三四种素菜,并一碗白饭,最底一层是烫好的黄酒和一整锅羊肉羹,放了些南国青菜点缀,平日在地处中原北地的擎天城并不常见。如意将这些琳琅满目菜品一一拿出来放在案上,忽略身边各种污物秽物散发的腥臭气,一时看上去也像是宴席上才有的东西。宣岷挽起广袖,自斟了一杯,又道:“人言热羹对胃好,狱中吃食多糟践人,你喝些这个养养。”

方平拿起筷子,不动声色:“你不是来跟我说这些的吧,崇岭兄?”

“我确实就是来告诉你不要胡思乱想的。”宣岷一挑眉,并不看他,冷冷道,“陛下心里惦念废太子,对你爱屋及乌,把你放出去是迟早的事,至于怎么出去,那是天子操心,不用你我管。”

“那案子怎么办?”

“怎么办?”宣岷顺着他的话茬,闲闲道,“太子他们办。估计最后就是给徐章定个罪了事,徐家太跳了,早有人看他们不顺眼。”

“那李姝的事呢?”方平追问道,“查出来是谁私买的人口了吗?”

宣岷搛菜的筷子停下了:“我没义务告诉你这些。”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看我?”

“都说了,是我家老人要我来。”宣岷道,“你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方平冷笑:“在大牢里的红人。”

宣岷放下筷子:“对我说这话无所谓,但我劝你可别不识好歹。”

“李姝的案子——”

“不是你该管的。”

“那我该管什么?”方平问,“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进的大狱。若就这样没了后文,那我现在又算做什么?她又算做什么?”

“什么都不算。”宣岷看着他,漠然道,抬手指了指天上,“那案子再往后查,就要查到上面去了。”

方平听这话差一点就发怒:“查到上面去了,就不管了?”

“你忘了你是什么罪名进来的?”宣岷反问。

“那是人命!”

“他们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宣岷说,伸出两指,“我刚刚去看了叶大人,他被人打断了两根手指,还差点断了条腿。你要想再多因为你这无用良心多死几个人,把你自己也搭进去,那我也不拦着。”

方平蓦地站起来:“李姝已经死了,她连公正都得不到?”一霎时他非常理解楚晔为什么总要与这个人不睦。他像是楚晔的另一个极端,一个太不懂人情世故于是满腔热血横冲直撞,另一个太懂了就显得凉薄而刻毒,好像天底下所有事都要按照他所说的公理运转。也许确乎如此,但说出来就只让人遍体生寒。他感觉自己指尖好像在抖。

“天下有什么可公正的?”宣岷岿然不动,口吻揶揄,“你想一想,方平。你前半生受了那么多苦,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于其他人又有什么公平可言?汲汲营营一辈子,比不上你在东明门挨吉宝山的三鞭子,这公平吗?何况……”

方平咬紧了牙关。他听见自己的骨骼喀喀作响。

“何况你怎么知道查出来的答案就是你想要的?”宣岷也站起来,定定看着他,“如果——我是说如果,方平,如果真能查出来是哪个祸国殃民的王公贵族鱼肉百姓中饱私囊,大家当然都高兴。谁不想要个为国为民的好名声?可是这满目朝堂之上有哪一个人敢扪心自问说自己是干净的?倘若那个人是你所信所爱之人……”他比方平略矮些,此时面无表情地微微仰起头,却无端让方平产生了自己正在被居高临下俯视的错觉:“你又该如何自处?咱们这个世道,没有公平可言,文武百官、黔首百姓,都得踩着别人往上爬。你以为你和你身边人就一尘不染,无非是吃过些苦和没吃过些苦的差别,焉知掀起袍子来,谁是一身泥泞谁又是一身血污?为了大家好,我劝你还是别想这些了。”

他俯下身拾起酒杯来,双手举杯向方平一敬,一饮而尽,把空空如也的酒樽底部举给方平看:“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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